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土上空的老“鹰”(来源/中国新闻周刊2016年18期)

Chief 发表于 2018-06-29 17:43:39

孕育于东北兴凯湖畔,升起于朝鲜清川江上空,鏖战于东南、西南和西北边陲的国土防空中

“为什么抗美援朝时咱们的飞行员刚飞了几十个小时,就敢跟美国人打,而且还打掉了他们那么多飞机?因为老航校出身的飞行员,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实事求是地说,这里也不能不提那些日本教官的功劳。他们真正把本事教给了咱们的‘土八路们。他们教的那些飞行技术、那些战术动作,都是很实用的,没一个多余的。”

东北老航校第一期飞行学员、原兰州军区空军司令员徐登昆的儿子徐晓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徐登昆坐在旁边,微笑着点头。

92岁的徐登昆说话声音略有一些含糊,说急了容易被呛到,儿子就成了他的“代言人”。但他的思维清晰异常,眼里闪烁着生气勃勃的光芒,你会感觉他只是身体被困在这张椅子上了。去年他作为抗战老兵参加了庆祝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儿子问他,如果现在让你去飞教练机(分列式打头的护旗分队由7架教练机组成),你敢不敢?他回答,有什么不敢?!

另一个东北老航校的老兵、出身第三期飞行学员班的林基贵却依然能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楼,挺拔的背影让人完全看不出86岁的年龄。温和明净的笑容,是只有一辈子专一做热爱之事的人脸上才有的。

林基贵离休前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他的前任,是与他同为东北老航校第三期飞行学员班学员的耀先;再前任,是出自第一期飞行班的刘玉堤。他的同班同学中,还出了广州空军司令员刘鹤翘、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孙景华、济南军区空军司令员王子祥等多位空军领导人。

中国空军的将星群,在东北边陲的兴凯湖畔升起。

中国空军孕育于东北,不是偶然的。

由于地势平坦、机场较多,日本投降前,东北云集了大量日军航空训练单位。早在1945年8月下旬,中共中央就开始筹划利用这个条件发展自己的空军了。

恰在这时,一支日本空军部队——林弥一郎(中国名字林保毅)部队撞进了东北民主联军司令部的视野。日本投降时,林弥一郎率领的日本空军第二航空军“羽飞行团”第26教育飞行队驻扎在沈阳附近的奉集堡机场。他一心想将全队300多名官兵安全带回日本,在南逃中,被东北民主联军发现并包围。经过中共卓有成效的思想工作,这支部队中的绝大部分人同意参加八路军。由此,中共成建制地接收了这支飞行大队,其中飞行员17人、机械师24人、机械员72人、各类地面保障人员180多人,还有各类飞机46架。

东北民主联军赶在国民党军队大举进攻之前,走遍东北各机场,收集到了各类飞机一百余架(其中近一半比较完整),发动机200余台,油料近千桶。

在攒“底子”的同时,“摊子”也在搭建中。徐登昆就是在这期间进入航空队的。

徐登昆曾任八路军115师政委罗荣桓的卫队长,期间,被选送到抗大一分校学习,任二大队五队区队长。其他分队毕业后都归队了,唯独五队暂时不毕业、不分配,专门为搞机械化特殊兵种留做储备力量。

1945年底,抗大一分校五队随罗荣桓率领的山东部队主力挺进东北。到通化时,幸运地赶上东北民主联军航空队招收学员。在机务、无线电、飞行等各类专业中,徐登昆报了飞行员。

政审后,进行了考核。文化课考试基本是小学水平的语文和算术,体检没有发现传染病、肝病等疾病,牙齿整齐,视力合格,没有残障,即可过关。

徐登昆在体检时耍了一点小心眼。1941年日伪军对山东沂蒙山区实行“铁壁合围”,将115师师部、中共山东分局机关包围在一个狭小地带。突围中,罗荣桓的卫队中多人牺牲。徐登昆的左臂肱二头肌被炸弹炸开。为防止感染截肢,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部队卫生员用剪刀将整块肌肉生生剔除,没有消毒水,就用火烤杀菌。体检时,徐登昆将左臂紧紧夹住,蒙混过关。

最终,五队有105名学员被招录,成为航空队的第一批学员。

1946年3月1日,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后来被称为“东北老航校”)在吉林通化正式成立,共630余人。

