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扔在地狱似的生活里已经是第四天了,四天中,他经过了一次次的审讯,经过了一次次的酷刑,经过了一次次的侮辱。除了几碗凉水外,肚子里没有装入任何的东西,但是他咬紧牙关,没有暴露任何秘密,并且向敌人作了顽强的血的挑抗。一个希望,——逃跑,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几天来,从到前楼和后楼去被审讯的机会中,他了解到自己是被拘禁在两座楼之间的院子里,而岗哨设置在后院押着许多人的地方和前院门口;另外,从几天的观察里,他知道在十二点以后的深夜里,只有值班的一个宪兵和翻译看守着他,除了在他们有兴致时用戏弄的巴掌打着他的面颊,和把一桶凉水泼在他的头上以外,他们常是因为他受到刑法折磨及用粗绳绑住手而松懈对他的警戒。他们常到后院、前院去拿纸烟和其它食物,有时会坐在东墙根的椅子上,打一会儿盹。当他看到睡着了的鬼子身上背着的日本十四式手枪时,他想,要一拳把他打晕,夺过枪往外跑,假使被岗哨发现,就把他打倒。……但是,他的手被绑着。他也曾在他们出去的时候,靠近西屋窗台边的石头上轻轻的磨;他也曾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用牙齿咬;不过,这只在粗绳上印了一个很小的痕迹。因此,他不敢莽撞的进行,只是等待机会,希望着。而希望只是希望,一天一天,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看着鬼子狰狞的面孔,听着后院里传来的呻吟,哀号,叫骂,他知道多少人在受着鬼子的毒刑和侮辱!
现在,他用两条四天没有休息的酸痛的腿,支持着四天没有吃饭的饥饿而又经过拷打的身体,站在被指定的用粉笔描过无数次的小圆圈里,继续考虑着这个问题!……
值班的翻译仍旧是那个吸鸦片的瘦子,脸上贴着补丁似的橡皮膏,抹着红药水。而现在他已经忘记了疼痛,坐在木椅上用两只愉快的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阅读着《姨太太外传》,整个精神已经沉醉在淫荡肉麻的故事里,旁边坐着一个名叫白石的矮个子戴近视眼镜的日本宪兵,他早就被嘴里喷出的几缕袅袅的青烟带到怎样从犯人身上找钱花,怎样向商店要东西的幻想里去了。……
突然,电灯灭了,黑暗封锁了这个院子。
宪兵和翻译咀咒着,骂着。但是,黑暗却给他带来了希望,这该是逃走的一个绝好的便利条件呢!他望着对面,连人影也看不见,……是一片使他高兴的乌黑。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是一个阴天。
“刷”!一枝火柴擦破了黑暗,烧毁了武思平的希望,白石用手遮住了刺向眼睛的火光,望了一下武思平,又把纸烟点着,接着翻译一拐一拐的到后楼去了。
他知道现在不是逃跑的时间,他知道翻译一定是去拿油灯。他想,自己还是有机会的,因为,济南常有电灯整夜不亮的观象。
白石时时用吸亮的烟头照着他,用力的皱着一双近视眼,透过眼镜望着他。
翻译拿来两个用饭碗作的油灯,每个碗内的两根泡在豆油里的灯心燃烧着。院子里又照亮了。他把一个灯放在西屋的窗台上,又把另一个放在东墙根的倒放着作太平缸用的木桶底上,拉过椅子去,两个人又坐下了。
跳跃着的灯火,又给了他新的启示,他想,如果电灯能长时间的不亮,如果他们睡着或走开,如果自己能用火烧断绳子,如果能打倒宪兵,如果能夺枪,如果,……他用窥探的眼睛偷看着他们,翻译仍在贪婪的看着书,宪兵仍旧吸着烟静坐着。
他极力镇定自己的兴奋和急躁,想着应该走哪一条街,哪一条巷,找哪个关系……,他一样一样的计划着,时间就这样的过去了,然而时间在他的感觉里是缓慢的。
屋内的钟打了一点以后,宪兵睡着了,头仰倚在椅子背上,眼镜片下的眼睛已经闭紧了,鼻子里喷出沉重的睡眠的呼趿,翻译看了他一下,打了一个哈欠,疲惫抓住了他,他懊悔自己忘记今天的值班任务,没有多吸一些鸦片。但是,对工作,对日本人的忠实支持着他,继续坐在那里,又把精神贯注到那本书里,……但是,一连串的哈欠引出了一连串的困倦;眼皮慢慢地、沉重的下坠了,遮盖了两只诡诈的眼珠,渐渐地,手和书也无力的落在平放着的大腿上。仅仅一会,眼又裂开了一条缝,向对面一瞥,武思平是那样安静老实的站在那里,翻译的眼睛又闭合在深沉的疲乏里。
