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子崖战斗（林凡义口述）

首战告捷

在沭河东岸。抗日战争时期，沭河以西的临沂县境是日军占领区，沭河以东的莒南县就是我滨海区的根据地，我们村正处在敌我交错的拉锯地区。鬼子和汉奸经常来这一带“扫荡”，残杀百姓，抢掠财物。小梁家据点的汉奸也经常来派什么“地亩税”、“人头税”、“慰劳捐”、“手提款”。一些地主、土匪武装，也打着“抗日”的旗号，到处横行。穷苦百姓，过着“白天怕见人跑，夜里怕听狗咬”的日子，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一九四0年一月，八路军山纵二旅独立营进驻俺村。营长纪尊平和指战员们，生活艰苦，平易近人。他们打鬼子抓汉奸，出生入死，不怕流血牺牲。我们把八路军的英雄行为和国民党军队的狼狈相进行了对照，初步认识到“只有八路军，才是真正抗日的队伍”。这年十月，“抗大”工作团又来到我们村。他们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真是句句说到大家的心眼里。使我们更加感到，要赶走日本鬼子，只有靠八路军和共产党。这年年底，我们村建立了民族政权，我被选为村长；接着成立了“农救会”、“妇救会”、“青抗先”等群众抗日组织；还建立了抗日自卫队和游击小组，把过去抗土匪用的“生铁牛”、“五子炮”、大刀、长矛、雁枪集中起来作为和敌人斗争的武器。抗日救国工作开展的轰轰烈烈，在我们村里到处可以看到抗日的标语、听到抗战的歌声。

随着抗日斗争形势的发展，中共板泉区委号召我们抗粮、抗捐。区长冯干三讲明了抗捐、抗粮的意义，指出了斗争的艰苦性和复杂性。接着，我们就展开了热烈讨论。曾给地主扛过多年活的林九兰说：“八路军是真正的抗日队伍，是咱老百姓的贴心人，咱留着粮食给自己的队伍吃，决不送给鬼子、汉奸。”林庆海说：“人心齐，泰山移，大家只要齐起心来敌人就是来个千儿八百的咱也不怕。”大家越讨论，情绪越高昂，人人心明眼亮，个个摩拳擦掌。一致表示：“不交一粒粮，不出一分钱，饿死汉奸，困死日本鬼子！”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中旬的一天，盘踞在沭河西岸小梁家的伪军，送来一张条子，上面写着要鸡、肉、酒和白面等食品，还要大洋一千块。我一看火了，立即找人写了一个回条：“酒、肉、鸡、面、钱都准备好了，请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把条子交给来人以后，我们马上召开了自卫队员和群众大会，号召大家做好一切准备，迎击敌人。十二月十八日，小梁家的汉奸队长梁化轩，纠集了临沂的伪军共一百四五十人，把我们村包围了，伪军副队长高声尖叫：“赶快交出所有的东西，慢一点就攻进围子，杀你个鸡犬不留。”他的话音未落，我们自卫队的土炮便“轰隆”一声，随后瓦片、石头一齐向敌群飞去，打得汉奸队抱头乱窜。梁化轩一面用枪顶着伪军，不准后退，一面强打精神喊着我的名字：“林凡义，你过去扛粮不交，现在又向皇协军开炮，真是该死，若再继续顽抗，老子的二十响不认人。”我站在围墙上，用讥笑的口气高声回答：“对不起，俺这一切都准备好了，还没来得及送。”说到这里，我有意的停顿了一下，接着十分气愤地高喊：“你们来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梁化轩一听这话，气急败坏地朝伪军高喊：“有种的跟我来，爬墙攻寨！”他边说边向村内打了一梭子弹，匪徒们便一拥而上。我们自卫队员不慌不忙，沉着应战，等敌人靠近了围墙，聚集成堆时，“生铁牛”一声怒叫，弹药喷向敌群，只见烟雾起处，人仰马翻，众匪徒被打的腿断胳膊折，纷纷后退，败下阵去。我赶忙发出“开炮追击，活捉伪军”的命令，瞬时火炮齐鸣，自卫队员在炮火的掩护下，手握大刀、长矛、土炮，向败退的敌人追去。汉奸们见自卫队员们杀出围墙，英勇无比，一个个六神无主，抱头鼠窜，有的跑掉了鞋子，有的跑掉了帽子，拼命向沭河西岸逃走。首次交锋，我们获得了全胜。

