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
兵们从老挝半封闭的茫茫原始森林中回到现代文明世界咋惊咋喜还真不好形容。
那天,我们打前站回国的六辆翻斗车,一十二名战士,在天擦黑前到达了勐腊县尚允兵站,把车辆按顺序停进停车场。
这些从茫茫原始森林里载着美好的回国喜悦的心情奔波了一天的大兵们,打开车门,跳下车。
当双脚扎扎实实地踏在自己国土上那一瞬间,久别重逢的暖流触电似的流过全身,那种感觉不是亲身经历过置身于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的人,真是难以想象,更是难以言表,无从体验到的。
战士们有的蹲下身用手默默地抚摸着脚下的大地,有的张开双臂仰天长啸“我回来啦”;有的喜极而泣泪流满面;有的相互拥抱拍打。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在乎兵们的言行举止,只有理解与祝福。祖国母亲,我们回来啦!
忽然天籁中传来一阵嘹亮的军号声,战士们惊愕地竖起耳朵四处张望着,寻找着。不待兵们回过神来,一声清脆的“奶奶,您听我说!”红灯记中小铁梅那甜甜的呼唤声把兵们拉回到了无比的喜悦中。哦回国了,真的回到祖国了!
几年来,大兵们生活在老挝的丛山峻岭之中,部队作战、施工,工作之余唯一的业余生活就是就着小煤油马灯看书、读报、唱歌。偶尔的有团部电影队到连队给放场电影,那已经是很奢侈的事了。
部队由于缺乏文艺骨干,文艺生活的匮乏更是难以言表。
记得我刚到连队不久,在一次全连开大会前,指导员点名要我指挥大家唱歌。(可能因为我是连队不多的几个学生兵之一吧,也可能指导员想“栽培栽培”我吧)殊不知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兵在这方面真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这块料,一再的满怀囧意地向指导员请辞。指导员还以为我不好意思,坚持让我登台亮相,并发动群众鼓励我。
无奈,在指导员及兵们的鼓动下我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我心想,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叫啊!反正不就是嚎一嗓子起个头,挥一挥手比划比划就行了。高音就像鸡打鸣,低音就学猪哼膘。123唱叨唻咪,456就是发兰西,有什么难的。
上得台去,清清嗓子,干咳两声,嗷嗷的嚎了一句“向前向前向前”犹如公鸡叫一般,高了!压低嗓子再来“向前、向前、向前”好似猪哼一样,低了!眼巴巴地望向指导员,底下兵们哄堂大笑。我那张脸红啊,从脖子根红到耳朵稍,那个汗从头发稞里流水似的往下淌。
指导员以为我过于紧张,继续鼓励我:“别紧张,继续、继续。”我两眼一闭,运气提声:"哆哆哆哆哆哆,预备唱"。同时手舞足蹈,双手握拳上下挥舞。耳边只听得一阵岔气般地哄堂大笑,还伴随着嗷嗷嗷的叫声。
待到我睁开眼,看到的是笑得东倒西歪的兵们和笑弯了腰的指导员。
“算了算了,看来李明同志真的不会指挥唱歌,别难为他了。”指导员说道。
后来,我是怎么走下台的都记不起来了。
故而,在多年后的今天,当大兵们第一次从广播声里听到如此美妙的天籁之音时都惊愕呆滞了。
先前的号声,兵们都知道是部队的开饭号声。
我们一群大兵熙熙攘攘的走进兵站食堂,兵站食堂是自助餐。盛好饭菜,兵们有序的围桌而坐,狼吞虎咽。
突然,眼前一亮,兵们不约而同“嗷”的一声惊叫。抬头齐刷刷地看向食堂顶端悬挂着的电灯泡。
哦!久违了“电灯”!自从部队进入老挝,兵们就从此离别了电器时代。所有的照明全靠一盏盏“气死风”的小马灯。今天突然看见久违的电灯灯光,发出如此惊愕的表情也就情有可原了。