航校将有飞行基础的10名干部编入飞行教员班,将学飞行的学员编入一期飞行学员班,年龄较大的12人进入甲班,其余的31名进入乙班,徐登昆和刘玉堤、张积慧、林虎、李汉等都在乙班。此外,还陆续成立了机械班、领航员班、场站班、通讯班和仪表班。

航校刚刚成立,全面内战爆发了。4月中旬,航校从通化转移到牡丹江。随着战局进一步紧张,11月间又迁至东安(今密山),在位于中苏边境的兴凯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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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1946年,徐登昆进东北老航校时留影,中:1955年,时任中南空军工程部教育科长朱维斌在长春航校。右:1956年,时任空一师一团副团长林基贵在东北辽阳机场。

东北冬天的气象条件决定了无法进行飞行训练,学校就组织学员进行理论学习。徐登昆参军前只上过两年私塾,后来边打仗边在抗大里学了一点文化。功课自然吃力,晚上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着学。对他们来说,能当飞行员,学习真的是“不知道苦累”。

机务人员则利用这段时间,组装教学所需的飞机。因为缺乏初级和中级教练机,学员只能直上99式高级教练机。这是一种与隼式战斗机相似的单引擎小型机,性能很好。但能够使用的高练也只有六七架,而按照教学计划,至少需要十几架。

日本维修人员利用仓库中的近百架各型飞机的零件进行组装。没有专用轮胎,把其他机种的拿来用;螺旋桨弯曲了,在铁匠炉里砸平;没有测量弯曲度的仪器,浮在水面上测试;没有安全带,用麻绳代替。就这样,七拼八凑地装出了8架99式高练。

1947年4月,开飞训练。先进行教员班的恢复训练和甲班的训练。7月,乙班进驻千振机场,开始了飞行训练。

国民党空军经常前来袭扰。由于飞机是东拼西凑的,性能受影响,飞行科目受到严格限制。

9月,一期乙班学员陆续放了单飞。之后,徐登昆和林虎、李汉等10名学员又改装了隼式战斗机。

航校有5架隼式战斗机。因没有同型教练机,林弥一郎为制定训练计划费了很大心血。他先让大家在跑道上来回“开汽车”,类似模拟训练。单飞时,由于飞机是单座,教员不能带飞,他就先在地面详细讲解,并驾机做示范飞行。他的敬业、智慧和谦诚,加之一流的飞行技术和教学经验,深得大家信服。

1947年下半年,是航校最困难的时期。飞机本来是补了又补的,渐渐地连补丁都补不起了,只好坏一架停一架。汽油告罄,只能用无水酒精代替。

航校加强了思想政治工作。这年8月,20岁的朱维斌从东北局组织部党校调到了航校,在政治部宣教科当干事。

初到东安,首先印入眼帘的是横卧在铁轨上的庞然大物——一门炮管上被炸了一个大洞的大炮。别人告诉他,这是一门可以在铁路上行驶的远程海岸炮,原是关东军准备用以对付苏联红军的。

航校校部设在东安镇不远的一座日军兵营里。政治部的主要工作是抓安营扎寨、思想安定,方法主要是“三查”“忆苦思甜”等。政治部下面有一个30来人的宣传队(即文工团),经常演些小节目,很受欢迎。

同样在1947年8月,王云清也调到了航校,在牡丹江(当时航校一支飞行队驻牡丹江)担任机务处工务科长。

在北京幸福村空军干休所,王云清的老伴儿范洁与朱维斌一起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两位老人拄着拐,并肩笑盈盈地走进接待室。

王云清曾是西路军中的连指导员,九死一生,随幸存的400人到了新疆。1938年,利用和盛世才的统战关系,44名中共正式党员(其中25人为西路军官兵)进了盛世才所办的航空队学习,王云清就在其中。这支队伍,后来被称为“中共第一支航空队”。

王云清手下的机务维护主力都是日籍人员。他们吃苦耐劳,极为敬业,干活时连借工具、上厕所都要跑步。

为了收购航材,王云清两次去了朝鲜平壤。第一次,在市场上转了5天,无功而返。第二次,在机场附近的乡村小道上,他们发现老乡的牛车用的是飞机轮胎,于是跟着他去村里买回了10多个飞机轮胎,并总结出了“跟着马车追轮胎”的好办法。