打跑汉奸以后，冯区长来到我们村，表扬了群众不怕流血牺牲的革命精神，帮助我们总结战斗经验，鼓励我们再接再厉，做好一切准备，应付汉奸、鬼子的卷土重来。我们火速投入了更加紧张的备战工作。全村的男女老少齐动手，有的修补围墙，打通全村的巷道；有的加固炮楼，抬高脚手架；有的擦拭武器，制造弹药。为了适应战斗的需要，我们重新编排了战斗组，全队共分为二十四个排，每排都配备了有战斗经验的同志，负责领导工作。全村群众也进行了分工：一旦战斗打响，男青壮年守围墙；女青壮年运弹药、石头；老年和儿童烧水送饭，救护伤员。

果然没出我们所料。十二月二十日早晨，汉奸队长梁化轩带领着日寇骑兵、步兵一千余人，拉着四门大炮，气势凶凶地向我们村扑来。自卫队员按照预先的部署，火速进入战斗岗位。我围着防地转了一圈，一方面检查战斗准备情况，一方面鼓励大家沉着应战。不多时，敌人的骑兵、步兵很快包围了村庄，接着向村里打了二十多发炮弹。顿时，响声震天，烟雾四起，房倒屋塌，亲人丧命。自卫队员们眼望着在炮火掩护下攻上来的敌人，个个怒火烧心，眼巴巴地等待着还击的命令。当敌人进入我们设置的火力圈时，我就让林清洁手下的五子炮首先开火，接着雁枪、土炮、“生铁牛”一齐打响，只见敌群中浓烟滚滚，敌人哇哇乱叫，慌乱地向后退了几十米。

炮火刚停下，自卫队员们就忙着装弹药，修工事。我从嘹望孔里看到一个指挥官模样的敌人，端着望远镜对着我们村横瞅竖看。不多会儿，望远镜对着围墙东北角停住了，另一个敌人拿着小旗在摆动。这时我明白了：村东北角的围墙是新修起来的，狡猾的敌人妄想从这里打开缺口，攻进村来。我一看大事不好，马上带着三十多名身强体壮的队员，顺着巷道赶到村东北角。这时区委留在俺村帮助工作的李秘书和副村长林庆忠，也带着几十个人，扛着土枪、火炮迅速地赶来了。同一个时间里，一大批鬼子兵也顺着北沟，拉着大炮向村东北角集中。他们兵分东西两路，拉开了决战的架势，四门大炮，若干门小炮，向我东北角围墙猛烈轰击。鬼子的步兵端着刺刀，成群结队的向围墙下扑来。我们自卫队员的各种火炮早已装足了弹药，其中的一门“生铁牛”就“喂”了五碗黑药、五碗铁砂。二十多名炮手守在炮旁，手拿火绳，准备射击，眼看着敌人距围墙只有二十米远了，我低声喊道：“准备——放！”瞬时，二十多门土炮一齐喷出怒火。烟雾丛中，敌人连滚带爬退回了北大沟，留下了十几具尸体。

从东路攻上来的鬼子，被我们的炮火打败之后，从西路进攻的鬼子利用我们给火炮装药的机会，又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从沟底扑了上来，走在前边的敌人已爬到围墙跟下。在着危机的时刻，火炮手林九兰、林崇松等人，立即点燃“五子炮”，随着响声，离围墙稍远的几个鬼子见了阎王。随后，他们各自抱起大石头，向顺着围墙往上爬的鬼子砸去，只听得“呀”、“呀”几声，又有三个鬼子成了肉泥。

敌人的又一次冲锋被打退了，我让自卫队员抓紧时间休息。这时出、村里的老年妇女和姑娘们挑来了一担担的热饭，一桶桶的开水。她们把热饭开水盛好，一碗一碗地往自卫队员的手里送。乡亲们的关心，给自卫队员们鼓起了更大的勇气，增添了更大的力量。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有的给火炮装药，有的加固围墙，有的修理炮楼，准备迎接更大、更残酷的战斗。

中午过后，敌人的大炮又一齐轰鸣起来，炮弹接连落在我们的炮楼、围墙、房屋和大街上，瞬时，烟雾腾腾，火光冲天，村东北角围墙被轰塌了三段，很多自卫队员被埋在土里，有的光荣牺牲了。拼上老本的鬼子嗷嗷叫着往前冲。我大声喊了一声“堵住缺口”，就飞奔而去。这时，领头的一个鬼子已冲到了缺口，年轻的自卫队员林端五手握铡刀，迎了上去，只听得“刷”的一声，这个鬼子脑浆迸裂，倒在地上。当他举起铡刀，冲向另一个鬼子时，一颗子弹飞来，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他父亲林九宣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儿子，立即两眼出火，转身向缺口处的敌人冲去。他举起长矛，狠狠扎死一个鬼子，刚抽出长矛，又一群鬼子扑上来，我们一左一右守着缺口，与敌人短兵相接。不多时，老人身上以受了两处重伤，支持不住，倒在围墙下。他非常吃力地说：“凡义------拼到底--------报仇！”老人的话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量，我忍住心头的绞痛，挥动大刀，和两个敌人进行肉搏。这时，膀大腰圆的林九乾提刀赶来，手起刀落，结果了一个鬼子，他自己也身中数弹，倒在地上。我正要下腰挽起自己的战友，另一个鬼子的刺刀，已经对准了我的脑门。正在危机时，突然，那个鬼子瘫倒了，我惊奇地一看，原来是林九乾的妻子用镢头把鬼子砸死了。

