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年前的1948年秋天,辽沈战役正式打响。当时,我所在的部队是45军134师460团警卫侦通连,我是这个连通信排的通信员。由于我每次任务完成得很好,经常受到首长们表扬,逐渐我在很多首长中留下了好印象。
那时,部队团以上的首长常在战士中挑选自己的警卫员。我们134师400团的团长名叫邓国彪,他在物色警卫员时竟然物色到了我身上,指名要我去给他当警卫员。不久,上级就给我下达了命令。虽然我有点舍不得离开自己的老部队和通信员的老战斗岗位,也耽心会遇到一个难伺候的领导,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我很快一声不响地从460团来到400团,当了邓国彪团长的警卫员。
初到邓团长身边,我很拘束,话不敢多说,事不敢擅做,路也不敢和他并排走。我的这种心态和行为很快被邓团长发现了。一天晚饭后,邓团长和我拉起了家常。他让我先说说自己的情况,特别是对现实工作的想法。然后,他又向我说了他自己的情况。在他的自我结束中,我知道了他是位参加过抗日的老革命,还发现他有很高的文化基础和很深的理论功底。最后,他十分和蔼地对我说:“小姜啊,你当上我的警卫员,从此咱俩就是最亲密的战友了。咱俩职位不同,但目标一致,都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为了打倒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因此,咱俩的关系是平等的,是革命同志关系,是一个战壕的战友。既然是平等的同志式的关系,你对我就不要再拘束了。你要把我当做大哥哥一样看待,不要客气。俗话说,家礼不可常叙嘛!”他的这一番话,一下子就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我对他立时就不拘束了。打那往后,我还真的把他当做亲哥哥看待了。我把它当成亲哥哥,他也就把我当成了亲弟弟。
他对我特别关心,简直是关心得无微不至。他不仅关心我政治进步,还关心我文化学习。他不但经常督促我学习文化,还经常亲自教我。在他的亲切关怀和耐心教导下,我的思想觉悟提高了,文化水平提高了,就连枪法也提高了,警卫员的业务更是大有长进。
不久,我们400团奉命打锦州。打锦州正是在秋天刚割倒一半高粱时。那天上午,我们400团遵令攻打小紫荆山。我随邓团长进入了攻打小紫荆山的战场。小紫荆山位于锦州城外,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在它的附近还有叫白菜地、八家的两个地方。小紫荆山与白菜地、八家两地相连,形成犄角形势,3处都布满了敌人,相互照应。小紫荆山山顶上建有坚固的碉堡,碉堡里架设着六零炮、迫击炮,上空盘旋着飞机。这飞机最多时达到32架。在这种情况下,这一仗是很难打胜的。而上级对我们团的要求是,必须尽快把这小紫荆山拿下,这一仗只许胜不许败。
这场战斗太重要了,它直接关系到锦州战役的成败,而锦州战役的成败,又是整个辽沈战役的关键。我们的邓团长知道这场战斗的重大意义,更清楚这场战斗会有大量牺牲。于是,在战斗打响之前,他就先带着工兵排神情凝重地步入阵地。我也知道我此时的责任重大,我紧随他身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一进入阵地,他邓团长就给工兵排下达了一项不同寻常的命令:在前沿阵地快速挖坑,共挖3000个,坑子的规格是长2米,宽1米,深1米。工兵排长不解其意,两眼望着他,等待后面的指示。他解释说:“这坑子是两用的,既是战斗工事,又是掩埋尸体的坟坑。我们全团3千人,一人一个。活着当工事打敌人,战死当坟墓葬自己。”听团长这一说,我不由得想起了他平时给我讲的“破釜沉舟”这个成语。
全体战士进入阵地之后,他又发布命令,让战士们在各自的上衣里面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籍贯,说是准备死后按此立碑。他特别强调司号员要写清楚,因为司号员必须站着吹号,目标显眼,死的可能性最大。布置完毕,他自己也写上了,我当然也随着写上了。看起来,这真是要决一死战了。
一切安排妥当,他一声令下,攻山开始!顿时,枪炮齐鸣,杀声四起,战场上弥漫起硝烟。邓团长身先士卒,带领战士们迂回着往山上冲。我紧紧跟着他,时刻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他。
正攻山时,突然,敌军的一颗炮弹从山上走着弧形飞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这炮弹竟落了下来,正好落在邓团长的身边。一见此情,我急忙把邓团长推倒在土坑里,一下趴在他的身上。只听得一声巨响,炮弹爆炸了,我立时眼前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在朦胧中隐约觉得大腿疼痛,并且越来越痛,身子一动弹,才觉得是左腿痛。到了这时候,我也就苏醒过来了。当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时,就“忽的”一下坐了起来。
我只觉得左腿一阵剧痛,往痛处一看,原来是左腿肚子被炮弹皮子挖走了一块肉。我顾不得看腿伤,急忙寻找邓团长。我大声呼喊:“团长,团长呢?”忽听邓团长也喊:“小姜醒了,小姜,你可醒过来了!”我扭头一看邓团长,他已从我身底下爬了起来,带着一身泥土,正在弯腰扶我。他一边扶着我,一边对身旁的韩参谋说:“是他舍身救了我的命,你要负责把他送下战场并给他记上功。”说完,他站了起来,又去继续指挥战斗。见团长不离战场,我怎能下火线呢?于是,我一咬牙,也站了起来,紧跟在团长的后面。邓团长几次命令我下去,我就是寸步不离他。他见实在撵不走我,也就认可了。我随着邓团长一直坚持到攻下小紫荆山和白菜地、八家3块阵地,获得战斗全胜,才离开战场。这场战斗结束后,部队给我记了三等功。
攻下小紫荆山,我们遵照上级号令去打锦西。打锦西时,邓团长仍旧身先士卒,亲临前线。我还是紧随他身旁,时刻准备着为他挡炮弹。这次,我又一次挂了花,但又不严重,还是没下火线。
