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沈鸿烈失散后,即率本连在山中隐蔽活动,与吴化文所率师主力不期而遇。是时,新四师已被打残,仅余三千余人,且被日寇团团包围。吴化文令我连伪装主力向北佯动,吸引、牵制日军,以掩护主力向西南方向突围。吴还给我讲:主力突围后,你们就地坚持游击,等待主力归来!当夜,我即率本连北潜,到博山以南、莱芜以北地区活动,首先实施背后牵制日军的任务。
(一)
一天下午,我们悄然来到太河镇以北的西同古村。哨探报告:村东淄河中有一伙日军正在洗澡。我立即率全连赶到河边,见只有一名日军持枪在岸上游动放哨,其不远处,架着敌人的武器,河中二十余名日军,赤身裸体,有的在独自搓洗,有的在相互搓背;还有的三五一伙,撒水戏耍,并不时发出阵阵狂笑,尚不知其已大难临头。我抬手一枪,即将敌哨击倒,全连官兵随之开火,日军被打得哇哇乱叫,不知所措。稍顷,对岸东同古村中的日军听到枪声赶来,冲到河边,用机枪、小炮隔岸向我们射击,我令机炮排压制对岸敌人。河中残敌乃乘机拼命向对岸游去,却被我神枪手逐个报销,让这帮强盗一丝不挂地魂归东洋去了。我们缴获九二式轻机枪三挺,掷弹筒三具,六0小炮一门,南部式手枪(俗称“王八匣子”)一支,三八式步枪十一枝,日本军服二十余套。
淄河袭敌,引起了日军的高度注意,自淄、博南下之敌,遂掉头向我扑来。我率本连乃伪装主力,继续向西北方向佯动,并在沿途丢弃了大量军装等物资,造成主力溃逃的假象,吸引大部日军在后穷追不舍。行至莱芜北部上游村,我突然车转回身,一夜急行军,又潜回莱芜和南北博山之间的苗山、常庄一带,给日军造成吴部第二批部队向北突围的错觉。
当晚,我召集马连副和四位排长商讨牵制日军的新办法。有人提议,继续用淄河袭敌一类的偷袭办法,并说:“我们小部队游击,只能偷袭敌人,不能硬拼,更不能暴露目标。” 马连副不同意此等主张。他说:“这种办法只能偶而用之,反复运用,必被敌人识破。因为,我们是在伪装大部队突围。大家想一想,部队突围,急于走脱,岂有到处偷袭敌人的道理?而这种偷袭的办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小部队的游击活动。如被敌人识破,我们则无法完成牵制敌人的任务。”他主张,再次向北佯动,追踪小股日军,假装遭遇,故意暴露目标,吸引和牵制敌人。 马士骏老成善谋,令我钦佩。我同意了他的策略,派出数人侦察日军行踪。
斥候陆续返回报告:由淄川、博山南下之敌,已被我吸引到博山、莱芜、章丘三县交界处设防把守,此处日军颇多。而莱芜西北部的寨里、羊里、大王一带敌人兵力甚少,只有小股日军(多者一个小队,少的只有一个班),在伪军配合下,逐村“清剿”,拉网“扫荡”。
摸清敌情后,我即率本连悄然西去。翌日晚,抵达莱芜西北的虎口崖,这里驻着日军一个班、伪军一个小队。距村子尚有五六百米,我命令马连副带领第三排布置在此,占据有利地形,负责接应,我亲率第一、二排和机炮排进村袭敌。 来到村口,我令一班班长魏方成等人三路齐出,悄悄把敌哨搞掉,并抓回一个伪军俘虏。在我威逼之下,这个俘虏交代了村内敌人的兵力及其分布和装备情况。而后,我们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村。我故意高喊:“一营在南,二营在北,抓紧打扫房子,师部马上就到!” 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敌人,一片茫然,他们不知何部来到。一个伪军壮着胆,在距我十数米处,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口令!” 我打开手中的三节手电筒,耀眼欲盲的光线即朝他脸上直射而去,我大喊一声:“敌人!”随即抬手一枪,即将其击倒。村内顿时一片哗然,敌我双方的叫喊声、枪炮声遂连成一片。 我令本连轻重机枪、马步枪和小炮一起开火,并高喊:“刘副官,快去报告师部,停止前进!”敌人见我火力炽烈,又听我如此大呼小叫,真的以为遇上了大队主力,遂拼命向北逃窜。
