(一)
提起刘黑七,鲁中、南、沂蒙山区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他是当地一个出了名的大土匪,原名刘桂棠,字兴田,平邑锢石南锅泉村人。因他与其他土匪按八拜之交排行第七,又加上他长得黑,所以人们就叫他“刘黑七”。刘黑七的父亲叫刘相云,三十二岁上才结婚,三年后生下了刘黑七。当时家中指地无有,只有两间破屋,靠他父亲夜间给村里打更,赚点钱维持生活。刘黑七长到十二岁,就给本村地主孙安常放羊,受尽了地主的打骂,忍气吞声干了八年。二十岁时,他跑到青岛扛大包,干了一年,结果什么也没挣下,不得已又回到本村,仍给地主扛活。这时,他爹死了,他娘到处要饭,血气方刚的刘黑七便起了歹心,约集了本村的林传聚、赵春荣,三人弄了一把鬼头刀、一支马冲子,走出家门,在外东抢西夺,开始了土匪生涯。不久,他又联络了当地的地痞流氓夏兴德、李满、苏四等八个人,占山为王,拦路行劫。这样,刘黑七从一九一五年二十三岁开始当土匪,到一九四三年被我八路军击毙,整整闯荡了二十九年,啸聚匪伙曾达一万余众,扰山东、河北、河南、江苏、热河、辽宁、绥远、察哈尔、山西、吉林等十六个省。刘匪所到之处,抓人逼粮,图财害命,穷凶极恶,残害百姓。好吃的吃了,好拿的抢着,房屋被烧掉,妇女被奸污,一不顺眼就杀人。他自己公开说他三不拿:碾不拿,磨不拿,尿罐子不拿。二不抢:不抢老鼠,不抢麻雀。他杀人的手段极其残忍,有刀刺、活埋、铡刀铡、上碾压、零刀削、石头砸,还有挖心、剖腹、劈腿、剜眼、割耳、烧乳房、放血花……实属一个十恶不赦的混世魔王。群众对刘匪又恨又怕,连孩子哭了,娘也吓唬说:“刘黑七来了!”孩子就立刻不哭了。当地还流传着一首“十恨黑七”的小调:
一恨黑七太不良,从小就把牛羊放,不该把土匪当。
二恨黑七太不该,当了土匪良心坏,到处抢起来。
三恨黑七心太狠,杀人放火又奸淫,糟踏了多少人!
四恨黑七不应当,蒙山前怀杀满庄,火烧一扫光。
五恨黑七似豺狼,杀人放火又抢粮,抢了美女拜花堂。
六恨黑七不要脸,抢了银钱千千万,天津去保险。
七恨黑七真孬种,投降鬼子到胶东,当了汉奸兵。
八恨黑七真捣蛋,假装反正回本县,“中央”名字换。
九恨黑七卖国贼,联日反共反人民,到处打我军。
十恨黑七太猖狂,莫忘全民来反抗,早晚叫你见阎王!
刘黑七土匪成性,反复无常,朝悬抗日旗帜,编为国民党三十六师,夕当日本皇协军司令,还与滕县、泗水的土匪头子相勾结,各霸一方,并经常配合日军对我革命根据地进行扫荡,到处捕杀我抗日军民。八路军早就想收拾他,无奈这家伙是地头蛇,不好打。人说狡兔三窟,他刘黑七十窟也多。他明里有十二个老婆,有一个即有一窟,暗里还不知有多少。这小子非常狡猾,一会儿穿军装,一会儿换便衣,还找了七、八个和他相似的矮胖子,和他打扮一样,充当他的替死鬼。他行踪不定,不易捕捉,有时我们内线工作的同志把情报搞到后,等报告了部队,往往捕到的是一个假刘黑七,而真刘黑七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二)
一九四三年,日军大势已去,龟缩在窝里不敢露头。刘匪虽然还不断与我军作战,但劲头也不是那么足了。这年夏天,刘匪及九十二军被我鲁南三团和尼山支队阻于平邑郑城一带一月之久。九十二军被消灭,刘匪见势不妙,向北逃窜,但到哪里都遭到我军的打击,损兵折将。此时,日军自身难保,各路土匪自顾不暇,无力援助刘匪。无奈,刘匪又窜回了老巢。这年十一月,鲁中、南区党委决定铲除这个毒瘤,拔掉插在两个根据地中间的这根钉子。