鬼子的进攻又被打退了，但缺口也扩大了。缺口内外，死尸横躺竖卧，鲜血染红了黄土。林九乾的妻子，呆呆地跪在丈夫的尸体旁，像失去了知觉一样。林九乾的父亲林秉标闻讯赶来了，九乾的妻子看到公公，喊了一声“爹------”就“哇”的一声哭起来，眼泪像泉水一样，不住地往外流。林秉标站在儿子的尸体前面楞了一会，转身拿起一捆草，轻轻地盖在九乾的身上，对儿媳妇说：“孩子，现今天不是流眼泪的时候，站起来和鬼子拼到底！”说着他扛起门板走向围墙。几十个乡亲赶来了，大家用一筐筐石头，一块块门板，一袋袋沙土，重新把缺口堵住。

暂时的平静，预示着更大的战斗。不多久，鬼子又发动了更加猛烈的进攻，密集的炮火，掀开了刚刚修起来的缺口；滚滚的浓烟，呛得人们喘不过气睁不开眼。在炮火的掩护下，一群群鬼子兵端着刺刀再次冲向缺口。林九兰、林崇松等人，手持铡刀，避在缺口旁，当鬼子冲进缺口时，他们一连砍死了两个。敌人越来越多，我们渐渐支持不住了，林九兰、林庆海等人分别撤到了围子里东西两个炮楼上，我和林庆会等人也撤到围子里一个院落内。鬼子蜂拥越过缺口，冲进村内，守卫东炮楼的林九兰、林九先，用石头瓦块继续战斗。鬼子一拥而上，有的冲进了炮楼，林九兰看到护身楼墙被炮弹打的就要倒塌，便急中生智和林九生一起把一段楼墙推下，几个鬼子被砸死在墙下，冲到炮楼底层的鬼子也吓楞了眼。林九兰、林九先借机飞身下楼，抡起大刀和鬼子拼杀，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

东炮楼丢掉以后，鬼子又冲进了西炮楼。守在这个炮楼的林庆海，下定了与鬼子同归于尽的决心，三个鬼子刚冲到眼前，他就把火绳向火药罐里一抛，“轰隆”一声，火光冲天，林庆海冲出火海，他的头发、眉毛、衣服都着火了，冲上来的鬼子还没有闹清怎么回事，就变成了“火人”。林庆海喊着：“快来人啊！”我和林庆会、林兆岭、林崇松冲向前去，把三个鬼子刺死。还没来得及撤退，另一群鬼子又冲上来，我们用大刀、长矛和敌人拼杀，边打边撤。林庆海因烧伤过重，光荣牺牲。林崇松也在最后砍死一个鬼子时中弹倒下。

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批鬼子冲进村里。自卫队员和乡亲们在街头巷尾与鬼子肉搏，有的夫妻并肩在院里和敌人拼杀，有的父子协力在巷口阻击敌人，到处是自卫队员的喊杀声和鬼子的嚎叫声。我和林庆会边打边撤退到村东南的一个巷口，见林崇洲负了重伤，就赶忙把他架到一个柴园里叫他休息。林崇洲怎么也不肯，他大声喊道：“凡义！凡义！咱们的房屋在着火，乡亲们在遭难，我宁愿拼死，也不能躺在这里。”说着昏倒在地。我安排林庆会看守着伤员，自己赶忙往外走，刚翻过墙头来到了另一个院落，几个鬼子就冲进柴园。林庆会再也按不住心头怒火，猛地从草垛跟里冲出来，把长矛刺进一个鬼子的后背，这个鬼子送了命。林庆会却被另一个鬼子捉住。他拼死搏斗，咬断了敌人的一个指头。这壮烈的情景，被苏醒过来的林崇洲看见了，他忍受着伤口的剧烈疼痛，挣扎起来，刚抡起镢头要打鬼子，又昏倒在地。凶恶的鬼子，把林庆会、林崇洲用绳子捆绑结实，扔进了熊熊燃烧着的草垛里。烈火中不断传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呼喊声。

