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忆:1928年8月间,根据党的指示,我和王道生、王贵生结伴去天津,从此结束了我在家到处躲藏的生活。到天津后,我就与党组织失掉了联系,可当时我既要考虑到党的工作,又要考虑到个人职业。不得不想办法先找一份工作为掩护,然后再找党,开展工作。我在院中舅父王合东那里住了两个月。此后,舅父在小饭铺给我找了一个记账的差事,没有钱光是挣口饭吃,一次掌柜的丢了钱,他赖我偷了,后来他又把钱找着了,我很生气,只干了两个月就离开了那里。
1929年1月,在天津生活难以维持,我在本村杨安顺处起身,与李廷曾要饭奔赴东三省,途中听说东北千金寨煤矿招募工人,说是吃好的穿好的,还给开工资。为了生存下去,就要饭赴千金寨。1929年2月我们到了千金寨。千金寨,位于辽宁省抚顺浑河南岸,建设在南至千台山、北到大官屯之间的煤层之上,煤挖出来就可以换钱,一日千金,所以叫千金寨。
杨柏河西是千金寨煤矿,河东是老虎台煤矿,我在与千金寨一河之隔的老虎台煤矿落下了脚。老虎台煤矿是露天煤矿,在浅部开采,挖下一层土后,下面就是煤。开采初期主要靠人力,所有工具只有尖镐、手钎和铁锨等,全靠人力用竹筐、麻袋搬运。我干的活,就是挑土筐子。住的是老虎台煤矿的工棚子,工棚子十分简陋破烂,外面下雪,屋里就飘雪花。每个工棚住几十人,没有炕,在地上铺些干草和衣睡,盖的是一条破麻袋,枕的是摞起来的半头砖,许多人因衣不遮体,活活被冻死。吃的是用高粱米掺橡子面蒸的又硬又苦涩的窝窝头,一天只给四个,菜是咸菜或一碗老白菜帮子煮的汤,根本吃不饱。
在那冰封三尺的大冬天,矿工们穿的都衣不遮体。我们劳工干活有日本人监工,我们饿着肚子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干活稍微慢一点,就招来鬼子一顿毒打,嘴里还骂“八格牙路”,我们都被折磨得骨瘦如柴,浑身上下除了牙和眼珠是白的,其他地方都是黑的,几乎人鬼不分,生命十分脆弱,随时都有死去的危险。我们有了病,鬼子不给医治,也不叫歇工,说什么脑袋硬不,脑袋硬就得干活。谁的脑袋不硬呀!没法子就得坚持干,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那就是大难临头——快死啦。鬼子说:“中国人大大的有,死了死了的没关系,要一条狗不容易,要一个中国苦力不难。”可见,在日本法西斯分子的眼里,中国人还不如一条狗。
那时候天天都死人,日本人强迫推车的人把病重但还没断气的人,就推出大房子冻死,神志还清楚一点的矿工就喊:“我还能活,我家里有老有小,我不能死!”推车的人就说:“你早晚也得死。”他们把已死去的人放到工棚的一头,死一个单摆着,死两个摞起来,摞的死人多了就像一堵墙,然后用车拉到万人坑扔掉。万人坑就是扔死人的山沟。那些运尸者遇到死者穿得好一点的衣服,就扒下来拿到市场卖给旧衣摊。
被骗来的矿工有很大一部分全家老少都呆在露天地里,他们回不去了,小孩用破衣服、破洋灰袋纸,左三层右三层地围在身上,再把麻袋剪三个洞,套在身上,露出脑袋和两个胳膊,麻袋片的外面再用麻绳系上,小孩穿的都是这样,就别说大人啦。每天都有一部分人被冻死、饿死,大人小孩的尸体,拉都拉不完,尸体也都被扔进了万人坑。当时有一首流行的民谣:“来到千金寨,就把铺盖卖;新的换旧的,旧的换麻袋;卖掉儿和女,还不起阎王债;一把尸骨扔关外,悔不该来千金寨。”该民谣生动地揭示了那段血腥的历史。
那时日寇实行的是掠夺式“人肉开采政策”,不论是在采煤矿井或是在露天矿内,瓦斯爆炸、煤气爆燃、冒顶和机电设备等恶性事故层出不穷,造成中国工人大量死亡。被日本侵略者折磨致死的矿工尸体或扔进了万人坑,或遗弃于井下,随矸石、流沙填进了废井。
