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波涛起伏的几条岩石山脉,蜿蜒于山东省莱芜县和博山县境内。在山间分布的村落,直到昨天还在忙于秋收,男女老少村民在高兴的歌声中脸上露出微笑。但是这些享受着收获快乐的村民,今天却失去了脸上的血色,他们在憎恨和死亡的恐怖下挣扎着活下去的四年抗日战争中,皱纹已经暗暗爬上了面部。
日军又侵略来了,穿着草黄色军服,发红的几百只眼睛像饥饿的野兽,闪着令人可怕的光,在狭窄的村子小道上和稻草葺的屋顶下到处蠢动着。啪!啪!打碎了门板。咔嚓!咔嚓!掺杂着毁坏金属器具的声音。“畜生,甭跑!”“这儿,这儿!”“打死!”这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的吼声。“哎哟,哎哟!”老年人、女人悲痛的叫声,幼儿尖锐的哭声,像刮肠割肚似的。在邻近的西腰关,熊熊的火焰已经燃烧起来了。
在灰白色晨雾笼罩着的莱芜县茶业口、腰关一带,一瞬间变成了激战的战场,那是1941年9月中旬。为了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本帝国主义者十万火急的任务是要牢固保住作为兵站基地的华北、山东。但是,遇到山东日益燃起的抗日烈火,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八路军的袭击,各地日军分驻队简直不是对手,接连不断地被攻破了。12军司令官土桥一次慌忙构筑封锁沟,增强伪军,对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企图用彻底的“三光”政策覆灭解放区,所谓“博西(博山西方地区)作战”就是其行动之一。
每逢有事就夸口的臭名昭著的独立混成第10旅旅团长河田健·太郎少将,在我所属的45大队出发时命令道:“把能干活的男人全部绑来,一头家畜、一粒粮食不留,然后要叫他们再不能活下去,把家具、锅盆、锄锹全部破坏干净。”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烧、杀、抢”,“保持我们日本第一旅团辉煌战果。”
我作为小队长纳谷少尉的传令兵,离开原来中队,分配在第一中队。“松尾,不要玷污滨田队的名声。你不要忘记自己是下士官的候补人!”这是有“砍头滨田”外号的中队长滨田中尉的话。这话经常留在我的头脑里。是的,我要在这个中队里搞一件令人吃惊的功劳。从作战最初开始,我就密切注意矮胖子的小队长,紧跟其一道行动。
不知是为了看守村子而留下来,还是考虑不作年轻人累赘才留下的,在村落东侧稍高的山丘上,一直居住着超过50岁的二十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紧靠在一起,轮流诉说着:“我们是农民,没做过坏事。”在他们前面紧握着军刀、盛气凌人的纳谷小队长和我,用发红的眼睛瞪着。我在他们胸前亮出刺刀,刺刀在9月的阳光下一闪一闪发出令人可怕的光来。离开两间房远(约3.5米)的地方,同年入伍的士兵西浦,指头就这么扣着扳机,在周围警戒,时时把枪口对着农民们进行威吓。
“你们,不说吗?按理说你们有八路军隐藏的武器,甭藏着了,拿出来!”在纳谷喊叫后,我接着喊道:“要是不说就打死你们!”一瞬间,在他们互相对望着的脸上,露出为难和恐怖的神色。
但是,在他们脸上闪着的坚定目光,一点也没有变。在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当中,仅仅蹭出一个像患病刚好的男人,伸出骨节突起、手指粗壮的漆黑双手诉说道;“大人,我们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农民,就是这么回事……”