(二)
虎口崖袭扰战,又牵动了敌人,把守博、莱、章边区的日军,遂以狮子搏兔之力,向我扑来。我则率本连跳出包围圈,在临(朐)、益(都)、淄(川)、博(山)边区辗转飘忽、神出鬼没,牵动着数千之敌随我转圈。
作为一个不满十七岁的连长,独率本连在敌人重重围困之中坚持游击,我时感责任重大而绠短汲深,乃鼓励官兵出点子、献妙策,以期群策群力,完成牵制敌人的任务。我规定,献一条好计策,奖赏大洋五元,鼓动起了官兵的积极性。一天,班长魏方成对我说:我们可效仿古人增灶、减灶之计,每到一处,挖制大量的炊灶,借以迷惑敌人。 我对他说:“你肯动脑筋、想办法,这很好。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大部队在突围途中有埋锅造饭的吗?” 方成乃恍然大悟,他眼珠一转,又说道:“埋锅造饭不可能,但大小便是少不了的。”此说却是一矢中的。 我立即召开班长以上会议,布置此事。于是,全连官兵于活动途中,纷纷用水壶朝松散的地上冲水,假造了大量的小便痕迹,造成大部队活动的假象,借以迷惑、吸引日军。敌人果然上当,不仅淄川、博山之敌停止南下,对我尾随跟踪,自津浦线东进之敌也从“省会区”掉头北来。我又率全连自淄川、博山间突然西去,直逼章丘,造成了越胶济线向鲁北突围的态势。 一天,我们捕获了一名日军翻译官。据其供称,渠等已接到倭第十二军团司令官土桥一次大将的命令:吴化文新四师企图沿去岁底赴沂蒙之旧路,向鲁北逃窜。各部务将其堵截于胶济线以南,歼灭之。 前来扫荡的日军一部,约五千余众,朝我扑来,我们的处境顿显紧张。有人提出,应迅速转移,脱离险境。我未同意,并耐心地给大家讲:我们在此多坚持一天,主力突围就少一分危险。 我们被数千之敌包围在章丘以南、莱芜以北方圆不足五百平方公里的狭小区域内,且包围圈日渐缩小。我将全连分作两股,由我和马士骏带领,分头活动在莱(芜)章(丘)和莱(芜)泰(安)边区。
一天,我带领三十余人来到莱芜北部栾宫村,发现了敌人的一个辎重临时囤积点。询问周围百姓得知,此处只有伪军一个小队守护。此时,我们的弹药即将告罄,急需补充。 午后,我们假扮日军,大摇大摆地向村子走去。接近村口时,一个伪军哨兵打着手势向我们问话,身材矮胖、佩带日军少尉军衔的一排排长高占绪毫不理会,手中提着半瓶酒,摇摇晃晃地来到敌哨面前,将酒瓶塞入敌哨怀中,敌哨不敢拒绝,便伸手去接酒瓶。高氏随即将他的步枪夺过来,提在自己手中,并做了一个带路的手势。敌哨即在我们的推搡下,呆呆怔怔地带着我们进了村子。 伪军小队长闻讯赶来,陪着笑脸、躬着腰,向“太君”请安。高占绪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日语”。扮作翻译官的班长隋振武即上前说道:“太君命令你们全队集合!” 随着伪军小队长的一阵哨声,二十余名伪军全部列队集合。高占绪又“哇啦”了一通,隋振武即站到伪军队前,高喊:“架枪,立正,向后转,齐步走!”此时,我们这些“太君”乃显露原形,一枪未放,草木不惊,即将一个小队的伪军全部俘虏缴械,并缴获了大量武器弹药。全连械弹得以补充,剩余部分即全部掩埋地下。 数日后,我们得悉,吴化文已率主力向南经蒙山突围西去。掩护主力突围的任务已经达成,而我连却被压缩在章丘南部,陷入了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三)
