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还在射着。……
遍体鳞伤,遍体疼痛的身子,架在渡部和另一个穿着蓝哔矶西装、有一张黄面皮的人的手中,从他们的日语对话和渡部的“陈桑”(“桑”即日语“先生”之音)的称呼,他知道这大概是一个姓陈的翻译。他们踯躅的走着,他象一个物件被他们携带着。他已经失去了行走的力量。
走进后楼的过道,又转进了东问的厅房,南边墙根站着寺田、高桥和四、五个宪兵,围着一条长方桌的一些椅子上,只有西面的武山和东面的一个穿着非常贵重的呢子军装、又白又胖的脸上长着牙刷胡的日本人坐着。
“武桑!”武山客气的站起来向他打招呼,指着桌子南面的一个单人沙发说:“这里请坐。”接着又对渡部和翻译说:“绳子的解开的!”
他们解开了他的绑在身后靠着脊背的腕子上的绳子,把他放在沙发上。他用左手托着疼痛的右臂。陈翻译把一杯热茶和一盒纸烟摆在他面前,但是他的嘴肿得象皮球,茶太热,烟不能吸。
“你的贵姓呵……”东面座位上的胖子笑着问他。
“武思平!”他望了一下,心里想,这一定是个比较高级的负责人,不知道又要耍什么的诡计。
“这几天你的怎么样呵!?”
“没什么,喝了点凉水,受了点刑。”
“不是的,我的说你的脑子的有些变化没有,你们那里的事情谈了的没有?……”
“谈什么!他们非要向我要人,我又不认他们的账,不知道人在哪里……”
“你不要太倔强的!”
“不是倔强,有什么说什么,我干过八路,打过鬼子,这些我都说了,可是我没作过城市工作……”
“你的骂他们,踢他们的,这不就是倔强吗?”
“这也不是倔强,两个人打仗,还没有愿意挨打的,何况,你们侮辱我,用酷刑,当然我要反抗,你不要光看见一些作特务,作翻译的象狗一样的顺从你们,你还要知道多少万万人民在痛恨你们,如果连这点反抗都没有,中国早就亡了,这是每一个称得起中国人的人都应该有的态度。”
“你的不要生气,我们只希望谈谈你们的情形的,象朋友的谈话的一样。”
“再谈还是那些,反正我现在在你们的手里,愿意打就打,愿意杀就杀,我已被打成这个样了,也不想再活着,你们也就不用再麻烦了。”
“你的平心静气想一想,这对你自己的有什么好处?”
武思平不说什么,也不理他。
“你的真不说的也不要紧,我们的也不强逼你的。”
“嘿!不强逼?”武思平冷笑地说。
“噢……”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因为过去的刑法是对付顽强的共产党人的正确的手段,而现在又要用怀柔政策。他站起来,靠近他的身旁,脸上故意的挤出一个抚恤的表情。
“我们逮捕了你们日本兵都宽大优待,可是你们抓住我们的人,却是野蛮、惨酷的待遇,你们还说漂亮话,你们一定要失败的!”武思平坦然的说。
象一枝箭刺破了鬼子的自尊心,在他身后边的几个宪兵都瞪起了眼睛,“叭!”高桥走上来,把一个有力的巴掌打在武思平的右脸上。疼痛、愤恨使他闭上了眼睛。
“说你们野蛮吧!又打。” “叭!”又是一个耳光的响声。奇怪,面颊上并没有疼痛的感觉,睁开了眼看见胖子的手正从恭敬的笔直的站着的高桥的脸上拿下来,那里还遗留着一个淡淡的红印,他心里笑了。他笑高桥的挨打,他笑胖子象演戏一样。“你的能不能写文章的登报的……”
“什么,登报!?”
“我的说你的写个文章,随便的写,可以不讲你的事情的。这样的我的光荣的……”
“我写那个干什么,不写。”
胖子又用日语命令陈翻译替他解释话的意思,陈翻译对武恩平说:
“你可别误会,请你写稿子无论什么内容都可以,因为这样我们是很光荣,象古时候得到一个名人的字画、文章一样。”
“我不会写什么宇,什么文章,我是工人!”
“八路的当兵的也都有学问的,我们的知道。”
“我就是不能写嘛!右胳膊也坏了!”