饭后,兵站给我们安排了住宿。这一夜是兵们出国以来第一次不用站岗,第一次无忧无虑,第一次安安稳稳、甜甜蜜蜜、香香甜甜在自己的国家里度过的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向着目的地,云南省的玉溪出发了。
玉溪,是我们部队出国进入老挝作战的团队后方留守处。这里有部队的留守人员及一些干部家属子女。他们大多住在玉溪地方政府拨给的玉溪市人民路的一处老街宅院里。(那时在玉溪我们的部队没有自己的营房。)
大部队回国后,各营、连,各司、政、后机关必须按照玉溪地方政府的安排,分别居住在玉溪坝子的各个村镇。我们的所谓打前站,就是为部队在各个居住点的食宿做准备。备粮,备水,备煤炭等等一应生活必需品。
我所在的这支部队64年开赴越南前是驻防在东北的旅顺口。属于中央军委直辖下的野战工兵部队第七团。从老挝调回国内,听说,原来是要归建东北旅顺口原驻地的。后因昆明军区没有野战工兵,向中央军委申请就把我们这支部队归建了昆明军区,驻防玉溪。
一路上,我们六辆车穿州过府,昼行夜伏,历时三天才到达目的地─玉溪。
本来路过我的家乡思茅时,领导准备让我这个思茅兵回家看看父母的。但当时我听说父母那时正被“文革”下放在离思茅五十多公里外的普文“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也就向领导说明情况后放弃了。
到达玉溪后,我们运输连被分配在玉溪军分区教导队的一处靠近东风水库山脚下的营区里。因为那里有一片较大的足够放下全连车辆的场地。当然了,那里还有玉溪军分区的弹药库,顺便也增强了他们的防卫力量。后来的“少数民族”闹事没有敢去那里抢武器,也是原因之一吧。
回国后,我们几辆翻斗车的任务也就是为各连队集中点,到远离玉溪七八十公里外的华宁县的向阳煤厂去运输燃煤。
玉溪至华宁途径通海县。进入通海县后道路总是沿着村镇走,车多、人多、路窄。对于我们这些在老挝大山里野惯了的汽车兵还真是不大适应。那些日子里我真捏着把汗,还好,谨慎驾驶加技术过硬,总算没出什么漏子。
通海县至华宁县要翻过一座大山。山上道路崎岖,多有岔道,不熟悉地形的多会走错路,误入歧途。我就走错过好几次。
我们每两天能跑一个来回,拉一车煤炭。车到华宁总是先到煤厂把煤炭装好。由于我们当时还没有换装,兵们穿着灰色的出国部队服装。地方政府及老百姓对我们都很照顾和尊重。
到了煤厂,厂领导总是亲自出马带我们的车去装载最好的煤炭。对于我们来说真是非常感动,并感受到了地方政府人民对出国援外部队的关心爱护与大力的支持。我们也力所能及地为地方政府和向阳煤厂做一些事,作为回报。
那时煤矿正在进行一些扩建基建。我们去拉煤尽量地为他们运送一些物资,并为工人们提供一些进出厂区用车方便。当然了,军民鱼水情嘛,我们个人也受到了厂方和工人们的良好优待。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就是那时我们个人军民鱼水情的具体体现了。
每次装好煤炭,我们总是到华宁县委招待所住宿。招待所从所长到服务员对我们总是关怀备至,问寒问暖,尽可能地为我们提供一切方便。
记得华宁招待所的炸粉肠最合我的口味。每次一到,厨房大师傅总是为我备下一盘炸得香香的粉肠。哦,还有华宁招待所的自制黄酒不得不提,它甜甜的、香香的,每次来上半斤,微醉。似醉非醉中,伴着夜色,闲逛在华宁大街小巷,经小风一吹舒服似神仙。
大约一月有余,全团各连队煤炭已基本备齐,我们的任务也就圆满完成了。这时也临近大部队回国的日子了。
记得大部队回国到玉溪那天我不在玉溪,到昆明军区拉部队更换的服装去了。回来后听战友们说:“部队到玉溪受到了玉溪政府和各界群众的热烈欢迎。欢迎队伍从玉溪街头延至玉溪政府,一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呵呵呵,如此荣耀的场合我没幸见证,真是遗憾之至啊!