老虎台南山,距老虎台约二三里地的山沟里,就是一个大万人坑,每天都有几马车几马车矿工的尸体往这山沟里扔,运尸者在沟上把工人尸体一具具扔下山沟。扔到万人坑的尸体是不掩埋的,尸体都露在外面,招来大批野狼、野狗啃食,乌鸦在上空盘旋乱叫,一群群吃人都吃红了眼睛的野狼、野狗,瞪着通红通红的血眼,在山沟里狂奔,尸体被成群的野狼、野狗拽得到处都是,人头像西瓜地里的西瓜那么多,真是尸骨遍地、颅骨遍野,惨不忍睹呀!当时,矿工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活着的是埋了没有死,死了的是死了没有埋,日本鬼子成了人,中国人成了鬼。”
那时候要是谁被发现得了痢疾、伤寒或霍乱等其中一种传染病,那是必死无疑的,只要是拉稀就被认为是传染病,所以谁要是拉了稀就赶快用土盖上,生怕被人发现了。他们将尸体推进炼人炉,有的病人还活着,也被推进了炼人炉。炼人炉就是露天火化炉,是专门焚烧传染病尸体的炉子,炼人炉经常冒着滚滚黑烟,空气中弥漫着烧尸体的焦臭味。但后来死的人多了,炼人炉炼不过来了,也把尸体抛在万人坑里,或者是浇上汽油烧了。那些白骨累累的万人坑、黑烟滚滚的炼人炉,就是日本侵略者残酷剥削和奴役中国劳工、血腥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证。
在这些被骗来的矿工中,也有不少人冒死逃离矿区的,那些日本人对矿工看管的很严,要是逃跑时被他们发现,抓回来就要被处死。有一次,一个因逃跑被抓回来的矿工被绑在电线杆上,鬼子指挥洋狗咬他,洋狗并不是一口就把人咬死,十口二十口也咬不死,已咬成一个血人了,心脏还在跳……,死得很惨。还有一次,有三个矿工因逃跑被鬼子抓了回来,鬼子要活埋他们,有十多个日本兵押着,开始叫逃跑的矿工两人挖坑埋一个人,后来一个人挖坑埋另一个人,最后就剩一个人了,叫他自己挖坑,这个工人哀求放了他,但鬼子兵用刺刀扎得他鲜血直流……,也没放过他。当了亡国奴,就会被奴役,被任意宰割,连狗都不如。
我在这里每天都要拼命地干十四个小时以上的活。拼命的挑了二、三个月的土筐子,土工头子一分不给。想方设法找组织的希望也一次次破灭,一没有证明,二没有暗语,三没有介绍信,在白色恐怖的时候党已转入地下,要想找到党,很不容易。党的组织也联系不上,还整天挣扎在死亡线上,再呆下去不知哪一天也要被扔进万人坑或是被推进炼人炉。这家仇、国仇何时报?!与日本人不共戴天,这血海深仇早晚是要报的!要想办法活下来,我就与本村王金亮偷偷地商量,反正呆在这里早晚也要死,要是万一逃出去了还有一条生路,我们决定冒死逃跑。敌人控制得很严,鬼子并经常荷枪实弹地牵着狼狗在矿区巡逻。住房门口昼夜有人值班,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在矿山死一般寂静的时侯,我趁值班的人瞌睡时偷偷地先溜到屋外的厕所里,等王金亮来到后,我俩飞快地往山上跑,这时从我们住的房屋的方向传来了叫喊声,哪能顾得上这些,就是拼命地跑。叫喊声渐渐听不到了,我俩冒死逃离了矿区。我们头几天不敢下山,以树皮、草根充饥,后来夜宿破庙,沿途乞讨。
1929年4月间从老虎台煤矿逃出来后,我就讨饭奔吉林省盘石县,去找我三姐。途中走到东丰县黄泥河子,被黄泥河子区兵抓去,当成无正业氓流送县监押两个月。在那里白天挖土壕,挖臭水沟,晚上几十个人被关进一个阴冷潮湿的黑屋子里,挤得只能坐在地上,更别说走动了,我常呆在靠门口的地方保护着一位老人不被冻死,后来这老人成了我的岳父。黑屋子里的空气很混浊,难闻的几乎叫人窒息,里面无数的臭虫、虱子、跳蚤以我们的破衣为家,以我们的血肉为食,咬地浑身上下奇痒难忍。一旦皮肤被咬破,就有可能患上传染病,很多人没能逃脱“虱口”,每天都有人死去。