“不知道?让你好好知道!”生着气、瞪着眼的纳谷向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本能地一只手拿着刺刀,向男人猛扑过去。几乎与此同时,在我眼前,老头老太太和抱着孩子的几名妇女迅速喊着:“他有病。”他们庇护着男人,目光似火。
“开枪啦!”西浦大喊道,把杠杆①弄得咔嚓咔嚓地响着。
“啊,畜生,甭疯吵!”我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刺刀,用军靴踢了过去。“哎哟!哎哟!”有几个人受伤了。我好容易接近了男人,就朝他肩膀用力狠揍了两三下,抓住前襟,拉到纳谷前面,把他推倒了。
“哼!支那猪猡甭害怕。”纳谷嘲笑着,刀光一闪,军刀离开了刀鞘。男人的脸刷地煞白。“坦白吧,一粒步枪子弹也好,要是说了就饶你。怎么样?”纳谷用柔和的声音逼问着。
“我们是农民,实在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这是从正面碰到的非常平静的农民的声音,所以,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威胁。
“这个支那猪猡,砍了你!”纳谷喊叫着,军靴朝男人脸上猛踢。“啊!”军靴底上的铁钉扎进了男人脸。从破了的地方出来的血,染红了那张变形的面孔。但是,他的目光像箭似的射向我们。不拿武器的人们的逼近,有着说不出来的压力。我焦躁地坐立不安,迅速用水壶里的水往纳谷傲慢自大地伸过来的军刀刀背上浇,然后回过身来,逼近在痛苦挣扎中的农民。我用一只手亮着刺刀,左手猛力抓住男人头发,用刀把他的头拧了上去,随后把他的脖颈抻了出来。大概是因为生病,男人已经不能用动作来进行反抗,但是我全身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不屈的精神压力。
突然,嘈杂的村民像潮水般连续竭力喊叫:“他是农民,饶命呀……”知道他即将被砍死的村民,脸上泪水模糊,不知有多少次在地上磕着头,哀求着。
“讨厌,要是不想死就拿出隐藏的武器来!”我大喊道。
在闪闪发光的军刀、刺刀面前,在枪口面前,村民毫不畏惧地不断拼死进行抗议。
“好好听着,你们只要拿出一支枪来就饶了他。”纳谷把军刀白刃放在男人头上,尖声大喊道:“如果不愿意,就立刻杀掉啦!”
“鬼子,我们是中国农民,不知道的事就是绝对不知道。”泰然自若的男人斩钉截铁地说得很清楚。
“什么?什么?这个支那猪猡!”
那个男人看着围绕他吠叫的鬼子,眼里燃烧着怒火。
“我们是农民,什么也不知道,他也是不知道。”在村民们激愤的叫喊声中,“嘿!”随着愤怒的纳谷这一声急切的吆喝,军刀闪了下去。像敲打湿抹面发出瘆人声音的同时,剑锋砍到地面。男人的头往前飞出五尺左右。苍白的头咕噜咕噜转动着倒在旁边,没有头颅的身躯哗地喷出血来,往前一倒,就这样不动了。
“哎哟!”村民们悲痛的声音更高了。后来,悲声消失在群山中。村民们敲打着地面,乱抓着胸膛,紧握着拳头,苦恼地哭着。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看到这种惨状,母亲把孩子紧紧抱在干瘪的怀里。在哭叫的母亲那怨恨的脸下,婴儿小而圆的手抽动着。
“坦白,坦白!”我朝着把身体互相靠拢在一起的抗议人群,发火似地大喊道。但是喊声被村民的抗议浪潮吞没了。纳谷也露出凶狠的眼睛,胡乱抡着军刀大喊着:“安静,安静,拿出隐藏的武器!要是拿不出来,都这样的杀掉。”但是,这也没有什么用,谁也没有听到。
“畜生,哼,把那个家伙带来!”年近60岁的一个老人被选中了,在使劲地紧靠着的村民当中,我一边喊“扎啦!”一边做好用刺刀扎的姿势冲了进去,硬拉出一个低低呻吟着的老人。老人和村民在说着什么,对于不顾一切的我来说,什么也没听懂。警戒兵西浦的枪口帮了我很大的忙。
“哎哟,哎哟……我是上了岁数的人,什么也不知道。”
“坦白,坦白!”我用枪托底部和军靴发疯似的踢打老人那尽是骨头的腰部,但是,老人的话没有变。他的眼睛和刚才的男人一样。在这个眼睛面前,用多么残酷的手段或是怀柔和恫吓,也都是没有用的。“畜生,这个固执的家伙,处死吧!”纳谷厌烦似的哮囔着。