随着东北战局的发展,航校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

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航校制定了两年培训计划,计划到1949年底培训出飞行员120人。是从哈尔滨的中学毕业生中招考飞行学员,还是继续从部队中选调,曾有过两种意见,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对学员的文化程度,要求初中二年级以上,最低小学以上。

按照规定的条件,选调了181名学员,组成学员第三大队。林基贵是其中之一。

林基贵当时是华东野战军特种总队榴弹炮团的观测员。观测员属于技术性兵种,曾读过四年高小的他被选中,在特科学校学习了半年。1948年夏,他被选调入航校。那年他18岁,入伍一年多。

进入学员第三大队后,先学文化,主要是代数和物理,再学飞行理论。学员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高小毕业的林基贵算是小知识分子了,当了互助组长。

每个月都有一次小体检。根据身体和文化学习情况,再从181人中选出45名,进入飞行三期,作为飞行员培养。

1949年3月,冬去春来,飞行三期开班了。

林基贵的带飞教官是大澄园一。教学用中文,日本教员基本术语都能说,能应对日常交流。一个月左右,他们放了单飞,飞行时间每人约四五十小时。

这期间,朱维斌离开了政治部,成为了机械三期的一名学员,从此从事了一辈子机务工作。

99高练的发动机是星型气冷式的,双叶螺旋桨,看上去像个蚂蚱。日本教员给他们讲磁电机原理,讲到电容器时,打了一个比喻:“电容器好比一个水库,当接触点瞬间断电时,迅速储蓄电流,使接触点不会产生跳火以消灭自感电流,就像水库蓄水防止洪水泛滥。”这个比喻使他们大为理解。

1948年4月,徐登昆所在的飞行一期乙班毕业。1949年5月,朱维斌所在的机械三期学员班毕业。1949年11月,林基贵所在的飞行三期学员班毕业。

1949年7月,中共中央决定筹建空军。毛泽东在致周恩来的信中说,必须准备攻台湾的条件,除陆军外,主要靠空军。

据了解,国民党空军总兵力约为4.5万人,各式飞机约330架,而培养一名能作战的飞行员需要150~200小时飞行时间。这样算下来,需要开办6个航校,训练时间10个月到一年。经过谈判,苏联同意提供援助。

10月30日,中央军委正式批准创办6所航校。航校全部采用苏联装备,按苏式体制组建。

老航校毕业的89名飞行学员和20名领航学员分配到各航校,组成速成班,进行半年的苏制飞机改装训练。

老航校余下的日籍人员,包括飞行教员17人、机务人员24人、修理厂技术人员72人,连同各式日、美式飞机46架、发动机130台,在此基础上,11月18日,在牡丹江成立了第七航校。

徐登昆等15名老航校学员分到了位于沈阳的第四航校,编成速成班,他担任队长,首批开飞。

1950年1月15日,沈阳天高云淡。北陵机场上,14架雅克-18初级教练机整齐排成一线。15人穿着崭新的羊皮飞行服,和教员一起登上了飞机,直插云天。

仅仅第三个飞行日起,速成班学员就全部放了单飞。一个月后,苏联教练员提出,这15名飞行员可以破格免飞雅克-11中级教练机,直上乌拉-9高级教练机。之后,又改装了拉-9战斗机。

林基贵分配到了哈尔滨的一航校。一航校是轰炸机航校,他刚学习了杜-2轰炸机的原理,还没开飞,就被调到了位于锦州的三航校,改装歼击机。这是因为,在空军还很弱小时,更需要歼击机而不是轰炸机飞行员。

跟老航校不同,新航校用俄语授课。“苏联教官跟日本人不同,要求严格。日本教员比较耐心温和,发脾气的不多,不像电影里。在老航校基础打得挺好,在这里要学的新东西不是很困难。”林基贵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朱维斌分配到了驻长春的第二航校,进入了机械速成班,学习苏联的杜-2轰炸机。

1950年5月,中央军委决定组建空军第一支航空兵部队——空军混成第四旅。

混四旅基本上由各航校速成班飞行员组成,分为三个团。林基贵所在的10团由第三和第六航校的毕业生组成,改装米格-15喷气式歼击机;徐登昆所在的11团由四、五航校人员组成,改装拉-11活塞式歼击机;朱维斌所在的12团由一、二航校人员组成,改装杜-2轰炸机。