1929年6月,监押期满,我从虱口中逃出,从黄泥河子要饭到盘石县筒子沟,找我三姐及姐夫曹万林。到那里后没有找到他们,却找到我本村族中三叔王金山,他又把我带到吉林省三岔河西的扶余县吉场街我大姐姐家。我姐夫姓赵,老家是阳谷县赵庄的,距我老家后梨园村不远。我在大姐姐家住了五天后,也就是1929年7月间,就到扶余县西吉厂子参加了水泥班。这个水泥班共有十七人,水泥班把头刘士美是阳谷县黄庄人,黄庄在我老家稍偏东北方向,距我老家约有四五里地,我到刘士美处就给他当记工员。在此期间为了联系群众,两个月后联合结义换帖六名,论了大小:大哥刘士美、二哥金朝明、三哥金丕臣、四哥郭振山、五哥葛保安和我,摆了香案,给刘士美大哥磕了头,磕完了头,就请大哥说几句,也叫盟誓,大哥说:“誓死和敌人拼到底,若有三心二意,不得好死。”大哥说一句,大家跟着说一句。水泥班散伙以后,我就在本县李家油坊卖零工。当年地净场光后我又与在老家结交的,十四岁就给人扛活的邢庆珠弟弟见了面,在老家时我与邢庆珠十二三岁就很好。当时他在扶余县六合两岸大‘土匪’头子双胜部下当炮头。后我与邢庆珠一同赴哈尔滨市开饭馆子。在哈尔滨时我与邢庆珠、侯营村的张庆云、王立元在哈尔滨北十道街开小饭铺。因联系群众,每顿都有十几个人吃饭,开门没有两个月,90元的本钱都叫群众吃光。
1929年11月间饭店关门后,在哈尔滨生活难以维持,我就到了哈尔滨水晶街阳谷老乡陈集村人王起福处住了两三天,在这里听说苏联铁路招募工人,还说老毛子(苏联)铁路是苏联红党的铁路,在中国犯点法的(坡里暴动当时被认为是犯法)一到铁路上,外国人的铁路,谁也要不回来。在那个时候的思想就是为了避难,叫吃饭就行。因生活所迫,到中苏铁路局去当工人,走到路局门口一看,不是招工人,而是招募铁路巡警,为了生存,当天就考入铁路巡警。后来才知道并不叫苏联铁路,也不叫中苏铁路,而是叫:“大清东省铁路”简称“中东铁路” 。中东铁路于1896年至1903年由帝俄修筑,西起满洲里,中经哈尔滨,东至绥芬河,支线向南延至大连湾。1904年日俄战争后,沙俄把长春至大连段转让给了日本,称南满铁路。1917年10月革命后长春以北段由中苏共同经营。
1930年1月间,两个月的路警训练班未毕业,我跟本村王春生,借了8元钱,上段参加中东铁路巡警,苏联叫做“更官”。训练班毕业后,被分配到铁路巡警第一段南岗火车站服务。南岗火车站即哈尔滨老火车站,现今哈尔滨火车站行李房位置,由于该处附近有几家姓秦的农户,故当时称为秦家岗(南岗)火车站。它位于哈尔滨市南岗区与道里区的交界处。
1930年3月上旬的一天,我去铁路总局送邮件时,意外遇见了杨耕心,他在铁路局邮局当邮务员。我当时高兴、激动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恨不能一下拉住他吐吐近两年以来,找不到上级组织就像离娘孩一样饥渴的心情,我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怕暴露目标,只问了杨耕心一句话:“你知道曹万年的下落么?”这时我才开始和杨耕心接头。第二次和杨耕心见面谈了谈离别后的情况,向他汇报了一下离别后的工作。他对我说:“哈尔滨现有咱四人:申兰生(申仲铭)是国际协报大主笔,小冯(冯子肃)在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