“队长,这一次我来刺。”我挺起胸说道。说真的,我也很害怕那即使被杀死也不坦白的中国人。我甚至感到,如果我不杀死这些家伙,恐怕我自己就要被他们杀死。同时想到,在队长前面得到“勇敢杀人”的评价正是我飞黄腾达的机会。但是,小队长有另外一番考虑。作为日本军军官,为了提高威信,必须会“高明地砍头”,这是野战军队公认的。然而,刚才的试刀,也许是用力太大,一直砍到地面上,当着部下的面,还不能成为只留下脖子皮的“模范的砍头”。对平素自封为日本武士道精神典型、“隐没在树叶间的武士”的纳谷来说,自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哼,好!”对我的“勇敢的申请”,纳谷一方面满足部下具有杀中国人的兴趣,另一方面又慢慢显示威严,狠狠瞪着的眼睛放着残忍的光,说道:“只砍一个人还不过瘾,再砍一个。”我踢着在地上磕头的老人,喊着:“打杀啦!”抓住他的脖领拉了起来。
“我们是农民。对什么也不知道的人,你们要怎么样?”老人的眼睛愤怒地哆嗦着。把头和身体砍断,这种惨状还要再现,这使得村民们发疯似的求救,喊道:“我们是农民!”“为什么杀我们?”淳朴的村民以为,如果是老百姓就没有关系了。仅仅有这么一点点的愿望。但是,对我来说,自然丝毫也没有那样的想法。不论采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找出八路军隐藏的武器。军队对谁都一样,毫不容情地杀害就是正义。对我本人来说,这就是荣誉,我只相信这一点。
“喂,坦白吗?怎么样?”对着刚才我硬拉起来的老人的脖子,纳谷用军刀刀背轻轻敲打着。老人喉头的筋肉抽动着,从紧闭的嘴里像喷火似的迸出与年轻人一样强有力的叫声:“一句话也不用说了,要杀就杀。”我心里又怦怦地跳了起来。我不得不怀疑我的耳朵……中国人不爱惜性命吗?如果是士兵,还可以理解,普通的老百姓也……我这样想着,感到脊梁上迅速地跑着冰凉的东西,有一种错综复杂的难以忍受的压迫感。但是,中队长说:“中国人不在乎死,因为这些家伙讲迷信,他们笃信即使被杀死了也还能再生。混帐的家伙们!”中队长的训话很快蒙住了我的头脑。“哼,劣等人种的东西!”在重新考虑之后,我的眼里看到脸上青筋暴露的纳谷。他喊着:“好,好胆量!把军刀放在老人脖颈上,做出砍下去的姿势。纳谷发着火,瞪着村民大喊道:“怎么样?不说吗?”
“我们是农民。我们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杀死我们?”村民们大声反驳着。
“哼,畜生们”纳谷咧开歪着的嘴,“嘿”地一声,军刀再次闪烁。
在染上鲜血的地面,老人带有白发的头和瘦瘦的身躯转动着。
“啊,老爷爷……”在村民拼命的叫声中,咕嘟,咕嘟,从没有头颅的脖颈里冒出来鲜红的血,被干燥的土地吸收进去……老人如果反抗,就刺上一刀,我从对面亮着刺刀。现在,我已经放心了,一面把刀尖对着村民,一面望着纳谷说:“砍得好呀!”纳谷脸朝部下露出满足的笑容。
血坑中没有头的两个人的身体,仍旧好像使劲似的握着拳头,朝下趴倒在地上。冒完血的苍白的两颗人头,在有些阴暗的天气里,被微弱的光线照射着。神志昏迷似的村民们,悲哀的眼睛注视着直到刚才还活着的同胞变成死亡的尸体,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用火球似的眼光逼近纳谷和我,还有西浦。这些人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他们用力紧闭着的嘴,由于憎恨,痉挛地抽动着。村民们更加靠紧了。这种寂静使人感到有一种被束缚的压力,我已经忍受不住了。
“坦白,要是不坦白,都杀死!”尽管喊叫,但隐藏不住内心的虚弱,因为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慌忙扣着步枪的扳机,采取把枪托抵在腰间的放枪姿势。西浦也把装弹的杠杆弄得哗哗响着,大喊道:“开枪啦!”
