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贬不一”的W阿姨
楼上,最尊重老年人的要数8楼J家的W阿姨了。她是旧上海时期老“地下党”。据说,周恩来总理解放后到上海与“第三次工人武装起义”的代表们会面时,她和J伯伯也在场。她一直在居委会工作,是居委会治保主任兼黄浦大楼居民小组长。也是同我姥姥在一起过组织生活的党小组长。她经常来我家,一进门见我姥姥,必先亲切叫一声:“大娘啊!”。然后,她俩象母女似的说正事(党内的事情)或拉拉家常。有时,她来收党费(好像是每月五分钱),见我姥姥在厨房正忙着。她必定会上煤气灶搭把手,还会教授几道菜的做法。所以,我记忆犹新。
的确,W阿姨能烧一手好菜,楼上尽人皆知。她还能“料理”好,居住在楼上十三个“大单元”里,最多时共二十六户人家。大多是煤卫共用,更有几家“飞地”于另一处或另一房的现状。实属不易!楼上亦自有公论。
那时,我们中有几家孩子喜欢摆弄“矿石机”(一种极简易微型无线收音机)。为防止他们误听“敌台广播”,W阿姨会经常上门提醒。9楼西大单元Z家大男孩爱养鸽子,曾用“翻网”兜进几羽“信鸽”藏匿。殊不知,那年代“信鸽”有军用、警用和民用之不同“身份”。事关重大,并非儿戏!她得报后,肯定要反复上门查寻。尽管,我们常唱“天不怕,地不不怕,只怕W阿姨到我家!”。但是,她爱孩子爱我们是母容置疑的。她和J伯伯相濡以沫,未有子嗣。自然爱孩子们视为己出,于我们该严肃时,也自然象亲生长辈那样“恨铁不成钢”!至于,文革中的她,已然“处变不惊”,从不被哪家哪户“今日王侯,明日贼寇”的世事变幻所左右。处事与人为善,该干啥干啥。“珍宝岛”事件后,为响应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民挖“防空洞”以应对苏修突然袭击。楼上居民也要按人头完成做“砖头”指标。这泥巴上那儿找、砖头搁那儿作。大家正犯愁呢,是我伲W阿姨出面去街道“通融”。她以大楼已建有“防空洞”(在小楼梯底层门口处)为由,说服上封同意让楼上各家多少交点“砖头份银”此事儿终结。而当楼顶大平台上警报器拉响,全市防空演习开始时,她仍旧会带领大家“不捣浆糊”地完成规定动作。这就是W阿姨,这就是黄浦大楼的“老佣人”——W阿姨!
至今,W阿姨每年春、秋两季张罗着楼上各家各户,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时,那浓浓苏北口音的上海话,跑上跑下,忙里忙外的音容、身影,我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我们“当家作主”的时候
黄浦大楼,唯一不必W阿姨“总动员”的大事,是每季度(文革中曾停过一年)一次地板“打蜡”。通常由黄浦区大楼管理所先发通知。择晴日“开打”当天,我们都是家里主要“劳动力”。“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楼上各家各户,纷纷推窗开门,翻凳挪椅的,好不热闹!更“考究”的,把大床拆卸靠墙一溜儿排满,摆的小弄堂走廊里满满腾腾。无非想使室内地面多“曝光”,籍此提高地板“着蜡率”。“开打”时,操作工人牵着一筒蜡进入屋内,从筒中拔出前端开叉的粗竹棍儿,照准地板有节奏的敲打着。“笃—笃—笃”,点点滴滴的褐黄色稀蜡,从叉口处应声而落,分布均匀,堪称一绝。紧跟着,另一操作工用油兮兮布拖把,来回一划拉。地面涂蜡工序,很快“搞定”。单等蜡干地涩,再上最后一道工序,地面“抛光”。这活儿,最“吃力道”。文革中就“派司”给住家自便。开始,此活儿责无旁贷轮到我们上手。各自推油似地拖曳着几十斤重的长柄“铁头刷”,象“冰壶”运动员那样,高频率地来来回回猛刷。刷得地板亮可照人。自家的活儿先干完,再相帮“空巢”家庭干。通常要耗费大家一整天时间。后来,这活儿也彻底叫停。倒不是怕出力,而是渐渐感觉不抛光的地板,蜡能保持更久。这般打蜡方式,想必当年大楼属“法国巡捕房”时就已有之,若袭用至今,定能“申遗”。