锦州解放后,我们的革命形势迅速好转。这时,我军已经有了加强自身建设的余力。为加强部队建设,培养优秀军事干部,部队选拔有培养前途的优秀干部送军校进修。邓国彪团长被选中了,组织上让他入桂林军政大学学习。听到这个消息,我既高兴,又不自在。高兴的是邓团长得到了组织上的重视,经过学习提高,会有更大的发展前途;不自在的是,和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情同手足的首长加兄长要走了,要和我分别了。这一别,就不可能再到一起工作了。我是实在舍不得和他离开呀!正在我暗自伤神的时候,邓团长找我来了。他乐呵呵地对我说:“小姜,你知道我要和你说啥吗?”我心想:这还用问,说几句告别的话呗!嘱咐嘱咐我好好干呗!可是,出乎意外,他竟然没跟我说这些,而是问我:“你愿意入军校学习吗?”我被他这句莫明其妙的话问懵了,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接着说:“是这么回事,因为你品质好,也爱学习,具备进修培养的资格和条件,所以我就和军里推荐了你,申请带上你和我一起去学习。军里根据我的推荐和你的平时表现,答复了我的请求,把你也列为学员,让你随同我一起入桂林军政大学。”一听这事,我又懵了。我先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当确定了这是真的之后,竟然乐得跳了起来,哭了起来。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喜事!这是我做梦也梦不到的喜事。这一下就好了,我不但有了难得的学习深造的机会,也再不用忧虑和团长分离了。那阵子,我激动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盼望开学的日子早来到。
桂林军政大学全名是第24步兵军政大学桂林分校,其总校设在湖北的汉口。1949年12月,我跟随着邓团长到桂林正式入学。记得入学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我满心高兴,浑身清爽。当时,入校的学员共分5个大队,大队之下再分学员排。学员排按级别分,邓团长分在团职学员排里,我分在排职学员排里。
我们排共有学员40人,级别一样,都是排长职务。排长学员在全校学员中属最低职务。我们这40人,文化程度参差不齐,有的是中学毕业,有的是小学毕业,还有的是文盲、半文盲。我们的课程分两部分,一部分是文化课,从小学课程学起,要求一年时间达到小学毕业;另一部分是军事课,学政治理论、军事技术,培养目标是合格的基层军事干部。学校的生活环境好,学习条件好,学习风气也好。特别是有邓团长在时刻关心着我。他经常来了解我的学习情况,帮我解决学习中的困难,给我补课。他简直成了我的课外辅导员,成了我的补课老师。他不仅教给我学会,还教给我会学。在他的关心和帮助下,我如饥似渴地学习,越学越有兴趣,越学越有劲头,门门课程都是优秀。一年下来,我顺利地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并被学校评为学习模范,还给我记了三等功。邓团长见到我的成绩,乐得眉开眼笑,比打了个大胜仗还高兴。
与此同时,邓国彪团长的团级进修也已毕业。毕业之后,他就被提升为师长,并要奉命带兵去抗美援朝。我也想跟他走,想随他去抗美援朝。可是,当我把想法和他一说,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这次却说什么也不带我了。他在离校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里是革命干部的摇篮,你能在这里学习,机会难得,你必须珍惜这次学习机会,努力学习,尽快提高自己,以备今后为国家和人民作出更大贡献,干革命工作没文化不行啊。你现在的文化程度还不够,学习任务还没完成。你必须安下心来继续学习,必须达到中学毕业才能离校。”和我谈话之后,他又去找了学校领导,向校领导介绍了我的详细情况,嘱托校领导对我多加关照,并建议学校延长我的学时。经他的一番努力,学校延长了我的学时,让我转入了速成中学班学习。
在中学班学习期间,邓团长人虽然不在身边了,但他的话却时时响在耳边。想到他的期望和教导,我对学习不敢有丝毫怠慢。我要学习不好,不用说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在邓团长这儿也交代不过去呀!就靠着这个动力,我起早贪黑、废寝忘餐地学习。经过半年的勤学苦练,我提前完成了初中学业,得到了初级中学的毕业证书。当拿到初中毕业证书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写信给邓团长。可是,这时候邓团长正在硝烟滚滚的朝鲜战场上,我这信往哪儿寄呢?
我们这期学员学习结业后,都回原单位了,而我却被留校了。我被学校留下当了教员。刚当完学员就当教员,这是对我的特殊重用。这当然和邓团长的举荐与嘱托有关。
是邓团长的关心和教育使我由一个半文盲士兵成长为军校教官。邓团长既是我的首长,又是我的兄长;既是我的良师益友,又是我的亲密战友;既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亲人。他对我的一生起了重大影响。我崇敬他,钦佩他,尤其想念他。遗憾的是,自从桂林军校一别,我们就断了联系。我不知这位敬爱的邓国彪团长还健在否?不知还有人了解邓国彪团长的情况否?不知邓团长留下儿孙后代否?我十分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知道邓团长的归宿。作为一个80老翁,我自知,要打听到邓团长的准确情况,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了。我只能用这篇忆述来表达对我所敬爱的老首长的思念了。当然,也不仅仅是思念。 (姜守业,45军134师400团老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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