“再逼这些家伙也没有用了,去找另外的吧!”纳谷不高兴地擦着军刀上的血浆,命令我说。他心情烦躁,好象是明白已经找不到隐藏武器的地方了。他还好象是满足于保持第二次砍头的威严,把军刀挥舞了两三次。当时,我正反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他就在我的前方,开始大步地走了起来,但是还不时地一晃一晃地回头看着。“混蛋,光是说大话,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样想着,从纳谷后面一口气跑到山丘上,不知为什么,好象是有人追赶似的,有这么一种恐怖感,好几次回过头来,弄清后面只是西浦。我再没有心情去看那些村民了。
此后过了半小时,在从东腰关通向下面村落的小道上,纳谷和我走着。大约是还没有找到武器,心情焦急的关系,纳谷急速走在前面。“哎呀!”在前方右侧的大田里看到人影,纳谷和我更加快步向前。“是老百姓!”刷刷地沿着田垄走着的农民仍旧挥动着锄头。“打算装作完全不知道呀。”我自己随心这么想着,生起气来,于是大声嚷道:“来,来!”吃惊的男人抬起头来,用发黑的手巾擦着汗,平静地走了过来。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我非常生气。“假装不知道呀,混蛋!”对着走近的男人的脸,我用左拳头接连狠狠打了他两三拳。
“大人,大人,我是老百姓。”那个男人用力站稳了东倒西歪、摇摇晃晃的身体喊道。
“喂,八路军上哪儿啦?告诉我武器藏在哪儿?”纳谷像从上面扑过来似的问那男人。
“我是老百姓,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纳谷面有愠色地大喊道。
“要是坦白就饶了你。”看着纳谷脸色,我有经验地用刺刀对准那男人胸口。
“要不坦白就杀了你。”纳谷说完了,就仔细看着男人的脸,看他的反应。牛虻发出振翅的声音,在两个人中间飞来飞去,落在竖立在大地上的锄柄上面。
“什么也不知道。我实在不知道。”带地方口音的话,男人重复地说了好几遍。纳谷的双颊像抽搐似的痉挛,三角眼越发吊起,喊道:“这个混蛋!”军靴踢到正在下面仰头申诉的男人的脸上。
“啊,啊!”上半身向后仰的男人,用手按住脸,血从手缝流出,顺着胳臂染红了野外劳动时穿的衣服。看见血的男人,一瞬间,本能地把手从脸上放了下来,突出胳臂肘来抵挡那接着踢过来的军靴。军靴的铁钉踢到他的脸上,他额头破了,发紫地肿胀起来:从他的眼眶到鼻梁、嘴角,耷拉着一条鲜红的血丝。不管是身体,也不管是头、脸,我的泥靴毫不容情地踢了下去。他蜷曲着背,伸着臂肘,身体左右移动,想要保护自己的身体。他的这种姿势使我很不耐烦。
“妈的,拷问!”我把背枪的皮带挂在肩膀上,把步枪甩到背后,撕破了男人沾满土和汗的上衣,露出那在土里劳动锻炼出来的健康肌肉。不知为什么,杀人的念头总在我头脑里冒出来。我把男人刚才一直种地用的锄柄拿在手里。噗!噗!我用力抽打他的脊背。男人想把痛苦地扭歪的脸向我转来,但还是那样仰面朝天地倒下了。拳头般的棍棒接连打了下去。
“不要打头。”纳谷从旁说道。“简单地杀了他,就找不到隐藏的武器。尽管是杀,也要让他把话说出来。就照这个法子干吧。”这是他在战场上的经验、秘诀。
“要是痛苦就招!”噗!噗!肩头、腰骨、手腿,不分什么地方,棍棒乱飞,抽进了倔强的青年男人的身体,结果却像是抽打在酩酊大醉的人身上似的,全无反应。我越发用棍棒狠打下去。
“这个混蛋,这样也不说吗?”
“呜……”怒吼和呻吟声同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音交错在一起,震动着周围的空气。 .
