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郝洪山
秋贵哥是我在老家孙庄的一个远房亲戚。至于是什么亲戚,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而且,自从第一次到了老家孙庄后,我也才知道在老家把与之自己家有些亲戚关系的人也叫做“近家子”或“近门子”。说心里话,当二叔第一次给我介绍了这位“近家子”秋贵哥的时候,我心里觉得特别的好玩和有趣。因为,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居然把一个五、六十岁、而且长着白胡子的老头叫哥哥,这是我怎么想都是觉得可笑。要知道在我们那里,遇到这样年龄的人,我肯定是要叫他伯伯,甚至还可能是要叫爷爷的。否则,你一定会被说是“没有规矩”和“不懂礼貌”的。
后来,二叔告诉我,在老家是不论“年龄”而只论“辈份”的。比如,我在老家就是“洪”字辈,“洪”字辈的人在我们村里就算是比较大的辈份了。所以,村里有许多比我年龄大得多,但辈份却没我大的一些“叔叔”、“大爷”年龄的人,都还要叫我叔叔,甚至是爷爷。刚开始在村里,遇到那些比我大的人叫我时,我总是脸红得低着头不敢看人。不过,叫我的那些大人们反而感觉是自然而然和顺理成章,并没有丝毫的难为情。当然,到后来我渐渐习惯以后,我不但也没有了不好意思的感觉,反而心中还有了些小小的得意。因为,我在学校里的那些小伙伴儿们,肯定是没有享受过我的这个“待遇”的。
后来,我还发现我们村姓郝的不管老少,只要是我们“洪”字辈的人名字中大都是要带有一个“洪”字的。然而,我的这个“近家子”秋贵哥却是个例外,这不免让我心中多少有些好奇。而且,我还听说,秋贵哥不仅无儿无女,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结过婚、成过家,这就更叫当时的我觉得秋贵哥好像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秋贵哥当时大约五、六十岁的年纪,身材清瘦而又有些单薄。秋贵哥常年都是一身土布衣裳,干净整洁,显得既精干又利索。这和当时我们村里的乡亲们还只是“养家糊口顾肚子而不能顾形象”的状态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尤其是秋贵哥那每天都要梳得一丝不乱的山羊胡须,更是叫他在当时的我们村里显得超凡脱俗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其实,我当年对秋贵哥感到的那种神秘感,不仅是指他的容貌外表,还有那他与众不同的待人处事的态度。
当年我第一次回孙庄时,在我们那个还是比较封闭的小村庄里,也可以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了。这一是因为我是从城市里来的一个“小客人”,穿着打扮、包括说话口音都是与这里的孩子截然不同,这些让这里几乎都没有出过远门的大人小孩都有一种新鲜感。二来是因为当年父亲抗战时期在这里的影响。尽管父亲从抗战后期离开老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但那时候在我们朝城地区这一片,依然还有很多当年父亲的老房东、老部下和熟人。所以,我到老家后,别说本村的乡里乡亲见我都像是见了自己亲人一样的嘘寒问暖、十分热情。就是附近邻村、甚至是县城里与父亲熟悉的老人们,也都会热情地接我去他们那里小住几天的。然而,在村里惟一和大家表现不太一样的,可能就是秋贵哥了。当然,这并不说秋贵哥对我这个第一次回老家的城里“小客人”不欢迎、不热情。而是秋贵哥对待我的态度与他们都不尽相同。他从第一次到我起都一直是那种既有分寸又有节制的一种热情。他的这种平和、淡定的态度,在当时我们那个特别淳朴忠厚、特别真诚热情的乡亲们中,更是让我对秋贵哥这个人有了格外的一和感觉和关注了。
在老家的日子长了以后,我也隐隐约约从大人们的交谈中,对秋贵哥的身世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儿了解。据说,秋贵哥早年间年轻的时候,便为生活所迫一个人背井离乡地走关外、下东北,最后落脚于内蒙。在外几十年颠沛流离的日子里,秋贵哥扛过长工、干过杂活,甚至是当过道士。但最终他还是因贫困交加、穷苦潦倒,不得不在年老体衰的时候,孑然一身的叶落归根。当然,这也都是些人们的道听途说,秋贵哥在外具体是怎么的经历和情况,老家的任何人都并不是太清楚。或许他还有太多的辛酸血泪和不堪回首的往事,回到孙庄后的秋贵哥无论是谁问起,他对自己在外几十年漂泊经历也从来都是闭口不谈、讳莫如深。