打蜡只是我们“小鬼当家”的一个标志。文革中期,楼上有不少家庭的长辈,或关进“牛棚”或下放工厂、“五. 七”干校劳动改造。他们自顾不暇,仅靠公家发的那点“生活费”,留居家老小勉强度日。“停课闹革命”的我们,“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开门“七件事”我们全包。去“盛泽粮店”买米,当米从柜台中“滑入”大口袋后,我们会使劲地拍打几下“滑道口”,生怕还留有米粒儿。生活拮据教会了我们节俭。买便宜货图个实惠成了习惯。夏天,我们买冷饮首选“两分钱一根断捧冰”,宁排长队等候留种西瓜廉价“堂吃”;为犒劳长辈提暖水瓶去买“零拷啤酒”;连看电影都只看最便宜的“早早场”(早晨七点开演)。我们几乎都能说出“菜市街”上,蔬菜、豆制品、禽蛋、水产和肉类等“食材”摊档在哪,哪儿今早有“热气肉”卖。说到买肉,那时我哥同窗好友家中,“翁婿”俩都是肉摊上营业员。这下可好!我们成了他俩的“老客户”。如此“执着”不图别的(那时凭“肉票”)只图他俩“刀下留情”。肉选块肥瘦相宜的,大排骨每片斩成薄薄的,板油全挑厚厚实实的。仅此足矣!而“春节”前的采购,最能展现我们的业务“水准”。这方面,6楼JI家、7楼M家和8楼HU家的发小,是我们中公认的“高手”。他们常常于夜晚先“侦察”数个“热门摊位”,并用砖块儿或空罐头盒,排队占位。然后“笃笃定定”回家睡觉。翌日,“菜市街”开秤不久,我们正睡眼惺忪,急匆匆地赶往那儿,但见他们已颇为得意地满载而归。自制“年货”我们各显神通,不分伯仲。象摊个“冰蛋蛋饺”,磨个“水磨粉”,切个“笋干丝”什么,还有杀鸡宰鸭,刮鱼鳞。反正件件都干,样样精通。想想现在,我们的“小鲜肉”们连自己睡觉的床铺也不整理,更别奢望相帮干家务哩。真正不晓得,这是人的进化还是退步。抑或是我“奥特”了?!
那时“舌尖”上的我们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能啃上“豆腐渣”贴锅饼子,喝上“猪油渣菜汤面疙瘩”已是打“牙祭”。相比较说实话,文革中“舌尖”上的上海人,“吃头水蛮结棍咯”(沪语意为:能吃着呐)。那年头,名店菜肴、名点小吃荟萃于楼下周围,香飘于近在咫尺山东路上。
记得我们在7楼小弄堂“迷你”球场(“消防箱”顶当篮框),打完“三三制”小篮球赛后,常常遣差小的们,端锅拎盆去楼下那家“大众饮食店”,买些个“生煎馒头”和“咖喱牛肉线粉汤”回来。就地围坐,大啖一顿。每当我们干完脏活累活,象地板打蜡,肩扛背驮甚至头顶着几十斤重米和面粉,爬楼回家后。带着一身汗臭,身心疲惫的我们,定会钻入福建南路上“小花园浴室”泡泡“浑堂”。悠闲地躺在休息室卧榻上,听听小“匣子”里播放的“革命样板戏”;看看“老法师”们举叉‘钓’取客人衣裤,捏背敲腿拔火罐,抛凉浴巾和飞递热毛巾板儿的“独门绝技”。完了,已是“前胸贴后背”(沪语形容人饿极时形态)的我们,时常去对面老广东开的点心铺,嘬上一盅浓香馥郁的“黑芝麻糊”,或者嚼上一碗汤宽油亮的“开洋云吞”。那感觉真是“倍儿爽”!象时下上海话称:“咯真正叫做人噢!”的感觉,如今,任凭我再怎样“奢侈”也难寻觅回了。令人惆怅,使人向往……
“难忘今宵”楼上的“嘉年华”
每年国庆节,是黄浦大楼约定俗成的“嘉年华”。节日前夕,大楼早已张灯结彩,标语高悬,红旗猎猎。当天清晨,我们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新鞋。小学生的盛装几近千篇一律,白衬衣、蓝长裤,女孩儿配长裙子,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如臂上有资格多出几道红杠杠,愈发令人侧目。匆忙用过早饭后,我们扛凳搬椅,大都愿意借道和善可亲的HU家,翻窗过门,齐聚于8楼西晒台。此处“得天独厚”,白天是鸟瞰延安东路“军民大游行”的不二选择;入夜则是观赏焰火礼花的最佳位置。占尽最大便宜是,省却了楼上居民挤占马路边和涌进广场里的鞍马劳顿之苦。
各家趋之若鹜,济济一堂。就连平时难得团聚的长辈们,也常常相会于此,谈笑甚欢。这也难怪!他们浴血奋战是为了这一天;他们呕心沥血也是为了这一天能华光照后人、平安存永续。他们对国庆节的真挚情感,犹如孝子为母亲祝寿一般。此情不虚!我们中绝大多数名字里有“华”或“平”。这无疑是,把儿女的名字当载体承载着传送着他们,对新中国强盛不衰、新社会平安常驻的美好祈愿!