机会来了!武思平望望油灯,跳跃着的火光鼓舞着他,心想,是时候了,不能拖延了,……要是万一夺过枪来,敌人喊叫,岗哨包围,这是最危险的。那只有拼死,打死几个,再结束自己。不能犹豫!他果断、勇敢的靠近了西墙的窗台,然而又是小心的移着酸疼的腿,紧张的瞪着枯涩的眼。
把绑住的腕子放在灯火上,心和手随着颤抖的灯火颤抖着,绳子烧着了,发出了细微的“劈啪、劈啪”的声音,他蹙着眉担心的望着睡着的宪兵,和南面北面的门口。
火烧着了绳子,也烧痛了手,手是溃烂而疼痛的。心打战,腿也打战,腿是酸麻而疼痛的。突然,手一抖,脚一歪,油灯打翻了滚在地上,破裂的响声,身体摔在地上,沉重的响了,两只灯心烧着了他的夹袍的袖子。
宪兵和翻译醒了!惊愕的跑过来。
“你要想跑吗,操你祖宗!”翻译用脚踏灭了绳子上的火,用脚踢着他的脊背屁股。
希望随着灯碗粉碎了,懊丧、急躁,他恨不得打自己,骂自己。但是,他知道现在需要的是镇定的应付敌人的怀疑。
“我怎么是跑呢?我晕,腿又痛,摔倒了。”
“八格,你的坏坏的,想跑的。”矮个子宪兵说着。
白石望着翻译的惺忪的眼睛,和因缺乏鸦片支持的困倦的哈欠,又把愤怒泄在他身上,用粗浊的日本话斥责他:
“你的为什么的睡觉?要是他的跑了,谁负责!”接着就是“叭叭!”两个警告的耳光。
翻译的嘴象尿泡一样的撅起来,脸也涨红了,但是他马上用习惯的立正的姿势接受了这个惩罚。
“你一定是想跑,要不然绳子为什么烧了,你这个家伙诚心要害我们。……”
翻译说完了话,思索一下,对白石咕哝了几句,到后面去了。
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根绳子,两只搓成灯捻的棉花,后面跟着两个刚从床上起来的宪兵,揉着朦胧的眼。
翻译拖起他来把他的胳膊向后弯去,倒背的用新绳子绑起,又到东墙根把两只棉花蘸满了油点着了,笑嘻嘻的走过来,冷不防地手一抬,把一只灯捻塞在武思平的右鼻子孔里,燃烧的灯头垂在下巴上,火苗燎着皮肤。
“好不好的!”白石得意的笑着。
“好!”鼻孔一哼,裹着鼻涕的灯捻掉在地上。
“八格!你的混蛋!”接二连三的耳光“叭叭叭”响在武思平的脸上。
翻译拾起地上的灯捻,连手里拿的灯捻一块塞入武思平的两个鼻孔里,紧紧的塞住,武思平哼了两下没哼出来,只有咬紧牙齿,闭紧眼睛,让火苗烧着鼻子,鼻子黑了,鼻子“嗞拉,嗞拉”的响,鼻子变成了油脂,烧着,烧着,疼痛和火一齐燃烧着,在脸上,在心里……
“好不好的!”白石问,那两个宪兵拍着手,翻译尖声尖气的笑了。笑,分解了他的疲倦,萎靡,象在赞赏一个精彩的娱乐节目。
愤怒和憎恨象火炽燃着这伟大的中华民族的灵魂,武思平不能忍受这个侮辱,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闪着星似的光芒,对敌人的仇恨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他飞起一腿,正在张着大嘴笑着的白石,踉跄的退了几步,摔倒了。他头一甩,用力一哼,燃成枯灰的灯捻又掉在地上。
英勇的抗拒,象一柄铁锤打在敌人的心里,白石直跳起来,抚摩着擦破的手面,凶狠的眼睛从垂在鼻子尖上的眼镜片下死盯着武思平,大声地嘶叫着。他们打着、拖着武思平向后院走去。武思平乱踢乱撞地挣扎着,终于被吞没在北面的黑暗里。
远处,秋风送来了淫靡的,委婉的妓女的歌声。后院里也飘出沉重的、悲壮的怒吼,两种不和谐的音乐交响着……
“你们不要再麻烦了,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问一百个还是不知道!”武思平用冷冷的眼睛望了一下对面的武山、渡部和郭同震,肿得象一个圆皮球的嘴巴发出含糊的声音。
“不知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吗?”郭同震板起了阴沉的面孔说:“你的历史我早就装在肚子里,抗战开始你和你大哥、二哥在徂徕山发展游击队,你们都干过司令,指挥,团长,主任,你二哥现在还当济南办事处主任,你在这里做工作快一年了,你说对不对!这几天我们不多说,打算让你自己说好痛快一些,你还顽抗,哼!”
