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蒙山区方圆几千公里,区域广阔,地形复杂。日军兵力有限,难以久久在此驻扎。其此次扫荡的目的,一是企图消灭我抗日武装;二是抢掠夏粮,以实现其以战养战的企图。我连突围后,即潜入莲花山区隐蔽。是时,适值麦收季节,我们遂把打击敌人抢粮,保卫百姓麦收,作为这一时期的首要任务。
(一)
一天,数十名日伪军包围了邻村正在打轧小麦的百姓。我们闻讯赶到,
见四五十名日伪军把百余群众围在村边大场上,四周架着机枪。人群前面,横着几具百姓尸体;一个矮墩墩的日军少尉叉开双腿,双手拄着竖立在地上的指挥刀。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他却俨然摆出了一副不可一世得模样。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着黄皮的汉奸头目,一手卡腰,另一只手疯狂地挥动着,口中喋喋不休,大放厥辞,威迫百姓交出藏粮。
全连迅速进入战斗状态,我从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枝日本三八式步枪,略一瞄,一枪即把日军少尉撂倒。官兵以此为令,皆向敌人猛烈开火。王常兴肩上的八八式掷弹筒一声唿叫,即将架在场院北边土堰上的敌重机枪打掉。
人群中,突然一声高喊:“快向山里跑!”百姓乃簇拥着向村南群山跑去,但也有一些倒在地上乱爬,还有的伏在地上不敢动。此时,敌人纷纷抢占各种掩蔽物,机、步枪齐发,向我们猛烈射击。我乃令马连副带人指挥百姓向山中疏散,并命令官兵集中火力压制敌人。我三班班长刘二木,在火力掩护下,带着数名士兵匍匐向场院中心接近,去解救倒在地上的百姓。隐于一堆麦秸之后的敌机枪,突然一串子弹射来,只见刘二木浑身抽搐了几下,便伏在那里不动了,但其右臂仍僵直地向前伸着,手已接近了伏在地上的百姓!官兵见人缘极好的刘二木阵亡,个个怒火中烧,纷纷射出一串串复仇的子弹。我六0小炮向麦秸堆一发射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敌机枪手便腾空飞起,然后又被抛出了数米之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遂令官兵发起冲锋。身边一位士兵,突然用手拽了一下我的左臂,大声说:“连长,西边!”我举起望远镜向西一望,只见大路上尘土飞扬,一二百日军向东急驰而来,与我相距不足千米!我们撤退尚不失时机。但向南一望,百姓尚未走远,不少老弱者仍在二三百米处蹁跚而行。我即下令:“迅速解决这里的敌人!” 敌见其援兵来到,复加顽固,已后逃的伪军又纷纷返回,卧在地上,拼命抵抗。顷刻,西来之敌已近至三四百米处,其嚎叫声已清晰入耳,其子弹、炮弹亦纷纷射来。恰在此时,从南山冲来了数百身着灰色军装的八路军官兵,他们奋勇近前,向西来之敌呼啸冲杀,正面之敌遂又慌乱起来,纷纷向村中逃窜。我命高占绪排长率人在后穷追,歼其大部。我率其余官兵冲向西来之敌。此时,八路军已同西来之敌肉搏。我等亦手持大刀片闯入敌群中,只见刀光闪闪,倭兵纷做无头之鬼。厮杀一阵,残敌不支,乃拼命向西逃走。
(二)
