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忘的经历是宝贵财富,每每珍藏于记忆中。
1998年,万里长江遭遇百年来的特大洪水,嘉鱼牌洲湾围堰决堤、九江大堤溃口,几近要施行荆江分洪。全国军民战天斗地,抗洪救灾。
按照省政府和省防汛抗洪指挥部的部署,省直机关向抗洪第一线派驻工作小组。我随省文化厅小组派驻黄冈市黄州区,值守长江子堤,查看管涌,夜巡检查守堤人员到岗情况,在离堤不过百米的老乡家驻点。
(图一)九八抗洪巡查管涌
面观高位江水,耳听江水拍打用装了泥土的尼龙袋堆砌加高的脆弱子堤,不由回想起也是长江遭遇洪水的1968年,我却偷偷横渡长江的往事。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父母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造反派批斗,被“关牛棚”,根本无暇顾及我们。哥哥1966年当兵去了,我和姐姐、弟弟由老阿姨(褓姆)照料。学校停课了,我成天与院子里的孩子们玩耍。打玻璃珠子、打烟盒“苤苤”,而打克朗球算是很奢侈了。也去钓过鱼,那要半夜起床,从江汉路步行到三阳路,乘车到岱家山,再步行到湖边。
1968年6、7月间,我找家里要钱买了公交汽车的学生月票,于是每天下午与院子里孩子们一起去位于武昌关山的华中工学院游泳池游泳。路途不近,从武汉关坐轮渡过江,在武昌中华路乘15路公汽到华工门口,再走45分钟才到东湖边的天然游泳池。那时,这段去游泳池的路两边是一片田园景色,我们偶尔会偷摘路边地里的黄瓜、西红柿解渴。
华工游泳池池底铺着鹅卵石,湖水清彻见底,是全武汉市水质最佳的天然游泳池,所以我们才会“不远数十里”来这儿游泳啊!沿湖磨山自然风光旖丽,令人心旷神怡。
一次,游泳完,从湖边走到华工大门口,可公汽司机罢工,车停开了。“文革”中社会乱哄哄的,随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时已是黄昏,别无选择,我们一群孩子只有饿着肚子、拖着疲惫的身体开步跋涉,用了近五个小时走到大东门,赶上了挤得满满当当的最后一班电车。到达汉口六渡桥,我们再走回到洞庭街的家,已是半夜转钟时分。此时,几乎全院子的大人小孩都还没有睡,等着我们这群外出游泳未归的孩子们。那时没有手机,无法联络,家长们焦急难耐的心情怎么想都不为过。这一天,从中午12点离家到半夜回家,仿佛进行了12小时的强行军。
这样不屈不饶的游泳锻炼,我可以在华工游泳池不停顿地游20个来回、达2000米。我的耐力和“水性”得到院子里大人小孩的认可。因此,在酝酿横渡长江时,我被列入人选。在静面水域能游2000米,在江水中漂流肯定不成问题,横渡长江需要抢游的体力和耐力也应该够了。
8月的一天,吃完午饭,我们准备出发去横渡长江。这事不能先让老阿姨知道,否则就没法去了,所以临出门前我若无其事地拖洗了家里的地板,这才随三、四个小伙伴由一位叫“三哥”的带着,备了一个充气橡皮轮胎,坐轮渡过江。船靠武昌中华路码头后,我们换下的衣服由一个小伙伴乘轮渡带回。
选择在哪儿下水是有讲究的。因为水位高,江水流速也很快,江面自然也比平常宽,而此时汉口的江堤堤坝都已经封堤实行隔断了,是用水泥条柱横亘于每个堤口的内侧与外侧,中间填黄泥土,根据水位再不断地往上加高。这种情况下,要想从武昌汉阳门下水、在汉口王家巷起岸已绝无可能。为能争取在汉口滨江公园起岸,而不致被江水冲到江岸黄浦路甚至以下,我们决定从武昌平湖门一带下水。
(图二)平常时日的江水也不乏静谧
面对滚滚东流、浩淼湍激的江水,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却毫无畏惧、不假思索地依然要横渡,是盲从还是无知?仅凭那点游泳技能就足以壮胆么?不会是文化大革命的躁动也让孩子们乱了方寸吧?
下水伊始,就出现了始料不及的情况。由于洪水季节水流遄急,而从平湖门到大桥第一个桥墩又距离过短,我下水后没能抢游过第一个桥墩,危险即刻发生了。因桥墩有一定厚度(或宽度),江水流过时,紧临桥墩的下游处便会形成徊流,因此,从平湖门下水的预定目标是要抢游过第一个桥墩,若实在抢游不过去就应避开桥墩先漂流过去,以免出现危险。对此,谁也没有交代,大概谁也没有这个经验。我因年纪小、体力毕竟差一些,故抢游的强度与力度不够,恰恰是我游进了第一个桥墩的徊流。刹那间,只觉一股向下的吸力猛地将我往下拽,幻觉中仿佛是“江鬼”(江猪)在拉扯。顿时,一阵恐慌袭来,一瞬间好似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只是下意识地拼命踩水以使身体能往江面上窜……。真是老天有眼,大概见我年纪小不收我上西天,我终于窜出了江面,因为徊流毕竟不是旋涡。
喘了口气,定了定神,我才又继续抢水横渡。当年,毛泽东主席在《水调歌头 游泳》中吟诵出革命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的著名词句:“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不过,他老人家并未横渡长江啊,只是从汉阳门下水,凭借江水的浮力(比湖水大得多)顺江漂流到武汉钢铁公司一带的青山水域。要说横渡长江,没别的窍门,就是要求你一下水便应面向对岸的龟山往上游抢水,湍急江水的流量流速自然会将你往下冲,这也就是数学中向量与矢量的关系。
闯过第一个桥墩和急速的抢游,不料,我腿部抽筋了,于是,我向三哥求助。三哥系着那只大橡皮轮胎是渡江唯一的安全保障。我爬上了轮胎,躺在上面,自个儿捏揉抽筋的腿,一会,不抽筋了,便又翻身下了水。就这样,劈波斩浪,我们一行到达了胜利的彼岸。在滨江公园起水后,趟过一段没漆盖深的水,翻过江堤来到沿江大道的马路上,一时觉得天宽地阔。
我们穿着游泳裤,打着赤脚,往洞庭街的家行走。路人纷纷侧目,遇到目光对峙,我眼里投去的是骄傲的光芒。因为刚刚经过横渡长江的剧烈运动,我的胸部肌肉高高隆起,如同体育健儿一般,这带给我无比自信和自豪的感觉。
我们,尤其是我私自渡江,回到家以及后来好长时间都没少挨家长的骂。若干年后、以至现在妈妈一说起,还在后怕。
可我总觉得曾经历了一次壮举。
那是40年前的事。
那一年,我13岁。
(初写于1998年,2008年1月修改,载于《湖北文化》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