我到鲁南军区的第二天,正好赶上这个战斗。那天下午,在一个村子的广场上,鲁南军区政委王麓水向部队作动员:省委交给我们的主要任务之一是发动群众,消灭刘黑七。今夜的战斗就是奔袭刘黑七。
战士们一听到“奔袭刘黑七”,“哗”的一声鼓起掌来,这是好久就盼望的事了,所以他们情不自禁地欢腾起来。
我和军区的几位同志随在战士之后,向刘黑七的老窝上、下柱子进发了。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老乡以为我们是移防,纷纷说:“下次再来住吧,俺等着你们。”战士们笑着用手打打招呼,表示接受老乡们的好意。
队伍向着梁邱通费县的公路出发,刘黑七的老窝在公路的北边。靠近公路时,天已经黑了,稍远点就看不清东西,部队停下来小憩。田野里耕作的老乡已经歇了工,他们牵着消瘦的牛,慢步低头走在田间小路上,偶尔抬头看看部队,也是默默无语。他们心里害怕,因为他们离刘黑七太近了。我们部队也没有同老乡们说什么,怕万一走漏了消息,打草惊蛇。
过了公路,队伍故意往东去,以造成假象,使刘匪误认为我们是去梁邱附近破路的。我们特别把骑马的人拉开,分了好几处,以免人们生疑。部队向东走了约七、八里,然后才折回,悄悄朝上、下柱子方向前进。
夜色更沉了,连起伏的丘陵轮廓也分辨不清了。麓水同志叫其他领导对了表,这时正是七点十分,我们的队伍停了下来。这里隐约可以看见前方的刘庄。刘庄是刘黑七的狡兔三窟之一。刘黑七有时白天在这里,晚上又到上、下柱子去睡觉。据说他新从胶东搞来一个小老婆,深得他的宠爱,也放在上、下柱子。所以我们这一次的奔袭,是三个据点同时进行,攻击重点放在上柱,对下柱和刘庄则先包围,看上柱子的战斗情况如何,再来决定攻击。
原来的作战方案是由五团一部阻止梁邱敌人的增援,一部包围刘庄,三团主攻上柱子,并以一个连看守下柱子。战斗信号是在刘庄的后山,燃起一把火,时间是七点十五分。
眼看时间就要过了,麓水同志直盯着右前方的小山,见没有动静,他对参谋长说:“一定是三团没有按时赶到。”参谋长断然回答:“不会,王吉文是不会的。”王吉文是三团的团长,参加过长征,是谁见到都会喜欢的一个爽朗的人,也是一个非常遵守时间的人。
“也许……”麓水同志还没说下去,我忽然发现刘庄后已经燃起了火,便惊喊起来:“看,火!”麓水同志也兴奋地说:“果然是火!”这时火苗已经有一尺多高了,接着机枪也响起来,麓水同志马上命令参谋长:“集合,去下柱子!”
我很奇怪,怎么去下柱?等队伍走到下柱子,警卫连散开了,直属队也一组一组地去执行任务。麓水同志招呼我和区党委张书记:“进去找个地方休息吧。”我越发奇怪了,随着麓水同志进村一看才明白,原来上柱和下柱只一条沙河之隔,而且村这边是被密密的树行遮掩着的,麓水同志的指挥所就设在这里。
“下柱子不是刘黑七的三窟之一吗?”我问。麓水同志告诉我:“是他三窟之一。不过,他不在这里驻兵,也没有修碉堡,只是有时来玩玩。那些非战斗人员和家属现在还在这里住着,不过都被我们看起来了,有的早已被我们做好工作了。”原来如此。
枪声越来越密了,迫击炮、掷弹筒的声音也不断传来,而且是三个方向同时响,尤以我们的对面——上柱子响得最急。显然,这一次搞到刘黑七的老巢了,很可能刘黑七就在里面,要不然敌人为什么抵抗得这样凶?
忽然,“咣”的一声,象天崩地裂一样,我们桌上的茶壶盖都给震到地下,接着就听见砖头石块纷纷落地的声音,从窗外可以看到浓烟和红火交织着往天空升去。“爆破开始了!”麓水同志话未说完,又是“咣”的一声,接着是连珠炮似的爆炸声,整个上柱子都陷在炸药的爆破声里。不久,战士们的喊杀声也由远而近地传来,战士们冲进了围子。活捉刘黑七的日子来到了!