其中,徐登昆所在第四航校毕业飞行员共15名,在拉-9战斗机上平均飞行时间为30多小时。第四航校校长吕黎平奉命专程飞到济南,向即将兼任11团团长的方子翼介绍了这15人的素质和表现。

他说,这些学员先在老航校进行了日式飞机训练,已经毕业,再分到航校进行改装突出训练,虽然是速成的,但实际上已经达到苏联航校毕业的技术水平。

当时,苏联防空军的巴基斯基将军率领混成航空兵集团3000多人,在上海担任防空任务。混四旅跟着巴基斯基部队进行了3个月的改装训练后,接收了该团的全部装备,从10月19日起担负起上海的防空任务。

10月25日,抗美援朝战争爆发。

为了适应战争需要,中国空军急剧扩张,一个师接一个师变魔术般成立。

战争一开始,朱维斌就被调回二航校,在长春大房身机场任机务队长,负责维护杜-2、乌杜-2、雅克-18、雅克-12等上百架飞机。

为了支援前线,机场连轴转,加班加点培训飞行员。冬天飞机要加温,他们每天都是三点钟起床,晚上八九点吃了饭才能休息,没有休息日。每架飞机每天第一个起落,机械师必须跟着上飞机,只能利用这个时间在飞机屁股后面打打瞌睡。

10月底,混四旅机关带同最精锐的10团移防东北,进驻辽阳基地,接收了苏联空军驻辽阳的一个米格歼击机师的装备,扩编为空四师,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突击训练。

1950年12月底,空四师10团首先进驻安东浪头机场参战。

空军司令部的指示是:战斗出动以2架、最多4架飞机为单位,在敌情不严重的情况下,随苏联友军参加空战。每个飞行员少则参加2次,多则参加4次空战即可。一个大队参战完毕即可转回辽阳,另换一个大队前去。

最先出动的是10团28大队,大队长为李汉。李汉出自老航校飞行一期乙班,是徐登昆的同班同学。1951年1月21日,迎来了首次空战。李汉初战告捷,击伤F-84飞机一架。

紧接着,10团29大队和30大队也进驻浪头机场。林基贵作为29大队(6月后改番号为2大队)飞行员,也参加了战斗。

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第一次参加实战,想不到害怕。起飞前一打信号弹,什么杂念都没有了。只想着好好操纵飞机,好好编队,听地面指挥,跟着长机飞到指定地点,搜索敌机,搜索到了就打。

1951年,空四师共3次进驻安东前线参战。林基贵战斗出动三四次。一次开炮距离较远,没有击中敌机。还有一次,中队长王子祥驾驶长机,他驾驶僚机,一起出动。后来担任了济南军区空军司令员的王子祥也是老航校三期飞行学员,由于求战心切,操纵失误,飞机失速坠毁,跳伞生还。

10团返回辽阳休整后,12团进驻安东轮战。

12团飞行员全部来自新航校,只进行了9个月的速成训练。时任空四师师长方子翼认为,12团与全由老航校人员组成的10团相比,差了5个年头。虽然他已经格外慎重对待,但12团进驻前方10天,便发生了两次严重的战斗飞行事故,4架飞机机毁人亡,一仗未打便报销了一个中队。

1952年初,空四师第4次进驻安东作战。3月10日,对林基贵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这天,10团奉命到清川江执行任务。他们驾驶米格-15,双机分批从安东浪头机场向南起飞,右转弯集合。

最后的飞机还没离地,F-86就来了。美军大机群出动执行轰炸任务时,常采用这种战术:派出歼击机,埋伏在鸭绿江海面上,偷袭志愿军起飞的飞机。

林基贵看到两架F-86正在袭击他前面的战友的飞机,就冲其中一架开了炮。敌机看到火光,转弯向海上飞去。“原来开炮时比较远,这一转弯就接近了,正合适,我就连续开炮,就这么给击落了。”

林基贵荣立了二等功。

《中国新闻周刊》问到空战中的战果是否准确,林基贵说,战果要经过胶卷判读、地面部队搜索等来认定。不过作战中的确存在不确定因素。飞机掉在自己防区当然知道,掉在海上或别的地方了,就不易确定了。