“我没有干什么城市工作,我因为有病,到济南来治治,这个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你们不信也没办法!”
“你一定是有任务,非让你说不行,这里不是充好汉的地方!”郭同震的拳头沉重的落在沙发前的玻璃砖的茶几上,一只茶碗震成两半,额上的青筋也暴出来了。
象一个恶魔扼住他的命运,但是,他冷静的、漠然的坐着,肿起的嘴唇上浮出了一个冷笑,眼睛望着破碎的茶碗,心里想,碗是瓷的,我是有血有肉的,我的心是铁的,“哈哈哈!”他大声地笑了。
笑,吸引住武山张大的眼睛,他马上用一个故意的温和的笑掩饰自己的惊奇,说:“你只把你们的城市工作的某些计划的讲讲,我们偷偷的放你回去的,这样的避开你的问题,共产党的以为你没暴露自的工作秘密,还会相信你的,这样你的可以少受些痛苦。”
“你说的太没有道理,我没干过城市工作,知道什么计划?”
“不要骗人了,我们的不是小孩,我们知道你是党员,你的做城市工作,你的说不是,从你的顽强的态度上也明白,你的太顽强了!”
“顽强!哼!”他用愤恨的声音切断了武山的话,“凡是中国人在敌人面前就应该顽强!”热血在心底沸腾着,激昂的滚水似的句子从又肿又痛的嘴里吼出来。
“八格!”
一直是沉默的渡部咆哮着跳起来,但是立即被伸过来的武山的右胳膊拖着坐下了,丢给他一个制止的眼色。
“这样子是对你没有好处的,已经五六天了,听他们说你的受了很多的刑,说你太顽强,几天来也没吃饭,……你没有照镜子看看自己,脸上又黄又瘦,眼都陷下去了,难道你的不疼吗!?不饿吗!?”
“不疼!!也不饿!!”对武山的回答是钢铁一样响亮的声音。
谈话就这样停止在寂静里。武山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着,皱起的眼睛,望着屋顶,屋顶上什么也没有,象自己的心一样,一片空虚。……”
一会,武山向渡部一挥手,渡部推着武思平走了。他望着武思平的背影,头轻轻的摇着,发出一串郁闷的叹息。他回过头去,看见郭同震用胳膊肘支在玻璃砖茶几上,托着低垂的头,左手里夹着一枝燃着的纸烟,右手划着落在桌面的烟灰,抹出一道一道的痕迹。他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打散了他死灰一样的心情。
“我看,只有来长期的软办法,看样子,他的不好办,老郭,你以为怎样?”
“嗯!我也这样想,最好你再去问一下武子章,关于武思平的社会关系,和过去的私生活,问他对于武思平有没有好的办法。”
“好!我就去,你的晚上找我,研究研究!”武山拿起夹大衣往外走,在门口又扭过头来对郭同震说:“一会你给渡部商议,再用一次刑法的,狠狠的!狠狠的!”
他一丝不挂的被绑在“好汉床”上,赤裸的身体上刻着一道道的,一片片的伤痕,象是刻着一条条的,一行行的英雄光荣事迹。
“你说不说!妈的!不说可不客气了!”
翻译好象是多吃了不少鸦片,特别显得有劲,指着旁边冷水池石台上摆满的刀子,钢针,水龙,鞭子,和其他各色各样可以作为刑具的东西。
他望了一下刑具,又望了一下围着木床站着的渡部,高桥和几个日本宪兵,平淡的回答,好象并没有受到这局面的刺激似的。
“不说的,用刑的干活!”