此后,我将全连分作数股,分散活动在新泰、莱芜、蒙阴一带,曾数度袭击前来向百姓抢粮的日伪军,我们也付出了一些代价,我的勤务兵徐小旺
即牺牲在保卫麦收的战斗中。
分散后,我率第一排和机炮排一个班活动在莱芜东部地区。一天早上,二十余名日伪军将正在收割小麦的百姓包围在田间。我闻讯后,即率第一排迅速前去解救。赶到麦田附近,却见敌人与百姓混杂一起,我们难以下手。于是,我便采取了一条“诱敌入伏”之策。徐小旺自告奋勇,与另一名士兵一起,前去诱敌,我率其余官兵伏于山口。徐氏二人隐蔽近前,开枪击倒两名敌人,随即借着麦浪掩护向山口奔跑。敌乃舍弃百姓,在后紧紧追赶。小旺二人刚刚进入山口,只听背后一声枪响,徐小旺应声倒地。 我等满怀复仇烈火,向冲入山口伏击圈的敌人猛烈开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敌人懵头转向。他们企图夺路逃窜,而前后山口却被我炽烈的火力严密封锁。 伪军们不抗打,纷纷高喊:“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投降!”然日军究属训练有素,七八名倭兵身体紧贴着岩壁,举着枪拼命还击,使我们的机、步枪和小炮失去了威力。我遂令官兵将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扔下山去。山口内硝烟弥漫,敌人鬼哭狼嚎,岩壁上挂满了他们的血肉。
我们冲下山来,未被炸死的伪军纷纷举枪投降,跪在地上哀求饶命。三名日军却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迎上来拼刺。我端着一枝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与一日本军曹拼杀起来。这家伙胖墩墩的,却身如娇燕。我与之拼杀十几个回合,均未击中其要害。于是,我故作不支,转身便走。他果然上当,遂不顾一切,端着枪刺直向我后心捅来。我突然车转回身,用枪拨开他的枪刺,遂将刺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是役,我们击毙日军七人、伪军十一人,生俘其九人。俘虏中,日军伤一人(只俘此一名日军)、伪军伤三人。我对他们一番教育之后,即令他们把伤兵抬回据点。 百姓无一伤亡,粮食也未被抢走一粒,但童真可爱、稚声未退的徐小旺却长眠在沂蒙大地上,年仅十六岁!
徐小旺,莱东徐家庄人,入伍尚不满俩月。四月底,我带人到徐家庄执行任务,驻在小旺家中。徐父三十七八岁,稍有文化,憨直爽快,颇具爱国心。小旺弟兄三人,上年,其父兄被日寇抓去修据点,父亲被打折右腿,兄长被日寇杀害,其母哭瞎了眼睛。 我在他家盘桓数日,给他们讲了一些抗日救国的道理和民族英雄的故事,渠父子二人深受启发。临别,徐父乃对我说:“我有残疾,不能杀敌报国了。让小旺跟你去打鬼子,给他哥哥报仇!”他还说:“如果老二(即徐小旺,渠行二)殉国了,我再把小三儿给你送去。打鬼子,我把全家都豁上了!”
望着徐小旺已僵直的尸体,乃父之音犹然在耳,令我不胜感叹!当晚,我们把小旺尸体装殓,悄悄送回徐家庄。乃父将棺椁抚摩了一番,遂令下葬,而竟无一声哭泣!他还践行前言,将其三子徐小盛又送到我连。徐父,一位普通的农民,一位伟大的父亲,令我肃然起敬!