“那,我们写了你的签个名!”武山说。他的两只狡猾的眼珠子转着圈,想要把他拖到他们设计的圈套里。
“我不签名!”
这时,门外宪兵的立正的皮鞋声,和一连串的日本语,使他们静听着。武山说:“武桑,一个朋友的来看你!”
于是,渡部和陈翻译又把他从沙发里提出来,胖子的右手抓住他的左手,表示友谊的握着。
他跟着武山被架进前院楼下东边会客室的外间屋里,一个中等个子略微瘦一些穿着朴素的黑布夹袍的人迎着他走过来,伸出两只手,象是要热情地去握他的右手,马上遭到了他的拒绝。
“对不起!右手坏了!”他望了一下,那是一张有些模糊认识的、四十多岁、白净的顶着一头整齐的长发的面孔,而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认识的吧!武桑!”武山介绍的说:
“你的忘了的,这不是你老乡亲萧振江萧司令的吗?”
从记忆里找出了一些琐碎的印象:在张宗昌时代作过土匪头,韩复榘时代作过国民党的什么军官,有三个老婆,和武子章是盟兄弟,……他还记得在幼年八、九岁时曾经见过他,这次回来还从武子章那里了解他又作了驻德州的什么挺进纵队的司令……
“想起来了吧,老侄子!我们二十多年来没见了,从前在顺河街你叔叔那里见过你。那时候你还小呢!”
“嗯!是。”他冷淡地说。心里想:这小子来准没有好事,自己应该警惕。你娘的,谁是你侄子!汉奸、畜类!但是,自己应该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利用他搭救自己。
“坐下谈吧!藤椅子太硬了,还是坐沙发好了!”陈翻译指着那边的沙发说。
“硬!还有‘好汉床’和木桶硬么!”他挣脱了架住他身体的几只臂膀,坐在桌子东面的藤椅上,“我是硬汉,我不怕硬!”说着他一用力坐下,藤椅象疼痛似的“咯吱、咯吱”的响了,而他的屁股,特别是肛门触在藤条上,象钢针刺着似的疼痛。但是,他用一阵狂笑掩盖了自己的痛楚,又诙谐地说:“硬汉不怕硬,比如坐在藤椅上一压就响了,也不怕软,坐在沙发上一压就陷下去了。”
武山的脸上又浮上了一片阴影,“硬汉”!“硬汉”!几天来对手的顽强反抗象一部影戏在他脑子里放映着……失败的耻辱,愤怒在他心底生长了,但为了新的计划,他不得不抑制的忍受着对手的狂傲和讥讽。
“萧司令的昨天就说是来看看你的,你们的谈谈的,我的里面还有事。”武山说完,和渡部、陈翻译到东里间里去了。萧振江坐在西边的藤椅上,殷勤的给他倒茶拿烟,但是,他的嘴不能享受。
“我本来不知道你在这里,前天我才由德州回来,去见你叔叔婶子,他们哭着说你回来工作,叫宪兵队抓去了……”
“我怎么是工作呢?我是回来看病的,他们却硬说是干工作的。……”
“他们本来也不知道你叫宪兵队抓来,还是武山队长给他们说的。后来,你婶子跪下求武山队长,又告诉我让我想想办法,我这才给武山队长通融,先来看看你。一看见你身上的伤,真难受!”萧振江注视着他青肿的脸,做出悲伤的样子。
虽然他知道这都是瞎话,但是,他却故意说:
“你一定要看着咱们老乡亲的面子营救我才行!”
“我一定要想法的,可是他们说你很固执,还顶他们,所以,我很难开口。”
“你可以问问我叔叔,我的性子很暴,很别扭,谁欺侮我,我就火了,我是工人,也不会说文雅的话,并不是硬顶……”
“那你只要把你们那里面的事,给他们说说,就能放你出去。”
“说!”他要象对鬼子一样的给他个钉子碰,而对他存在的企图又使他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抗战的一些情形都讲了。我已经被捕了,他们也都调查了,我又何必隐瞒呢?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你可以对他们讲讲情。”
“老侄子,你说这些不会有人相信。”萧振江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的说:“反正进了宪兵队,你不说,共产党也不相信你了,你说了,我还能和他们讲情,要不我也没有办法。”
“咱们是乡亲,你连我都救不出来,你这当司令的面子恐怕不好看吧?”