渡部说着把池子边上的一把匕首拿起,向他右腿肚子上一扎,一绞,血流出来!渡部望了一下他,他没有说话,只是脸上,身体上扎出了一阵痉挛。于是他又把第二刀扎在一寸距离的下面。他仍然没说话,眼睛睁得很大,张望着屋顶,下嘴唇被牙齿紧咬着。渡部又扎了第三刀,好象扎在死尸上一样,没有任何反响,但是,脸已经变成了苍白的颜色,嘴唇象竹叶一样的青。渡部火了,又在他左腿上一连串的扎了三刀,而刀只扎出了血,扎破了肉,扎不破他的决心和意志。……
“喂!你的说吧!?”
他摇了摇头,脸上泛出了痛苦的微笑。
渡部向旁边一个宪兵说了几句日本话,那个宪兵在石台上拿了一副打垒球的皮手套,戴在手上,又到门外边捧来几把沙土撒在武思平的两只腿上,两只皮手套在上面搓着,肉搓烂了!象许多钢针刺进肉里!眉毛紧皱着,粗声的呼吸从干燥的喉咙里喷出来,两只绑在木棍上的手疼痛的紧捏着。
“哼!疼了吧!这给你洗腿,你说不说,说了就不洗,不说就多洗几次。说不说!?”
他没说话,用一个静默的摇头作了答复。他闭上眼睛,掩盖了疼得将要冲出眼眶的泪珠。
突然腿上一阵麻,麻,象无数只蚰蜒在血液里游泳,穿遍了身体,穿到心里,脑子里;皮肤象要被揭起来,头象要破裂。他睁开眼,只看见拿在渡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里的一个插着电线的黑漆木柄。
“你的说不说,这次来济南的干什么?你们的计划!?”
接着又是一阵麻木和难受的疼痛,他的身体一起一伏的挣扎着,肛门被木条边磨破了,象割断了血管似的流着血,他骂着:
“我说,我说,你们日本帝国主义是一群野蛮的畜类!”
而一阵,一阵,……他晕了,但是,脑子里清楚地想着“坚定”“坚定”,嘴里喃喃地说着:“我是毛泽东的……”
………
一桶冷水和鬼子的呼唤又使他清醒了。
“哎!快快的说吧!不说的弄死你的!”高桥说。
“不说!妈的!中国人还有你这个样的,不怕疼,硬装有种,今天非给你来个刑法大检阅,不说出来不算完,小子,你想想吧……”翻译说着,象一只向主人求宠的狗在狂吠。
“你狗养的!中国人都象你这个样给鬼子当孙子早完了,你还有脸说!你这个狗不如的奴才,日本人养的你。……”
“哈!哈!哈!”高桥和几个宪兵笑了。
“你他妈的!我!……”翻译气的都说不出话来,脸上涨得通红,他跑到池子台那边想找些什么刑具。
“哎!你的说不说!”渡部拉开了翻译,又回到急待解决的问题上。
武思平缓慢地睁开了眼,又闭上了,没有回答。
“操你娘!抗战的见得多了,中央军顶厉害的抓来不服气,两个耳光,最多加上一杠子,就什么都说了。妈的,碰见你们这些共产党,就费事。……”
“真不说的!?你的真不说!?你的说了少吃苦,……”
高桥把水龙按在水管子上,一转开关,急流的水在水龙里响着,他一抬手,水象冰柱一样的奔向南面的墙壁,在墙上进出“叭叭”的响声和一片珍珠样的水花。
“喂!你的说不说l你的看看!”
武思平连看都不看,脑子里冷静的,只有两个大字“坚定”闪现着。
两个宪兵又用两根铁棍撑开他肿疼的嘴,按住他的头,接着水向他喷射过来,象沉重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一片冷,一片痛。水打在嘴里,窒住呼吸,流到肚子里,他挣扎着,头拼命的向左右摆动,回避水龙的射线。但是,在用力向右一躲的时候,“叭”!右膀子断了,疼痛控制了他,他已经无力抗拒敌人的水刑。他要骂,嘴被铁棍支住,头,颓靡的被鬼子扳正,让水冲到口里,冲到肚子里,肚子鼓了起来。突然,渡部的一只穿着硬皮鞋的脚非常有劲的踏上来,肚子象踏碎一样的痛着,跟前一片黑,乱舞着金星,脑子里象扔进了一块结实的石头,嘴里象喷泉一样,先喷水,再喷带血的水,最后喷的血,他沉入了浓重的昏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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