记得秋贵哥当时一个人住在我们村东头的一间孤零零的土庙里。因无家、无儿、无女,又无劳动能力,那时秋贵哥的生活是由生产队负责,乡亲也时常对他有些接济。其实,当年秋贵哥居住的那个所谓的“庙”,只是个十多平方米,仅供村民们烧香、祭祀的一个小土屋子。而且,秋贵哥不仅吃、住在这里,每逢村里有人来这里祭拜烧香,秋贵哥还要在这里兼做主持。刚到老家的时候,我曾经怀着好奇的心情,悄悄地进过秋贵哥居住的那个小屋。说心里话,当我走进秋贵哥小屋的那一刻,原来心中想象的这里是多么有趣、好玩的想法,一下子便无影无踪了。因为,秋贵哥那间小屋仿佛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仅昏暗、窄小,并且几乎是不见一点儿阳光。墙角的土台上还摆放着香炉和烧剩下的香,屋里的一切,包括空气都像是凝固的、不流动的,并且充满了土腥味。虽然,秋贵哥把自己这个简陋的小屋收拾得也是井井有条,但是,我仍然感到压抑、感到紧张、感到有些害怕,最后就像逃一样的离开了那个小屋。
秋贵哥那时每天的生活内容几乎是不变和重复的。有限的活动区域、简单的一日三餐、单调的生活内容。早上吃过饭,秋贵哥便腋间夾着粪铲子、肩上背个“粪箕子”(一种树条编织的背筐)去街头村口捡粪、拾柴(当年,我们老家的男人无论大人、小孩闲时出门大都是肩背一个“粪箕子”,在走路遛达、聊天串门的时候,都会顺路、顺手地捡粪、拾柴,以备自家肥田、烧火之用)。秋贵哥夏天一般下午都不太岀门,经常是坐在他的小屋门前休息乘凉。
记得秋贵哥小屋门前有一口水井,也是我们村前街的百八十口人惟一的取水、饮水之处。那个时候,到井边打水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也都会和坐在门口的秋贵哥家长里短地“拉”( 聊)上几句“呱”。遇到妇女小孩自己到井上打水,秋贵哥也还都会上前帮助一把。其实,秋贵哥最忙活、也是最开心的,可能要数是夏季里的晚上了。每天“喝汤”或“喝罢汤”的时候(因农村晚上不干活,吃完饭就睡觉。所以家家到了晚上也都只是做些稀的。所以,我们老家那时把早饭、午饭叫做吃饭,把晚饭就叫做是“喝汤”),当年劳作了一天的男女老少,都会不约而同地聚在秋贵哥门前的空场上“拉呱”(聊天)。这种自发的活动在当年也是我们村父老乡亲们惟一休闲娱乐的形式。而且,这样的活动在当年还有另一个好处,晚上不在家里,就不用点灯熬油,“拉完呱”回家就睡,也能为家里节约些灯油钱。
因为秋贵哥的为人随和见多识广,当年不仅秋贵哥那里成了乡亲们每天“拉呱”的重要场所,秋贵哥本人也成了每天“拉呱”的主要人物。而且,无论是他拉“水浒”、“三国”、讲“七侠五义”,还是说在闯关东、下内蒙的所见所闻、风土人情,村里的男女老少无一不是聚精会神、百听不厌。不过,与真正说书人还是不同的,秋贵哥“拉呱”从不是抑扬顿挫,更不会慷慨激昂,而是一如平常地用他的那种从容不迫和细声慢语的节奏娓娓道来。然而,可能正因为如此,更会给我们每个人一种以想象的空间和意境。现在想来,秋贵哥当年的“拉呱”,对那时老家的乡亲们来说,起到的还不仅仅是一个娱乐作用。可能更重要的是,在秋贵哥的叙述中,从没有出过家门的乡亲们开始了解了外边、看到了外边、知道了外边。也算得是当年我们村里乡亲们一个重要信息来源和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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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地讲,我小时候曾多次地回过老家孙庄,在老家住过的日子也不算是太少。然而,我和秋贵哥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接触,甚至都没有说过多少的话。但是,由于他的真实、他的平和他不同于寻常的人生经历和态度,却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一辈子的记忆。尤其是当我自己今天也已经有了太多的经历、阅历和这样的一个年龄时候,对在当年秋贵哥心如止水的人生态度背后的那一段难以名状的苦难与艰辛,更似乎是有了一份自己的理解与敬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