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是我人生历程中刻骨铭心的一年,在这一年中的4月1日,奶奶走了,8月1日,爷爷也走了。在不到4个月的时间里,我相继失去了爱我痛我的奶奶爷爷。
人们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而我呢,不是佳节也思亲。时间过得好快啊。今年,奶奶爷爷去到天堂已有17个年头,在这17年里,我已由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变为了一个母亲。
过去我在想,老天不公,为什么在短短的四个月中带走了我的两个至爱至亲。
今天我在想,不怨老天,这是奶奶爷爷的至真至爱的爱情感天地,不忍他们阴阳相隔,于是在奶奶逝去的四个月,爷爷也尾随而去。
从人生的生死观来看,这难道不是生死相依的最高境界吗?真可谓“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
话虽这样说,但对爷爷奶奶的思念,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没有淡忘了多少,反而平添了无尽的思念。
每次我到曲靖时,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老屋。
老屋里总能抚平我躁动的思绪,总能唤起童年记忆的往事,仿佛他们一直陪在我的身旁。
我的爷爷奶奶
斯人逝伊,人去楼空。爷爷奶奶原来居住的老屋,自他们走后便荒芜多年,只有爸爸偶尔过去打理他在老屋小院里种的兰花。
兰花是恋根的植物,离不得地。养在高楼里大半纤瘦,只是掉叶,不见长芽。爸爸在老屋院中拉块黑布,一盆盆兰花有了安身之处。梅兰竹菊中,爸爸最迷兰花。当初给我取名时,因我是冬天出生,就选了“雪兰”二字,却又嫌太娇弱而放弃了,只是我从此带上了柔弱的性格,让父母伤神不少。
老屋是爷爷奶奶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那日我和爸爸同去,还未走进院门,就看到墙外的蔷薇枯萎了大半。记得每次过年后,迎春花还未开尽,一路蔷薇便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一旁的金银花缠绕着蔷薇纵横交错的枝蔓,粉的可人,白的素雅,黄的秀丽,缀在蓊蓊郁郁的树荫里,好似一片新筑的花墙。如今蔷薇也老了,皱黄带疖的藤蔓,费力支撑着过于细长的身体,却对掉落一地枯叶无能为力。花坛里一棵苹果树遭虫害了,连带邻近的无花果树也挂满厚厚的蜘蛛丝,就像两个迟暮的老人,顶着一头白发相视无言。植物也是有灵性的,屋里少了生气,屋外也少了活力。
推开吱哑作响的木门,一地尘埃被弹起,惊得四散开来。蒙灰的沙发依旧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奶奶还坐在上面织毛衣,半闭着眼睛,任凭双手熟练地在针线间穿梭。我幼时的毛衣,大多是奶奶这样一针一线织出来的。而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上费力地看着报纸。阳光穿过木质门窗上镂空的花纹洒进来,像一缕缕丝线在空气中幻化,明暗交错的光影中,只有细小的灰尘在逃逸。
我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6岁以前的记忆全部留给了老屋。恍惚想起小时侯,也是这样温暖的午后,爷爷从老屋送我回家,途中要经过一个小公园。一老一小走在铺满夕阳的公园小道上。我静静地聆听爷爷的脚步,软软的平底布鞋踩磨着地面的碎石砾,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风儿踏着枯叶在林间穿梭,很慢,但很舒服。前方,两个长长的影子拖动着我们前进。高的那个背着手,矮的那个戴着柳树枝编的“草帽”。
阳光牵引着影子,影子牵引着我们,我们牵引着时间,走在没有尽头的公园小道上,很灿烂。
第二天再回老屋,爷爷便会交给我一小袋或红或绿的“子弹”。就是那时很流行的玩具枪里的子弹。我不喜欢玩枪,但爷爷仍像其他所有的老人那样,做着他认为能让儿孙们快乐的事。我把子弹放进透明的小瓶子,摆在窗台上,看阳光如何在爬过它们的身体时留下一层金黄的晕圈。
图为原云南省委老领导高治国为爷爷书写题辞
那时玩这枪的小孩很多,公园里的小道上随处可见用过的子弹,爷爷会在回去的路上捡很多给我,我不知怎样劝阻爷爷去做这件对他对我都无多大意义的事,爷爷只是固执地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我只能在接子弹时装出很开心的笑,爷爷看我笑也会很开心地笑,全然忘记了每次弯腰起身后额上的汗珠。
时光如梭。午后的公园里,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在漫步,高的那个背着书包,矮的那个拄着拐杖。小道上没有了花花绿绿的子弹,只躺着一些不时被风卷起的黄绿色的柳树叶。我们牵引着时间,时间却冲刷了一切。淡忘了一路纷繁的经历,只凝聚成点滴精华留在脑中。将它们一一拾起,无意中竟又拼成心灵的低语,那,才是最真实感人的记忆。如今,我站在现实的喧嚣中,闭眼细细聆听心灵的撞击,感受年幼的无知与叛逆。麻木的背后,每一个细节的重现,都是一次无法挽回的阵痛。