在激烈的巷战中，鬼子到处杀人放火，整个村庄上空一片浓烟，孩子的哭喊声，像尖刀一样刺痛我的心。我忍着悲痛，翻过几道墙，来到一个巷口，只见林九臣的妻子，手拿一把菜刀，正向前冲。我赶忙把她拉住，她挣开了我的手，悲愤交集地说：“孩子他爹被鬼子杀死了，我要替他报仇！”正在这时，林清洁被三个鬼子追来，我们赶忙闪进院内，等鬼子走到门口，九臣的妻子手举菜刀冲出，砍倒了后面的一个鬼子，走在前面的两个鬼子丢下林清洁，回过头来把九臣的妻子刺死。我和林清洁一起冲了上去，和两个鬼子搏斗，刚把两个鬼子刺倒，又有几个鬼子从街口冲来，林清洁重弹牺牲了。我急忙窜到另一个街口，迎面碰上了林清武，他一手握着从敌人身上缴来的手榴弹，一甩手扔进敌群，两个鬼子被炸倒，其余的鬼子继续向我俩扑来。林清武为了掩护我，故意向另一个方向奔跑，鬼子紧紧追赶，他跑到街口转弯处，纵身跳入井内，敌人赶上来，向着井里打了几枪，由于林清武紧贴井壁，才死里逃生。

我穿过几条街道，几处院落，很快集合了十多个自卫队员。大家虽已精疲力竭，心里却燃烧着复仇的怒火。我们在各个院落、巷道、街口和敌人展开了麻雀战，得势就打，不得势就走。这时，我忽然听到西小巷子里，发出一阵阵喊杀声，我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向西小巷靠拢，只见林清义等十几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手拿大刀、长矛、铁叉，正和几个鬼子肉搏。我们立即翻过墙头，去支援老人。但占领了街口的鬼子用密集的枪弹，封锁了前进的道路，使我们寸步难行。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敌人撤退了。村里的枪声逐渐停下来，村外却响起了更加激烈的枪声。我惦记着林清义几位老人，火速地跑到他们战斗的地方。一到那里，我不由楞住了：现场上堆积着死尸，林九星老人正从乡亲们的尸体堆里往外钻。我扑上去把老人拉了出来，揽在怀里。老人的皮肤烧焦了，几处被脏水津过的伤口还在往外溢血，痛的全身哆嗦。他对我说：“咱没给渊子崖村丢脸！”接着，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十几位老人死难的经过：“我们和鬼子拼了一场，十几个人被鬼子打得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几个全被抓住了。鬼子用刺刀逼着我们投降，我们早把生死丢在一旁，抬着头，挺着胸，痛骂鬼子。没有人性的鬼子用刺刀把我们穿完后，扔进大粪汪里，由泼上汽油烧！”老人说到这里，咽了最后一口气。我怀抱着老人的尸体，悲愤交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快黑了，村外的枪声也停下来。这时，我才知道鬼子兵是被我增援部队赶走了。这次来增援我们的是山纵二旅五团和县委、区委临时召集的武装，他们为了解救渊子崖人民，付出了很大代价。在打扫战场时，我们才发现县委宣传部长徐坦身上有九处枪伤，奄奄一息，经过抢救才脱险；区长冯干三的腹部、胸部、头部都被刺刀戳穿，全身血肉模糊。我站在冯干三等同志的遗体旁，禁不住泪水直流。

渊子崖保卫战，很快在滨海地区传扬开来，大大振奋了人们的抗日精神，狠狠打击了日寇的嚣张气焰。为此，滨海专署授予我村“抗日楷模村”的光荣称号。

一九四四年春，滨海专署为了表彰在渊子崖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召集了全区的能工巧匠，在村北的小岭上，用紫红色的巨石，建成了一座六角七级纪念塔。塔的正面简述了我村自卫战的经过，塔的北面雕刻着烈士的名字，他们中有中共板泉区委书记刘新一、区长冯干三，优秀的共产党员赵同、刘成汉、谷洪安和我村一百四十七名英勇牺牲的同志。塔的两侧，是滨海专署主要领导人和参议会的题词。

建国以来，党和各级政府为了纪念在渊子崖战斗中死难的烈士，缅怀他们的丰功伟绩，在临沂烈士陵园纪念堂里陈列着渊子崖战斗的浮雕；在山东省博物馆里展出了渊子崖战斗时用过的大刀、长矛；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里设置专门版面，介绍渊子崖战斗的经过。党和人民政府给渊子崖人民以极大的荣誉和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