但是很奇怪,队伍进了围子,占领了刘匪师部,到处搜查,却没有发现刘黑七。我们内线工作的同志把搜索部队引到刘黑七最宠爱的小老婆那里,也没有发现他。问那小老婆,她只是哭,什么也讲不出来。人们急了,拚命地问,最后她连哭带骂地说:“没良心的东西,他早抛下我出围子了。”再问,她就又哭。这时我们赶到了,政治部主任还试图从她的口中了解刘黑七的下落,麓水同志用嘴呶了他一下,我们就走出来了。看得出麓水同志很焦急,“难道这一次又让他跑掉了?我不信。我们那个内线是很可靠的呀,他的情报绝不会错的。”麓水同志自言自语地说着,引着我们朝东北方向走去。他判断,假如刘黑七从这个围子里逃跑,一定是从东北方向奔梁邱去。我们已在路上埋伏有两个排,那是二营专门挑选的两个排,而且还指定了副营长亲自带领,刘黑七跑不掉。
又过了一刻多钟,王吉文团长来了,他老远就发出爽朗的笑声:“二〇二(麓水同志的代号),张书记,陈部长,搞到了,刘黑七终于给我们搞到了。”说着,他又哈哈大笑一阵,但马上就叹了一口气:“可惜没有搞到活的。”话转得那样快,以至我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为他那“可惜没有搞到活的”而感到失望。大家心里都在想:怎么让这个混世魔王这样舒服地死去了呢?
其实一冷静下来,也就无所谓了,大家无非就是想看看这个活着的黑小子。他死了,反正也是为民除了一害。这样一来,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吉文同志身上,想知道刘黑七死的经过。
(三)
原来,刘黑七在我们施行爆破的前两分钟,穿了一身灰色棉袍,携了两把二十响匣枪,带着两个贴身勤务兵,悄悄从东北面的围子上用绳子吊下去。可这哪能逃得过我们战士的眼睛。战士们一见三个黑影攀绳而下,就朝他们开了几枪,可惜都没打中。月色中,黑影箭一般地跑了。战士哪里肯放,马上有三个人追了上去,边追边放枪,黑影也返回身来还击。大约追了一里多远,黑影中一个被打倒了,剩下两个见势不好,就分成两路逃跑。月光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是高个子,一个是矮胖子,矮胖子朝着有山的方向窜过去。
我们参加追击的战士中有个通讯员叫何荣贵,三个追赶的人中数他年轻,才十八岁,又是在山里长大的,惯于走山路。他依稀记得指导员平时讲过刘黑七是个矮胖子。于是,他就告诉同伴:“你们追那个高的,我去对付那个矮胖的,说不定他就是刘黑七。”同伴不同意:“既然是刘黑七,咱们一起追。”
商量的结果,何荣贵和一个同伴去追矮胖子,另一个同伴去追那个高个子。虽说是边追边商量,但毕竟耽误了一些时间,前面的黑影几乎跑得看不见了,三个战士这才觉得误了事。于是,何荣贵便放开了他善于走山路的腿,并向黑影开了一枪,警告他不要动。这样做,对付一个新土匪还有用,而对于一个惯匪、地头蛇,就显得用处不大了。那矮胖子忽左忽右,跳来跳去。看他好象往东,实则却往西,好象摔了一跤,实际他是弓腰拣石头。追过一道山梁,何荣贵已是气喘吁吁了,他的同伴更远远落在后面。矮胖子发现这种情况,索性蹲了下来,居高临下,向何荣贵来了一个连发,一气打了十七响,由于慌乱,都没打中,只把何荣贵的帽子打飞了,但何荣贵毫不在乎,继续往前追。矮胖子见何荣贵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又一连放了三枪。何荣贵心里盘算:“好家伙,你这把二十响算是完了。”接着往前紧追了几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过二十尺了,这时那矮胖子猛地把手一抬,何荣贵以为他又要打枪,谁知飞来的不是子弹,而是一块石头,不偏不歪打在了何荣贵的小腿上。何荣贵身子踉跄了一下,一阵巨痛,差点栽倒,心里暗想:“这黑小子,施展起赶羊的本领来了。”
他忍着痛,直起身,准备举枪射击,还没有举起枪,对面又飞来一块石头,幸好没有被打中。他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暗喜:好小子,你还是扔的石头,看来你枪中真的没有子弹了。这一来,何荣贵的胆子大起来,决心要捉活的。他猛地往前一窜,想借这猛劲把那家伙按在地下。谁知那家伙更鬼,似乎猜到了何荣贵的心思,见何荣贵猛窜过来,他往旁边一闪,顺手又扔来一块石头,直奔何荣贵面门打来,幸亏何荣贵躲得快,只擦着鼻尖过去了。何荣贵大怒,心想,即使捉不到活的,也决不能让你跑掉。他迅速举起枪,刚扣动扳机,对方又打来一块石头,正中枪筒,子弹斜着飞了出去。矮胖子趁此机会侧着身子就往山边跑,企图顺着山根溜。何荣贵镇定了一下,找了一个土堆做依托,向矮胖子连发三枪,头两枪没有打中,第三枪响过,就象有捆秫秸摔倒在地一样,声音沉重而急促,扬起了一片尘土。经验告诉何荣贵,这家伙是被打倒了。何荣贵反倒惋惜起来:“没有捉到活的,功是立不到头等了!”