爷爷奶奶的遗像挂在客厅里。穿过灰蒙蒙的空气与两双慈祥的眼神相对,就像穿越久远的时空回到了过去,心中充满一阵痉挛的疼。一同挂着的还有省里原来的一位老领导在爷爷70大寿时送给爷爷的书法:当事严求己,扬名乐让人。这幅题字就像爷爷一生的写照,亦像他的名字“勤俭”一样,不求名利,认真做事,清正廉明。
奶奶是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的女人。出身书香门第的她有着娇好的面容和一双美丽的大脚,晚年的痛风却将她折磨得双脚变形。常年疼痛让奶奶的晚年变得隐忍而安详。磨光所有的怨气和怒气,奶奶把更多精力放在了我们这些儿孙身上。
当爷爷已经不能再陪我走那么远路的时候,每次我在老屋午睡后抓起书包准备回家,奶奶总在身后嘱咐“慢点,慢点……”我放慢速度,但走出大门后脚步又由于习惯狂奔不已。依旧是浑身洒满夕阳,只不过日暮里多了一个满身汗气的狂奔少年,年轻的心自认为找到了潇洒的感觉,不知道其实弄丢了长者的信任与感恩。在大街上跑出很远,一回头,却看见老屋高高的门球场边上,奶奶仍立在日暮里望着我,瘦小得只剩下一个黑点。多年后,每每听到有人或声嘶力竭或哀怨婉转地唱着“我眺望远方的山峰/却错过转弯的路口/蓦然回首/才发现你在等我/没离开过/我寻找大海的尽头/却忽略蜿蜒的河流/当我逆水行舟/你在我左右/推着我走……”我总会想起那时奶奶远远望着我的画面,身后落日雄浑。我的一路轻狂,她全都包容了吧。
时间冲走了昔日握枪的童心,有如放纵的阳光淡退了一瓶瓶子弹的色彩。感恩的心被生活的烦琐挤压,无聊时把玩一下被晒得灼热的瓶子,却没有勇气打开它,去回味子弹曾带给我的快乐。
另一侧墙上依旧挂着每一次过年时照的全家福。第二张多了弟弟,第三张多了妹妹,第四张多了小侄女……可当上面的人数开始减少时,墙却挂满了。有多久了,我没再看到那些定格的笑容?
想起最后那两年,爷爷每次病危被抢救过来之后,都会对着家人叹气,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说他每多活一个月,就可以多帮我领一个月医药费。那时家里拮据,而我从小便是个花钱的无底洞,他挂念着我的病,挂念着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我也从未想过没有爷爷奶奶的日子要怎么走下去。这么多年来,总会在梦中与他们相遇,知道他们一直陪着我。可是每每回想,心中也会涌起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那样“多可喜,亦多可悲”的五味杂陈。身处其中时,亦会“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走上老屋昏暗的楼梯,扶手上的绿漆掉了许多。那是爷爷每次上楼睡觉唯一的支撑物,如今却已布满灰尘。斑驳的墙壁上,条条裂纹像一道道岁月的疤痕扎在心里。小时候睡在爷爷奶奶的大床上总盯着这些裂纹浮想联翩。如今,卧室内的物件仍在,却早已物是人非。古老的石灰墙壁上,依旧挂着那张发黄的老照片,黑白的光影里,有我从未见过面的太奶奶和年轻的姑妈、年幼的爸爸。锈迹斑斑的铜镜框上依稀可见那个逝去年代雕龙画凤的花纹。老式缝纫机用沙哑的嗓音哼唱着古老的眠歌,一起一落的踏板让人想起小时候飘着醇香的午后,那些嘤嘤嗡嗡的午后……
另一侧的卧室原本是姑姑住的,三楼的两个卧室住着叔叔家和我们家。印象里小时候一直是一大家子人这样住在一起的。几个卧室在叔叔、姑姑、爸爸的单位先后分到房子之后便闲置了,直到高考前我一个人住进来陪伴爷爷奶奶的遗像。
掀起厚重的帘帐,一眼望见单薄的日历醒目地印着 2004年6月,光滑的纸片上却已是落满灰尘。这是我一个人孤军奋战秉灯夜读备战高考的地方。一大摞一大摞的课本、练习册还在桌上放着。墙角那片蛛网,那只蜘蛛,不知是否那年月看到的那只?那时,每个朦胧的清晨,我在一阵一阵凄厉的猫叫声中醒来,看着窗外挂满树豆的藤蔓,心中充满欢乐和疲惫。
通向三楼的门已经被封死了。一同封死的,还有窗外那个种树豆的小阳台。绿色的枝枝叶叶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根纤细生锈的花架,在微风中颤动。抬头仰望这些晚霞中相互撞击的铁线,细细聆听,以为是一阵鸽哨从耳边划过……
天黑了,傍晚的空气总是格外宜人的。我想起院子里那些三五成群出来散步的老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昏黄的路灯出门,如今,老人们几乎都已不在人世,大院里显得空空荡荡。小时候,我常这样跟着爷爷走在凉幽幽的夜里,坐在裹满寒意的马牙石花台边,看那只野猫发出凄厉的叫声后沿着墙角溜走。
慢慢走下楼,担心惊扰了老屋的静谧。爸爸在院子里给兰花浇水,见我下来嘴里似乎说了什么,却听不真切。我仿佛又看到周末长辈们聚在老屋的热闹情景,无数身影在院子里穿梭:洗菜的,喂鸡的,浇花的……
慌忙跑出门,屋外的夜色霎时间笼罩全身。那一刻,我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站在幸福边缘的刺痛感。
我低下头,任凭微醉的清风打湿双眼……
(写于2020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