(三)
日寇此次扫荡的重点,是东起沂山、西至鲁山,南起蒙山、北至嵩山一带的沂蒙山区腹地,该区的百姓纷纷逃离家园,到外地躲避。千余平方公里之内,十室九空,荒无人烟。
时值麦收季节,一片片金黄色的小麦留在田间,无人收割,遂使日寇的抢粮计划难以实现。眼看已成熟的小麦抢不到手,他们又变换手法,暂缓对百姓的残虐、屠杀,引诱百姓回家麦收,但返回者仍寥寥无几。无奈之下,他们便组织伪军麦收。
为打击敌人的抢粮行动,我们把全连分作三股,由我和马士骏、高占绪各率一部,分别潜入蒙山、岱崮和鲁山中待机。一天,我率二十余人来到蒙山中的固峪,斥候报告:桃墟、界牌、垛庄一带数百伪军正在收割小麦。我们立即准备,用白布写了十数张布告,警告伪军:不得认贼作父、为敌抢粮。还赫然钤盖了用肥皂假刻的“中华民国山东省政府”的大印。翌日凌晨,我们三五一伙,分作数个战斗小组,悄然出山。 我带着四个人、一具掷弹筒,伏于桃墟至松山路旁的小山上。黎明时分,二三十名伪军带着镰刀、车辆出桃墟,直奔麦田而来。待其近至数米处,我们突然开火,将一排排整束手榴弹投向敌群。敌人猝不及防,惊慌失措,拼命回窜。我掷弹筒阵阵唿啸,又击倒不少逃敌,十余残敌抱头鼠窜。我们把布告裹在被击毙的伪军尸体上,遂匆匆撤离。待敌大股人马赶到,我等早已无踪无影。
还有一次,我带领十数人行至孟良崮东北的辛子山,恰遇七八名伪军押着两马车小麦回据点。他们猝不及防,见我们骤然出现在面前,遂乖乖地交了枪。渠等皆表示,不愿再当汉奸,愿随我抗战。我即将他们收留下来,编为一个班,指定其中的一位梁某为班长。我们将缴获的两马车小麦藏在一个山洞中,准备相机分给百姓。数日后,便在山中搜寻到十几户人家,我对他们说:“有几千斤小麦分给你们。”。渠等欢喜异常。不料,打开口袋一看,小麦皆已霉烂发芽,成为一堆烂泥!一位老汉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不懂得。小麦打轧后,必须晒干。不然,堆在一起,它就生热,霉烂发芽。”我们这些年轻的丘八,皆不通稼穑之道,特别是我本人,入伍之前,只知吃面粉,而从未见过小麦,如何懂得这些知识呢?望着数千斤霉烂发芽的小麦,令人扼腕叹息!
事隔三日,我带着梁某这个班和另外两个班,到洼店一带打击抢粮的敌人。我们登上一个小山头,发现山下场院中四五十名伪军正在休息。他们有的坐在地上吸烟,有的躺在麦堆上睡觉,毫无防备,极易消灭。正当我向班长们布置战斗任务时,梁某突然向场院跑去,并高喊:“国军来了,国军来了!”我抬手一枪,将其击倒,严惩了这个死心塌地的汉奸! 场院中的伪军纷纷抄起武器抵抗,躲在各种掩蔽物后,与我们对射。顷刻,背面的山上突然响起了枪声,百余日伪军从后面向我们冲来。我们边打边撤,混战之中,我部有二人负伤。 事后,我反思此事。认为,伪军中虽不乏良心未泯的人员,但也却有一些败类,死心塌地,认贼作父。特别是在日寇猖獗而我暂处劣势之时,他们不会轻易反正。这是血的教训!
此等骚扰行动,我们坚持旬余,飘忽不定,神出鬼没,打得敌人晕头转向,不少据点之敌不敢外出抢粮。此间,我们也有一些损失,高占绪所率一路,在鲁山中遭敌包围,伤亡过半。 占绪抗日爱国的激情和不畏牺牲的精神,实令人钦佩。但其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遇事不冷静,喜欢硬拼。据其部下讲,他们活动在鲁山西南的葫芦棚顶一带,数度骚扰敌人,皆已得手,占绪乃心高气傲,骄妄轻敌。一次,他们发现山下十余日军行进,占绪乃布置战斗。其手下的几位班长皆说:“这是敌人的尖兵,后面必有大部队跟随,这个仗不能打。”而占绪却说:“咱打了就跑,即使有大部队在后,咱也不怕!”战斗持续了一二十分钟,也未将敌尖兵消灭,而后面的日军大队却围了上来。此时,又有人建议撤退,占绪贪恋消灭残敌,贻误了突围时机,陷入了数百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至晚,才借着夜色掩护,死战得脱。保卫麦收的战役结束后,全连集结,占绪带着寥寥十数人归队,面带愧色,自请处分。他说:“我这一路三十多人,才回来了十几人,真对不起连长。您处分我吧,无论什麽处分,我都接受!”我平时对其缺乏教育,怎忍心不教而殊呢?应付恶劣环境,官兵须有相当素质。而欲提高官兵素质,必须平时加强教育。这又是一个血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