时间到了1972年的初秋。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两年多了,确一天也没有穿过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
部队回国后,一段时间里还继续穿着出国部队那套灰色服装。难怪玉溪的老百姓说我们兵们的脸色不对。都说出国部队的兵们怎么都是“菜青虫”呀!认为部队在国外一定是无比艰苦,弄得如此黄皮寡瘦的。
1972年“八一”建军节那天,我们的部队正式换装了。兵们穿上了草绿色的国防军军装,闪闪的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它映出了兵们的英武,映出了兵们的风姿,映出了小伙子们强健的体魄。兵们再出现在世人面前时,老百姓都伸出大拇指说:“帅!”
我们可爱的湖北兵何冬瓜既兴来了一段西皮流水:“早也胖,晚也胖,胖咪双眼,怎知道今日里穿上了新军装,照张像寄回家,叫乡亲们看一看,我到底还胖不胖!”哈哈哈,我们的胖冬瓜真是个大活宝。其实他穿上新军装后,活脱脱像一个混入我军的胖翻译。
换装后,团里组织了出国作战的“论功行赏”。论:出国作战英勇顽强,不怕苦不怕死。赏:记功授奖,评先进。呵呵呵,我平生的第一个三等功就是此时此刻荣获的了。我同连队的老乡安德学也荣获了同样的殊荣。
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团在玉溪体育馆(后来的聂耳公园)召开了“工兵第七团出国作战胜利庆功大会”。参加大会的有玉溪各界领导,玉溪各学校师生,玉溪各界群众,工兵第七团全体官兵。我们全团选出的立功授奖干战一百多人披红挂彩,神采奕奕,耀武扬威地坐在大会主席台下的最前排。此生荣耀足矣!
呵呵呵,不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换装庆功后,部队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军容军姿整训。由于部队长期在国外作战、施工。兵们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虽然都具有很强的、自觉的组织纪律性。但在军容军姿方面还是与国内部队有很大差距的。比如,不习惯系军装上衣的风纪扣,敞胸露怀。带帽不正规,歪戴帽子。说话不注意文明用语, 出口成脏。这些作风大多来源于国外生活的后遗症。所以必须加以整顿培养,才能适应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姿条例,做一名基本合格的解放军战士。
这年冬天部队开始在玉溪东风水库周边建营房。我们运输连负责营房基建材料的运输。如,沙石料、木料、水泥和石灰等建筑材料。
记得,我驾驶着我的16号翻斗车为工地运输过石料。石料是工程连队在玉溪龙马山上开采的,我们连的翻斗车负责把它们运到工地。工地至石料场有十多公里,顺着东风水库山下的村庄田野往复而行。
田野,村舍,农家,袅袅炊烟伴随着禾田斗笠下劳作的农妇村姑悠悠的歌声,阵阵的欢笑。勾勒出一幅桑田春来早的乡间美景,真是美不胜收,撩人魂魄。
有意思的是,有一天轮到何冬瓜去运石料。早餐后,他驾驶着翻斗车离开连队,前往石料场。
那天正巧轮到我站大门岗。他车出连队大门时我还和他说:“冬瓜,美差啊!小心魂被玉溪姑娘勾去哦!”
“去你裸!”冬瓜回敬一句。一脚油门窜出大门扬长而去。
不大会功夫,连里接到电话通知,我连一辆翻斗车冲进农田里喝水去了。
一个多小时后何冬瓜和他的车满身泥水,一脸苦相的回到了连队。路过大门时我忽悠了他一句:“冬瓜搞么裸啊,丢魂了吧?”
后来据冬瓜供述,他那天开车离开连队后 ,一路春风送爽马蹄急,美景入怀精神爽。当车行驶到一片农田,眼见农田里无数农妇村姑正伴随阵阵歌声插秧急,水花翻飞如彩蝶。我们的冬瓜或许被这禾田春色所陶醉,或许被田中彩蝶所迷恋,或许想入非非忘乎所以。他脚踏油门,双眼放直,竟忘了手中方向盘的功能,直冲冲的犹如泥牛下了田。
接下来,在村姑农妇们欢天喜地的惊喜与相助中,在连队战友的奋力协助下,我们的冬瓜才得以满身泥水一脸苦相地回到军营。
我们的活宝何东升同志,当兵三年趣事多多,笑话连篇。一场大兵,背回家两个处分。
一次是在老挝,车追野鸡而翻。“荣获”记过处分一次。再一次就是前面提到的,想入非非,泥牛入海,梦归大田所获得的“荣耀”了。还有那些,诸如枪走火啊,教员桌下便便啊,诸如此类的笑话,三年来真是数不胜述,笑料多多。哦,我的战友何冬瓜!