1953年,由于美军增加了空战力量,中央军委决定空军进行第二番作战(空军叫“加打一番”)。空四师第5次赴安东作战。

3月21日,空四师新组建的夜航大队进驻大东沟机场。美机白天作战一般只到平壤,改为夜间来袭,因此专门成立了夜航大队,每天晚上起飞巡逻。林基贵担任中队长。夜航大队装备米格-15比斯,这是米格-15的改进型,虽然没有装备雷达等夜航设备,夜间很难寻找目标,但能起到威慑作用。

徐登昆所在的空二师6团是1951年11月参加轮战的。他时任该团代理团长,率部进驻中朝边境的大孤山机场。

6团主要由五航校提前毕业的新飞行员组成,经验很少,徐登昆就想了一招。当时,为区别中国空军,所有苏军飞机都涂了红色标志。徐登昆让手下的飞行员也在飞机上涂一块红头,上天以后保持无线电静默,“冒充”经验丰富的苏军飞行员。“美国鬼子一看那红头就躲开,他跑我就打。”徐登昆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12月14日,6团24架米格-15战斗机在友军掩护下,打击由朝鲜平壤向北飞行的10多架美机。空战中,6团3大队飞行员击落B-26轰炸机1架,这是志愿军空军第一次击落B-26轰炸机。此外,6团还击落美军F-84战斗机一架。

1952年1月,空二师6团结束轮战,回到上海驻地。

9月20日,在团长徐登昆的指挥下,6团两架米格-15战斗机在距岸70公里的海上击落一架美空军B-29轰炸机。这是国土防空作战首次击落敌机。

200多架美军飞机报复性飞临上海。“200多架飞机,那是什么感觉?能给上海灭了!他们团才30架飞机。周总理都拍桌子了,闯祸了!结果美军飞机只是威慑了一通,就撤了。最后是不算立功,也不给处分。”徐登昆之子徐晓承说。

入闽轮战,是抗美援朝后空军第一次战役性行动。

1958年,为夺取闽粤沿海地区制空权、给炮击金门提供空中掩护,7月18日,中央军委决定空军紧急入闽。此前,福建地区500公里地段是防空缺口,所谓福建的地面解放了,天空没有解放。

7月27日,林基贵任副团长的空一师(前身为空四师)第一团作为空军第一批入闽部队,率先进驻福建连城机场。

8·23炮战前,空军驻闵粤前线的部队已达到17个团,有歼击机520余架。炮战开始后,尽管金门一再呼唤空军支援,但在严阵以待的500余架米格飞机面前,国民党空军无法进入大陆轰炸炮兵阵地。

10月5日后,炮击金门改为单打双不打,剑拔弩张的局势有所缓和。

当天,空24师师长徐登昆率师部和第71团入闽轮战,进驻福建漳州机场。1960年,空军成立了晋江指挥所,徐登昆任副主任(后晋江指挥所改为空八军,他任副军长),开始了长达10年的入闽作战生涯。

朱维斌也奉调晋江指挥所。空八军成立后,他担任了工程部部长。

部队转场频繁,机务部队必须跟随保障。零乱的地面设备无法迅速机动,他和机务大队的人员将设备精简,预装上特制的木箱,做到了接到预令后两个小时内能将部队拉走。

1961年夏,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金门岛东南的料罗湾中集结了大量登陆舰艇,“反攻大陆”一触即发。

开始时,领导机关的战略意图是将敌人放进来,聚而歼之,遂动员了福州、厦门前线的军人家属全部向后方暂时转移。朱维斌的妻子抱着刚1岁的女儿,拉着4岁的儿子,由助理员冒雨护送回了长沙老家。

值班飞机也向纵深机场转移。为迷惑敌机侦察,他们连夜用木料搭起几架伪装飞机,盖上蒙布,挂上副油箱,排放在起飞线上,远远望去和真的一样。

空军组成了南北两个集团,准备在福州、厦门实施指挥。朱维斌带着工程部机关到了南集团,每天组织演练装运和吊挂1000公斤、500公斤炸弹、快速退弹、充冷充氧、装卸副油箱等战时动作。

国民党军空军对大陆的侦察袭扰也随之升级。首次启用美制U-2高空侦察机,继续使用P2V-7实施夜间低空电子侦察,并重新频繁出动RF-101战术侦察机实施昼间侦察。

打U-2的任务主要由空军的4个地空导弹营承担,航空兵部队的主要任务是打其他型号的敌机,以打P2V和RF-101为主。从1960年起,航空兵部队打这两种飞机3年未获成果。总参谋长罗瑞卿要部队“海底捞针,总不死心”。