一开始,那个男人不断拼命反抗地动着,但是眼看着变得迟缓了。“等等!”盯着看的纳谷喊道。我喘着粗气,拿棍子当作拐杖,看着倒在地下的男人身体。刚才还是健康的肉体破了,从皮肤下咕唧咕唧地冒出血来。倒下去的时候沾上土,脸和身体的皮肤也变成了紫黑色。靠着两手撑着地,男人大口喘着气。
“喂!八路军在哪儿?武器呢?要是老实说就饶了你。怎么样?”纳谷用温和的语调、哄劝的声音问着,痛苦挣扎的男人把脸使劲抬了起来,狠命地盯着纳谷,眼中燃起了愤怒的烈火。
“混蛋,想反抗吗?”我又握紧了棍棒。
“喂,要是老实说了,就饶了你!”纳谷又一次劝道。
“不知道。”同样的回答。
纳谷遭到意料之外的顽强反抗,像丢了脸似的大喊道:“好,怎么也得让你说!”那激动的语尾,我没有听清楚,但无关紧要。棍棒抡起,响着呼呼的风声,又抽打在男人的身体上。不知接连打了多少次,男人完全不动了,死了过去。
“队长,这是一个固执的家伙。”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恶狠狠地说。我想:“这个家伙也许是八路。”纳谷不高兴地一言不发,走到男人旁边,想要使他转动似的朝他肋上踢了两三脚,那仰面倒着的身体动也不动。“哼,把骨头弄折了。啊,喂,烧吗?”这咂着嘴所说的后面的话,我虽然没有听懂,但是反正总是答着“是”。
“把他烧死吧。喂,把那个拿来!纳谷指的是大田角落里堆得高高的谷子壳。我的心果真跳了起来。如果让纳谷看清我没有胆量,那可不得了。我一晃避开纳谷的脸说道:“是。”然后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在昏迷过去的男人黑紫发肿的身体上,稀稀拉拉地堆上了谷壳。纳谷擦着了火柴,在拿着的一束谷壳上点着了火。我很快地把手向四方移动,干透的谷壳发出啪啪的响声,烧了起来。火焰包住了男人的身体,嗤嗤地烧着皮肤,奇臭冲鼻……
“啊!”一直不动的身体静静地左右摇动,手足蜷曲又伸直,那只手慢慢搔着身体上烧焦的地方,我受好奇心支配,在心底深处又有类似恐怖的东西,我抬起头,不由得喊了出来。
“啊,死过去了还通神经呀!”被反射的火光染红半边脸的纳谷,像鬼魂似的瞪着阴暗、混浊的眼睛,朝我说道。
“是,是这样。”我用冷静的态度支吾着回答。纳谷张开薄薄的嘴唇,露出冷笑。
火焰移到男人头部。嘴在蠕动。右手……接着,左手也开始搔着喉咙。他手中用力,很快地动了起来……他睁开了眼。在火焰中,那眼睛好像在寻求着什么,但是扭转头来,视野中出现我和纳谷的身影。
我不能直视那狠狠瞪着的目光,腿直哆嗦。“啊,啊!”我把背上的枪摘了下来,用冒汗的手紧紧握着,纳谷往后退了一两步。
“日本鬼子!”男人站起,大声喊叫,他一口气跳了起来。燃烧的谷壳和火星突然向四方飞散。完全是意料不到的变化。如箭般的眼光,咯吱咯吱咬着牙的嘴,男人的脸,越发逼近前来。
“什么……干什么?”纳谷的脸刷地煞白,慌忙换握军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啊!”一瞬间,吓得我往后飞退。啪!啪!猛甩着火星,男人的身体在我眼前横穿过去。面对用猛烈力量跑去的后影,我像是开始苏醒过来似的慌张起来。在毛骨悚然的恐怖感逐渐减弱的同时,我比刚才更加气恼了。
“妈的!”我紧握着枪,追在男人后面。“抓,抓住他!”可以从后面听到纳谷尖锐的怒吼。快,飞快。他是直到刚才还死人似的倒下的男人吗?大约隔有3间房(约5.5米)的距离,男人和我跑了小半町(约50米)远……农民刚一踩上田垄,就摔倒在冒起的尘烟中,挣扎着想要立刻站起来,但是力不从心,不能动了……农民用尽所有力量,只是用双手握住了两把土,身体颤动着,大口地喘着气。我好容易追上男人,非常生气,也掺杂着对男人是否会凭不屈的精神猛扑过来的恐惧心理,嘴里不三不四地骂着。我反手握着刺刀,从背后瞄准他的心脏,扎了进去。一瞬间,男人把身体扭转。猛一下子扎进去的刺刀,刀尖斜着穿过了右胸部,离开了心脏的中心地方。“糟了!”我用军靴踢向呻吟于痛苦中男人的侧腹,使他仰倒在地,照准被流出的血浆染得通红的心脏部位,举起了刺刀。农民那胀裂似的睁大的眼睛,从下面射箭似的逼过来。“啊!”是刚才那样的眼睛。“畜生!”我像避免害怕似的闭上眼。正要扎下去的时候,“等等!”从后面追上来的纳谷拦住了。我讨厌地瞪着男人的脸。纳谷手里拿着锄头。