那一年,我的老乡老安当了连队的“鸭司令”。成天赶着一百多只鸭子在营房后的东风大沟里训练,所以兵们都称他为“鸭司令!”
还是那一年,连队的仓库被盗。一整箱猪肉罐头不翼而飞。团里派军务股干探几经周折始终无功而返没能破案。后来,有小道消息说;是我们连队的昆明兵李亮勾结外连队的老乡兵所为。
朦朦胧胧的1972,朦朦胧胧的记忆。
那一年的换装前,连里决定把我的16号铁吉普解放牌翻斗车送昆明军区403厂进行大修。我暂时接替原三班班长李永祥驾驶3号解放牌卡车。(当时班长李永祥可能为了提拔,去了昆明军区步校学习吧。)
也就是在那时,我们连队接受了进思茅拉营建木料的任务。我驾驶的三号解放牌卡车也在其中。
那时父母还带着弟弟在普文五七干校,大妹进了云南大学,小妹进了思茅邮电局军事化管理的大山基地。虽然执行任务到家门,一家人团聚的希望基本为零。
车队向着思茅前进,我的思绪也向着故乡飞跃,向着那些儿时的梦,儿时的人,儿时的同学们飞去。
那天的中午,车队到达普洱县。一溜军车顺着县城边的公路停下休息。我怀着莫名激动的心情漫步在普洱街口的公路旁,渴望着能遇到一个哪怕熟悉的故知。
一趟、两趟来回地走着。
忽然眼前一亮,一个熟悉的身影亭亭玉立的突显在眼前。
罗星花!我儿时的同班同学。真不敢相信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呆呆地、痴痴地注视着。哦,真的是她,还是那样的娇小可爱,还是那样的……。激动的走向她,"你好!认识我吗?"红着脸笑嘻嘻地向她问道。
眼前的她惊愕的看着我。小脸红红的,声音懦懦的,羞涩的从嘴里冒出两字:“李明!”
“你好!你这是……要回思茅吗?”我问道。
“嗯!”她红着脸回答。
“太好啦,我们路过这里,去思茅拉木料,一起走吧。”我指着车队向她邀请道。又是一声“嗯”。
我把遇到同学的事报告了带队的副连长。并把同车实习的新兵蛋子撵到其它车上去。把她迎进了我的三尺之地。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含着儿时形成的男女同学授受不亲的陈腐,揣着那个时代年轻人朦胧的羞涩,我们上路了。
一路上,我手握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不时的偷望一眼坐在旁边的她。她还是那样红着脸,低着头和学生时代的她一样的腼腆,一样的矜持,一样的……。哦,儿时的一幕幕在我眼前飞过,轻轻地呼唤着心灵深处的秘密,那是男孩子不可告人的秘密。
从我们羞涩的言谈中知道了一些她目前的基本情况。
我参军走后,同学们相继分配了工作,走上了各自基本称心的工作岗位。而她由于家庭的牵累,迟迟得不到应有的权利。最终与一名叫温明德的男同学一起被分配到了远离家门的,不为大家所看好的普洱水泥厂工作。
哎,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们一旦被打上某种烙印,哪怕是在红旗下生长的一代,没有不被污名虐待的哦。我为她感到难过,感到不公,感到愤慨。皆因了那份埋藏心底朦胧的童贞情谊。
多年后,我有了我的妻,我的家,我的孩子。
她也有了她的他,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大家彼此沉浸在事业与生活的激流中拼搏拼搏。
再见面时,已是退休后两鬓斑白的暮年黄昏时光。人们少了些少年时的羞涩,没有了青年人的矜持。多了些成熟的守望,多了些纯纯的祝愿。这就是时代造就的姻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