这时,后面追的人也赶了上来。他还在路上拣了一支二十响匣枪,子弹匣已经离开了枪,想必是矮胖子刚才跑慌了掉下的。两人分两边包围上去,他们怕那小子还没死,再出什么花招,等走近一看,确实死了,才放下心来。这时,后面来了一伙人,一看,是自己的部队,还有民兵和担架。原来是埋伏的部队听到枪声来接应的,副营长也在里边。
“到底是不是刘黑七呀?”大家互相问着,也纳闷着。民兵们虽然有听说过刘黑七的,但也都没有亲眼见过。最后,副营长决定,用担架把他抬走,让上柱子的老乡认去。
何荣贵这时才感到不仅腿疼,鼻子也疼。他解开绑腿带一看,腿肿了一大片,一摸鼻子也肿了,再加上疲劳,现在腿也抬不动了。民兵们见状说:“你打死的要真是刘黑七,就立了大功,坐八抬大轿也是应该的。”说着把他推上了担架,抬着就走。
何荣贵又是羞,又是喜,还有点气,羞的是自己这样一个年轻人,又没有负伤,怎好坐担架;喜的是打死的要真是刘黑七,可为人民除了一害;气的是没有捉到活的。又一想,反正已经打死了,气有什么用呢?于是索性躺下来休息。他毕竟年轻,又疲又困,不一会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面前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有的禁不住把他抬了起来:“何荣贵,你算是好样的,刘黑七到底给你打死了!”
何荣贵如梦方醒,使劲从人们手中挣脱出来,问:“刘黑七在哪里?”“在那边。”他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可不是,那边也围了一大群人。何荣贵挤过去,没有人让他,他东跑西跑,也没有看到个啥动静。多亏后面赶来的人替他说情:“老乡们,请让一让,打死刘黑七的英雄何荣贵来了。”
这话果然灵验,人群立刻闪开了口子,等何荣贵一进去,口子马上又合拢起来。何荣贵这才有功夫仔细看看这个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原来他真如老百姓传说的那样,一身王八相:矮胖,圆脸,手脚短而圆,似王八爪,手指、脚趾间的缝比常人宽。
何荣贵的心中这时反而自馁了:就是这样一个玩意,却费了我那么大的力气,还险些被他两块石头打死。想着,他再也不愿多看一眼,扭头从人群中挤出来,连老乡们向他道喜他都没有听见。他要去找营长请罪,他没有抓到活的嘛。从营长到王麓水等领导同志,不但没有责怪他,还鼓励他、夸奖他,并当场宣布给他立特等功,还准备派他去参加山东军区即将召开的战斗英雄大会。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麓水同志对他说的话:“何荣贵同志,你为鲁南人民除了大害。从此,鲁南人民就要挺起腰杆来了!”
围子外,人越聚越多,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怎样处治刘黑七这具死尸方解心头之恨。鲁南其他各县的人都要把他弄走,而费县各区甚至各村又都想把他弄回自己那里去,让受害的人看看刘黑七的下场。还有人主张就地割了,一个村带一片肉回去,也有人主张点他的天灯。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抬着死尸一村一村地游。先去费县所属的村,因为费县是他起家之处,又是他杀人最多的地方。军区政治部也同意这样办。
群众欢呼了,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出发了,军区政治部的宣传队也跟在其中,借此机会宣传胜利成果,发动群众扩大抗日武装。这时,一个大娘急急奔向我们的战士:“同志,赶快追上去,告诉他们,晚上要把那黑杀的吊在树上,免得野狗吃了,别人报不成仇。”战士笑了,望了一下麓水同志,麓水同志微微点了点头,战士会意,马上就赶了前去。
骑兵通讯员前来报告:费县出动的敌人被我们打回去了。梁邱的敌人一听说上柱子被攻破,刘黑七被打死,赶忙就把围子门关上了,公路上平静无事。
“这次战斗还算顺利。”麓水同志对我们说,转身又告诉参谋长:“要大家快一点把这里的事情办完,下午三点钟出发,留一个连配合县委在这里开展工作。”
经他这一提醒我才看表,原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十二点十分,整整十七个钟头,时间过得真快呀!仅仅十七个钟头,我们山东八路军就打死了一个混世魔王,为鲁中南人民除了一大害。
我们都笑了。尽管我们前面还有困难,但这是胜利的笑,充满信心的笑。我们随着队伍前进,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作者:张树梓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