“这家伙临死的时候特别坏,把他活埋了吧。”纳谷憎恨地说着向农民肩头踢去。
“是,是这样吧。”我虽然用卡在喉咙里的声音回答了,但是心想:“队长可是一个接一个地从各方面来考虑问题的。这样,如果不悄悄地稍微积极点,就不会被赏识啦。”入伍后还不满l0个月,我作为下士官的候补人,已经有枪毙和刺杀六个中国人的经验,自认为是“勇敢”的。但我感到,如果要和纳谷比,那种自我满足的心情就被破坏了。
“妈的,能够认输吗?”我已经开始行动,从纳谷手里抢过锄头,利用洼处拼命地挖坑。一瞬间,挖出了一个直径约1.5米、深约l米的坑。“嗯,好!”纳谷满足似的笑逐颜开。在他脚下倒着的男人,烧得皮肤糜烂,再加上刺伤。胸口溢出鲜血,血和泥混在一起脸色发黑。但是,我感到那男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充满憎恨地瞪着我。一瞬间,出现了难以形容的毛骨悚然的感觉。但我又断然把它压制下去。
“这个混蛋,活该!”我果断地朝男人踢去。随着黑土的塌陷,扑通一声,靠近我的男人身体毫无抵抗地掉进坑内。大概是他想努力爬起来,手脚挣扎着乱动。纳谷从上面窥视着扔下了土块。“哼,总比让乌鸦吃掉好多了!要想着感谢呀……”他咧着薄薄的嘴唇嘲笑着。
“请让我干吧。”我忙乱地把土扔了进去。手、腿、胸口,眼看着男人的身体埋没了。接着脸也用土埋上。“踩,踩!”像陶醉于血的狂人,两个人把土踩结实,又盖一层。不一会儿,堆成了一个圆土堆。
“哈哈……”我一边擦着汗,一边和纳谷面对面笑着。但是,刚笑半截就嘶哑了。我又害怕得哆哆嗦嗦地发抖。这是怎么回事?土堆在动。盖上的土大大膨胀起来,又猛地瘪了下去。“啊,还活着!”我这样一想,便感到那个农民尽管不动了,但是那双眼睛却闪着刺人的光亮,现在还是能够跳出来似的。
“踩,踩结实!”纳谷用激动的声音喊着跳上了土堆。我也像弹簧装置似的跟着跳了上去,用哆嗦的脚噔噔跳着。土已经踩结实了,我和纳谷又跳了六、七次。从土堆下来,就这么不说话地死盯着土堆……两分钟、三分钟、土堆又胀了起来。“咕嘟!”我咽下口唾沫,打了一个冷战。在我眼前,土堆又瘪下去。
“唉,他妈的……要是再扎一次,扎到心脏就好了。”我和纳谷浑身发抖。土堆的活动一开始是两分钟左右一次,然后是三分钟左右一次。间隔时间延长了,动的程度也逐渐减弱。最后,大约经过五六分钟,土堆已经不再动了。
“临死还是非常坏的支那猪猡。”纳谷故意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是却用惊慌失措的眼睛侦察似得环视着周围。
“是,好容易完蛋了。”在随声附和的我的头脑里,不屈的农民那双尖锐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活了。
旧部队名:第59团第54旅团第45大队
笔者的片言只语(1982年8月)
1956年复员,专门从事淀粉业。1967年由于贸易自由化而不得不停业,转为经营养猪,又因污染环境而停业,在经销报纸的商店工作,直至如今。其间,1957年结婚,有两个孩子,作为幸福的和平劳动者快乐地生活。但是,经常挂在心上的是上述我过去那如同魔鬼和畜生的行为。我早晨迎接日出,晚上仰看北斗,对土地有亲密感情,劳动时额上流汗,夜晚热衷于学习,珍爱日本、家乡和我全家的幸福,是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在“八hong一字”的美名下,教育青年人以“埋头执行、盲目服从”为美德,其前途是“不杀人就要被杀”的战场,这就必然会变成魔鬼和畜生。
我的父母同样是农民,决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杀”中国农民。在凶狠残忍的侵略战争中,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必须终生自责,以求补偿。在复员时,曾被日军残杀家属的中国人流着眼泪对我说:“你们各位现在能够和等得心焦的思念中的父母见面了,可是我们中国人,却永远不能像你们那样做了。请不要再拿起枪来了!”
不了解真实情况而死去的战友们不能说话了,活着的我可要叫喊:“终生憎恨战争,反对战争。” (转载自《“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