“你不要闲扯了,你到底愿意说吧!”
“我的确没有可说的,所以只好不说,并不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突然,屋里电话铃响了,接着就是陈翻译用日语谈话的声音。萧振江不说话了,象是注意的静听着。以后又是武山的声音。他听着,听着,逐渐的脸上紧张起来,眉毛皱起来,眼睛瞪起来,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似的。一会,他忽然站起来,用低沉的声音对武思平说:
“糟了,糟了!北平来了长途电话啦!”
“说什么?”
武山从屋里跑出来,急促的对萧振江说:
“不行的了,萧司令!北平宪兵队的电话说明天死了死了的。”
“我知道了!”萧振江悲痛似的摇了摇头,悲痛似的叹了口气:“唉!我怎么对得起子章,我怎么对得起……唉!”。
死!死!死!死!武思平的脑子里是一片迷惘,难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了吗?!真的完了吗?!但是“坚决牺牲”的意念象狂飙一样袭来,迷惘被吹散了,吹得无影无踪。死,是自己的本分!死!是祖国的光荣!党的气节教育象一只指针,指给他正确的方向,他又象过去一样的镇静了!
“队长!难道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难道不能看我和子章的面子……”
“恐怕的不行了的,北平的决定了的!”
“要是思平能讲一些共产党的事情,是不是……”
“那恐怕也……不过,那样还可以找村上队长谈谈的!我去谈谈的。”
武山走了,萧振江又坐下很郑重的对武思平说:“老侄子,快点吧!你看怎么办?”
“怎么办?难道这里还讲民主吗?随便好了!”他笑着回答,“死”,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恐惧。
“你赶快变变脑筋,好好想想,我这是为着谁呵!”
“你要是为着我,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呢?”
“我为你想,你也得为我想想!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我想活……”
萧振江嘴角上掀起了一个微笑,他想,这顽强的家伙在死的威胁下屈服了,他问:“那你说说你的思想吧?”他集中精神等待着武思平的回答。
“我想活着,好看见你们这群兽类怎样被我们消灭!”他激动的说着,他想,死的道路已经摆在面前,自己不应对他再存什么幻想,对敌人的愤怒,憎恨,又象烈火在燃烧他心。
“我要是死了,我相信活着的同志会消灭你们的!死,也正是我的胜利,让人们都知道敌人没有任何办法战胜我。”
武思平这铿锵的话语象一片密集的弹火射在萧振江心中,而他仍然抑制住自己。他要耐心的去完成武山队长给予的任务,他要在对手面前表示自己的修养,他故意用惋惜的调子说:“唉!没想到你变成这个样子,那你只有死好了!你变得太厉害了……”
“对了,变得厉害,我变成了一个傻子,不愿意活着,不愿升官发财,在山沟里受苦,在火线上流血,我现在又变成了囚犯,还是一个不通人情的囚犯,又变成了一个疯子,敢骂鬼子,踢鬼子………可是,你变得也很厉害嘛,你由绿林人变成,国民党的堂堂军官,听说你现在又变成给鬼子亲密合作的什么挺进纵队司令,真是变得厉害,哈!哈!哈!哈!……”
一个字,一句话,象一根针挑起了萧振江的愤怒,脸色随着武思平说的“变”而变得阴沉、凶恶,恢复了他本来的野蛮、暴虐了。当他抬起头来看见从东里间走出来的摇着手和脑袋的渡部和陈翻译时,他又压下火去,站起来谦卑地让他们坐在南边的两把藤椅上。
“武先生!刚才武山队长给你说过北平来电话的事了吧!”
“请住嘴吧!你们要是现在让我死,可以带我去了,再要用刑法,我马上跟你们走,省得再麻烦。”武思平站起来说。“请坐,你多少想一下,时间很少了。”
陈翻译也站起来笑着说。“不要说了!这些废话!”
“萧司令!要是真不说,我看先不要谈了,等着让他自己想想,你也不用为难,又不是你不给他想办法……”
“好!渡部班长,陈翻译,一会武山队长那里见呵!”萧振江站起向他们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对武思平说:“你还是想想!这是生死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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