“嘉年华”分上、下午和晚上三个时间段。我印象中,上午的主要看点是,准十点开始游行中,少年先锋队鼓号齐鸣,朝气蓬勃的中、小学生队伍和全副武装,整齐划一,步伐有力的陆、海、空三军行进方队。
午饭过后,大人们都在家中休息或忙活儿。下午的主要看点是“欲与天公试比高”(是我现在想的名儿)。我敢说,生活在黄浦大楼的孩子们都没有恐高症。这时的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都先攀爬消防梯热身。有的肩扛竹椅或小马扎,爬上楼顶大平台,为看焰火先占制高点。有的脚勾消防梯子,双脱手来了个“猕猴探月”亮相。这都够不上刺激。有玩高难度的,直立在狭窄的晒台围墙上端,来来回回走“夺命平衡木”。还有,能在俯瞰延安东路上车似绳、人如蚁的楼顶大平台最边缘,“胜似闲庭信步”。我们中玩“最高境界”的只有三人。他们曾经先后从9楼或7楼的遮阳台上,用普通的竹制油布伞当“降落伞”,在众目睽睽下,纵身一跃,毫发无损,跳降在8楼或5楼晒台中。此等“玩儿命”法,那时无人敢比。至今无不后怕!当年我们的“无知无畏”,现在想来好象只有一种解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楼高墙练一楼胆。虽有些牵强,不过是搏各位楼友一笑而已。
晚上则全是看点。夜幕降临,彩灯初放。只听远处“喯!”的一声似闷雷撞响,夜空里窜出无数条暗红色“小蝌蚪”来,霎时,“朵朵雏菊”,恰在我们头顶上空漫天绽放。人民大道的焰火礼花正式开放。长达约两个半小时,姹紫嫣红、火树银花的各式礼花,相继当空。最后,绽放完一种“红灯笼”形状,带着无数顶小“降落伞”(我们曾捡过)礼花,“嘉年华”曲终人散,我们今夜无眠。
只可惜!自从那位身感“高处不胜寒”的人儿,“我欲乘风归去”途中,一头扎进“温都尔汗”沙漠里了。当年开始国庆节不再那样的过了。黄浦大楼的“嘉年华”亦标上了休止符……
尾声
我在他乡异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时,读家书才知晓上述此事。但唯一让我宽慰的事,也从当年开始,楼上的长辈们都先后成了“解禁股”。或回家学习,或靠边虚位以待,或暂时弄个闲职算是“三结合”。至少也都恢复党籍,可以参加组织生活,重发和补发工资。赋闲在家,他们或结对学习,有时也偷偷“筑方城”搓上几圈。
后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们大都重新“上市”。除极个别的“退市进三板”外,大多身份依然
“政法板块”。象我的长辈则是“重组概念”重新回到他所钟爱的公安战线。他们殚精竭虑,拨乱反正,维稳严打,继续护卫着党的经济建设中心目标、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安全。直至先后让贤离休荣誉“退市”。 现如今,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已先后“乘鹤西去”,就象当年南下那样脚步匆匆……而我们的发小中,也有两位“天不假年”各遇不幸,撒手人寰。相信逝者“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会当含笑九泉!
自从黄浦大楼的“五零后”们,开始有了各自应有的工、农、兵新身份和新天地。从户籍管理角度上讲,我们中大多数已正式告别了,曾生于斯长于斯、喜怒哀乐和归心似箭全在于斯的黄浦大楼!
不知天上人间,今夕是何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后 记
屈指算来,我自一九八二年春节前夕结婚成家,先于我家告别黄浦大楼距今,已逾整整三十三年。其间,我曾经无数次的路过或远观过,已经变得日益萎缩、毫不打眼的黄浦大楼。二O一二年,因黄浦警方邀请,我也曾踏进过大、小院子,乘电梯上到4楼。那天,我的感觉,可以用一首老歌词来形容:“啊,克拉玛依!我不愿意走进你”。但我魂牵梦绕的黄浦大楼在我心中,却是高大巍峨,亘古不变!我对它的无限眷恋是在那绵绵不断的记忆里。
记忆应该是历史的。记忆也应该是美好的。美好的记忆中,我肯定会留下最纯洁的印象。黄浦大楼,我们几十年朝夕生活的地方。怎能没有邻居间龃龉、纷争。我们豆蔻年华里也自然有“早恋”和“性冲动”。这些个故事,在我美好的记忆中,很自然的“过滤”掉了。因为,我不想符合时下的“看点”。同时,为我们保留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一份萌贞和率真。
黄浦大楼的人文“容积率”是无法用建筑、规划的尺度,来计算来衡量。我只不过是,试图凭着自己的记忆和“秃笔”,斗胆尝试。万望各位发小和楼友们海涵。同时,亟待各位的精彩补续或更新。
即此,特别感谢“烽火网”的青睐与支持。
保平(赵家二毛)2015年7月18日星期六完稿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