在空军干了一辈子机务工作的徐晓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P2V看起来挺笨,但有个特点,它有4个发动机,两个喷气发动机、两个涡桨发动机。低空飞行的时候,它把两个喷气发动机关了,贴着楼那么高从山沟里过来,雷达看不见它。如果被发现了,它把两个喷气发动机打开,“轰”一加速就跑了,等你发现时再追就晚了。

空24师成立了夜间截击机独立大队,专门对付P2V。副军长徐登昆带着他们,悉心研究战术。“那时候咱们打人民战争,地面上的民兵、哨所、小孩,谁发现了飞机谁报告,给部队提供情报。”徐晓承说。

根据这些情报,独立大队逐渐掌握了敌机活动规律,晚上在其航道上守株待兔。

1963年6月19日夜,在伊尔-28所投照明弹的照明下,独立大队副大队长王文礼近距离目视瞄准攻击,在江西击落了一架P2V-7,机组14人全部毙命。

此后,这种飞机进大陆活动的次数锐减。到1966年,这类低空低速飞机完全停止了活动。

RF-101的特点则是速度快。空军在15个歼击师组织了打“101”尖刀分队,详细研究其活动规律,反复进行模拟训练。“他跑得快,你在后面追,越追越远,越追越远。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打对头。就是你过来我跟你迎着面飞,看谁勇敢。对方一拐弯,‘嘭就开炮。”徐晓承说。

徐晓承是1960年随家人移居福建的,那年他3岁。刚到时,国民党飞机出入频繁。“我们小时候看露天电影,看着看着,‘哗从头顶上过去一架国民党侦察机。”接连受挫后,国民党飞机越来越少进入大陆活动。

上小学时,徐晓承常随父亲去机场看飞行。一次,在机场塔台,飞行员逗他说,你听听,你爸在天上飞行呢。他一听,国民党电台正在说:徐军长,徐军长,欢迎您投奔自由世界。广播里还指示了航向多少,待遇如何,等等。过年的时候,对方还会空投礼物,并附上祝词:“徐登昆军长,过年了,祝你春节幸福。”

文革期间,台海形势又紧张起来,“反攻大陆”之声再次高涨。国民党空军活动频繁,侦察照相,散发反共传单。

当时,双方已形成一种默契。台湾海峡中间有一条自然分界线,大陆这边水黄,台湾那边水蓝,台湾方面不过这条线,大陆方面不过“三州”线(即温州、福州、漳州连成的线),中间有80-90公里的隔离带。

1967年1月13日,空八军指挥所根据种种迹象判断,敌机今日可能会有行动。敌机活动的通常规律是:先是低空出航,躲避雷达,接近大陆时,突然打开加力,超音速爬高。未见兔子先撒鹰,空24师70团4架歼-6携带霹雳2号导弹起飞拦截,与掩护侦察机的4架F-104G战斗机遭遇。时任空八军军长徐登昆果断命令,与敌机打斜对头。

在地面雷达的引导下,飞行员胡寿根以最大动作向右急转弯,斜对头迅猛冲向敌机,双方靠近到不到4公里。胡寿根事后回忆:当时我是豁出去了,准备与敌机同归于尽,打不下来也要撞下来。敌机想躲避,已经来不及。胡寿根在800米的距离上发射出48发炮弹,击落了国民党空军少校杨敬宗驾驶的F-104G战机。

这场战斗,是台湾海峡上空最后一场空战。

空军与国民党军角逐东南之时,在西南,与美军也发生了冲突。

1964年8月的“北部湾事件”后,越战升级。当月下旬起,美军在对越南北方实施轰炸的同时,经常派遣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等,对中国中南、西南地区进行侦察和擦边侵扰。

中国航空兵开展了打无人侦察机的作战。无人侦察机由大型运输机在空中投放,机体小,飞行高度可达2万米,而歼-6的最大升限只有17500~17900米。最初3个月,航空兵屡战未果。

时任空一师一团长的林基贵亲自驾机,带领部队进行歼-6的动力升限试飞。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所谓动力升限就是用速度换高度。先爬升到适当高度,再俯冲加速,拉升直上,一直到接近失速的状态。“就像甩石头一样,把飞机甩上去。”然后对着敌机开炮。由于飞机甩上去后再不能机动了,所以必须把位置对得很准,这涉及地面准确引导等复杂技术性问题。这是一种很冒险的战术,但舍此别无他法。