章丘位于鲁中、鲁北交界处,胶济铁路横穿而过,将其分为南北两部。其东西两面的济南、张店,为山东日寇重兵集结地;南面的莱芜、泰安也设有日寇重要据点;其中部的胶济路沿线,更为日寇重兵把守。当时,我们在章丘南部的黑峪一带狭小地区,又有数千日寇围追而来,形势十分严峻。
我召集马连副和四名排长研究突围方案。马连副提出:派一个班伪装主力继续向北佯动,逼近胶济铁路,吸引敌人,掩护全连向南突围。然而,由谁率队向北佯动呢?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声。 我把目光落在二排排长王焕田的脸上,说:“丰年(王焕田,字丰年),咱弟兄二人去一个。是你去呢,还是我去?” 王焕田遂即站起身来,说:“这个送死的任务只能由我去!我是孤儿,死无牵挂。只希望抗战胜利了,你们能到这里告诉我一声,让我在九泉之下高兴高兴,也就心满意足了!”听了他这一番慷慨悲歌的言辞,令我心中阵阵酸楚!
王焕田,二十岁,河北青县人。乃父王敬贤,原为西北军第二十五师特务团(吴化文曾任该团团长)营长,一九二九年阵亡于中原大战中,焕田之母也随之病逝,吴化文将孤儿王焕田收养。我和他一起在吴家长大,焕田长我四岁,儿时,我们同居一室,他夏天给我掖蚊帐,冬天给我盖被子,处处给我兄长般的呵护。 一次,我们一起在大明湖游玩,见一恶少调戏妇女。我怒不可遏,一步冲上前去,把那个恶少推入湖中!不料,此举却惹了大祸。原来,那个恶少是省主席韩复榘的亲戚。他依仗权势,闹上门来,一再声言:要严惩凶手,并追究吴化文的纵容之责!吓得吴化文一家人连连磕头赔罪,渠等仍不依不饶。吴化文只得请出了省政府秘书长张绍堂、第三路军参谋长李树椿二人说和,并设宴赔礼,方才了事。事情了结的当晚,带着几分醉意的吴化文回到家中,怒气冲冲地把我和焕田叫到跟前,追问此事缘由。焕田上前一步,用身体遮护着我说:“这件事不怨弟弟,全是我惹的祸。”吃尽了权贵之气的吴化文,遂把一腔怒火发在了焕田身上,用马鞭一阵抽打,把焕田打得皮开肉绽。焕田为我当灾,此事令我终生难忘!
研究确定了突围方案,焕田当晚即率一个班北去。临别,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久久难放。我心中暗自祈祷:祝愿兄长安然归来! 但事与愿违,壮士一去未回还!后来听说,焕田等人北去后,即在阎家峪、圣井一带来回穿梭,吸引、迷惑敌军。第三日,他们被数百日军包围在铁路以南朱家峪的一个山头上,激战一天,弹尽粮绝,全部壮烈殉国!
王焕田,我可敬的兄长,亲爱的战友!抗战早已胜利,中华民族已经富强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您英灵不泯,可以含笑九泉矣!
焕田等人引敌北去后,我即率全连绕道苗山、草埠、颜庄等地,向南潜往莲花山区。途中,曾与敌数度遭遇,皆被我巧妙地应付过去。我们还装扮成扫荡的日伪军,公然在大山中穿行。 一天夜晚,我们悄然摸进了草埠村,驻了一夜,待天明时才发现,村子东部驻有二三百名日军。此时,他们也发现了我们,而却真的以为是其自己人,还“哇啦哇啦”地给我们打招呼。我等皆不懂日语,只得给他们摆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了。日本陆军训练有素,作战剽悍,在世界上堪称一流,但其骄横狂妄,麻痹大意,遂使我们在其鼻子底下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