一次,在动力升限作战中,飞机失速。幸好飞行员及时跳伞逃生。

1964年11月15日,空一师中队长徐开通采用动力升限战法,在广东雷州半岛外首次击落一架高空无人侦察机,打开了局面。

不久,北边又有事了。

1969年,中苏边境战云密布。徐登昆和林基贵都奉调西北。林基贵时任航空兵37师师长,率部进驻新疆。徐登昆调到兰州军区,任空军副司令员。

文化大革命期间,部队训练荒疏。徐登昆在兰空办了教导队,把飞行大队长集中起来学习、考核。他说,咱们不飞什么大科目,就飞落地,飞离库、进库。

拿落地来说,歼-6是超音速飞机,落地时要放减速伞,如果角度和速度控制得很好,飞机着陆后适时地放减速伞,可以平稳减速,否则就必须猛踩刹车。歼-5是亚音速飞机,不放伞,如果控制得不好,轮胎猛蹭地面,就会冒烟儿。所以行话叫歼-5落地轮子不冒烟,歼-6落地放伞不刹车。

能做到吗?徐副司令员当着这些大队长的面,一天飞了7个起落,次次都做到了。徐晓承说:“不服气不行,就像工厂里的老工人,就是有技术。”徐登昆得意地笑着说:“我也不吹牛,谁都知道我飞行技术上有两下子。”

这期间,朱维斌先是去江西320厂参加了“支左”,1975年,回到空八军。

1976年,福州军区举行海、陆、空三军联合越海登陆演习。7月7日,是第三次预演。就在前一天,朱德逝世。

7月7日早晨,时任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从福州乘坐伊尔-14军用运输机赶赴漳州,计划改乘米-8运输直升机到东山半岛视察演习。伊尔-14留在漳州机场,等候送他前往北京,与朱德遗体告别。

朱维斌亲自检查了米-8直升机,飞机状况良好。但当天大雨大雾,所有人都劝说皮定均等气象条件好转后再起飞,或坐汽车前往。只有飞行员出身的空八军一位副军长表示,可以飞,“不能高飞就低飞,不能前进就后退”。因为时间紧张,皮定均坚持要飞。

结果,飞机撞山,起火爆炸,13人遇难。朱维斌非常痛心,写了一首诗纪念司令员。时隔多年,他依然能随口背诵:“台海一柱摧,将军志未穷。八闽浩歌起,热血洒长空。风雨无情谊,山重雾蒙蒙。云山低头哭,三军悼英雄。”

1987年,徐登昆从兰州军区空军司令员任上离休。他直到54岁才停飞,是老航校人中飞行时间最长的。

1990年,朱维斌从空军党委常委、空军工程部部长任上离休,来到北京幸福村空军干休所。这所干休所里都是空军正军级以上干部,还有老红军和老八路。

朱维斌是最后一个到干休所的,王云清和范洁夫妇则是第一个到的,当时是1965年。

1973年,王云清从五七干校回京,向组织要求恢复工作,未被批准。从此,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没为国家做多少事,却早早地休息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1994年,林基贵从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北京军区空军司令员任上离休。

1999年8月,林弥一郎在日本去世。

林弥一郎1954年带着妻子、日籍女护士清子和他们在中国所生的四个孩子回到了日本。回国后,他和下属因帮助中共创建空军而受到非议,处境困难,生活坎坷,曾在旧船厂做拆卸工。1977年5月,林弥一郎夫妇受中日友好协会会长廖承志邀请,首次访问了中国。回国后,他发起组织了“航七会”,后来又组织“中国归国者友好会”(后改为“日中和平友好会”),担任会长。1986年是东北老航校建校40周年,林弥一郎等应邀来中国参加纪念活动,见到了许多老战友、老学员。逝世前,他仍念念不忘老航校。

在空军幸福村干休所,房子一排排盖起来,人一个个走了。多时50多人,现在还剩11个,平均年龄96岁,基本健康、活动自如的,朱维斌算得上是硕果仅存。101岁的王云清,已无法亲自接受采访了。

 黄卫+宋春丹中国新闻周刊2016年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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