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之后,我们即潜入老君堂一带隐蔽活动。老君堂位于莲花山区北部,向北十余公里即是莱芜县城。这里,峰峦叠嶂,逶迤以迄沂蒙。南面的莲花山之阳,有秦启荣所属陈三坎部驻扎;北面的莱芜县城驻有日寇重兵。虽处敌人“鼻子”下边,然以“灯下黑”之理相推,却甚为安全、隐蔽。
(一)
此时得悉,陈三坎率部投敌,充当伪泰东“剿匪”总司令。陈三坎,原名锡胤,绰号三坎,新泰县陈家上旺村人。他早年拉杆子为匪,网络数千之众,打家劫舍,为害一方。一九三八年,他率部投靠秦启荣,被编为“荣别队”独立梯队。日寇扫荡开始后,陈三坎未随秦启荣北逃,但也绝无丝毫抗敌之心,而是蓄意投敌,根据地各路抗日大军撤离后,他即打起“膏药旗”,卑躬屈膝地去迎接他的东洋新爸爸。 闻名遐迩的惯匪陈三坎,却充当“剿匪”总司令,让人颇感滑稽。然而,陈逆率数千之众投敌,不仅壮大了敌方力量,且成为鲁中大股武装投敌的始作俑者,如不即行打击,以儆效尤,则恐步其后尘者纷起。但是,我仅一个连的武装,如何去打击人枪势众的陈逆呢?袭其一部,则无伤其要害;扰其外围,则不能触其腹心,且二法皆不足于影响社会、震撼人心。我苦思数日,未得良策。 十分巧合的是,本连有一阚班副,乃陈逆司令部驻地寨子村人,且曾在陈逆特务大队当兵。一天,我与之闲聊,渠偶而谈起陈逆恃其工事坚固,甚为麻痹大意等情状,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详细询问了陈部情况后,提出了一个“猛虎掏心”、奇袭陈逆司令部的大胆设想。几位排长皆不敢附和,认为此招太险,搞不好则会全连覆没,而马连副对此极表赞成,并与阚班副亲赴寨子,实地侦察陈部防御、警戒情况。
寨子地处新泰东北部、莲花山以东,是一个拥有近千户、三四千人的大村镇,距西南方向的新泰县城仅十五六公里。陈三坎在此盘踞多年,将该庄构建成一个防御体系完备的坚固据点:沿村一周,挖有深三四米、宽五六米的护壕,并筑有高大围墙;围墙上有上、中、下三层射击孔和机枪掩体,四个角筑有坚固的哨楼;围子的东、西、南、北四面皆有寨门。寨门以瓮形构建,上面筑有敌楼,架有轻、重机枪和小炮。平时,只开南门,并有吊桥连通内外,供人们出入,南门前还设有移动铁丝网和沙袋工事。围子内筑有大小碉堡五座,各要道口筑有矮堡,大街小巷布满夹墙工事。陈逆司令部置于村子中部的几所大院内,陈逆一所居中,乃一深宅大院,一周青砖围墙,上面架有铁丝网;围墙四角筑有岗楼,上面架有轻、重机枪;中院一座石基砖墙的二层小楼,即为陈逆居所。其特务大队二百余兵力专责护卫司令部,村内四周驻有陈逆族弟陈锡钝团一个营、约四百余兵力,配备有日式四一山炮、八二迫击炮、重机枪等重武器。在当时,其防御工事和武器装备均属现代化。然其究属土匪部队,官兵懒散成性,又兼恃其装备精良,防御工事坚固,且距县城较近,故其戒备甚为松懈。白天,官兵三五成群,在街上四处游荡。夜晚,则有不少官兵不宿营房,而不知去向。其特务大队长和防守营长还时常宿于其姘头之家。宿于营房者,或聚众酗酒、赌博,或卧于烟榻之上。另外,寨子东、北方向的上峪、城子坡,各驻有陈部一个连;南面的石家峪(相距不足三公里)驻有陈部一个排,其戒备情况亦如寨子,甚或更为松懈。 马连副等人在寨子潜伏数日,将其情况一一了然在胸,并得其口令、腰牌。情况明了之后,我与马连副和四位排长数度筹划,一个大胆而周密的奇袭陈逆司令部的方案遂即形成。
(二)
我们在当地购买了骡马、车辆、粮食、柴草等掩护器物,将武器弹药藏于粮食、柴草之中,我和马连副率一部分官兵扮作赶集者混入了寨子,住在客栈内,等待夜晚行动。高占绪排长率其余人员在护壕外接应。
晚饭时分,一个彪形大汉带着四五个枪兵闯进客栈,店主慌忙迎上前去,躬着腰、陪着笑脸敬烟。 那位大汉来到我面前,只见他穿着一件青绸短褂,腰间扎着一条宽皮带,上面插着两只匣枪;右脸上一块大疤,将其右侧嘴角高高吊起,而其右眼却被下拉,面目极其丑陋可憎。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打开手中的手电筒,朝着我脸上乱照。突然,他一步近前,掏出腰间的匣枪,抵住我的前胸,气势汹汹地说:“小子,你是个当兵的!” 我说:“老总,别吓唬人了,俺一天兵也没当过!” 他又说:“老子看出来了,你眉头上白、脸上黑,这不是当兵的标志吗?还想抵赖!” 军人常年戴军帽,被军帽遮蔽的额头肤色明显发白,而脸上却黝黑,被这个家伙看出了破绽。但我仍十分镇定地说:“老总,你错了。俺跑买卖的夏天戴草帽,冬天戴毡帽,能不眉上白、脸上黑吗?” 身穿浅色杭绸大褂、扮作商人模样的二排排长张同方走上前来,对丑汉子说:“老总,这是我的小伙计,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大洋,塞在丑汉子手中。又说:“给弟兄们买壶茶喝。” 早已被我们买通的店主也说:“这些都是老主顾,山那边的,常来跑买卖。” 丑汉子收起了大洋,把匣枪又插回了腰间,十分客气地向张排长问道:“老板贵姓?” 张排长答道:“鄙姓张,泗水人,常在这一带跑点粮食买卖,还望老总多多关照!” 大概丑汉子以为遇上了财神爷,遂愈加谦恭,他双手抱拳,自我介绍说:“在下姓冯,特务大队的中队副。有用到兄弟之处,张老板尽管开口!” 张排长与之殷勤攀谈,热情地邀他吃酒。冯某也不推辞,即对随他而来的几名匪徒挥来挥手,说:“你们去吧!”便入席而坐。只见他瞅准桌上的一只烧鸡,一手抓起,另一只手扯下一条鸡腿,送入口中,大嚼起来,一副十足的土匪相。 席间,我等轮流把盏,殷勤相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我即令人把他五花大绑,还用破布塞住他的嘴。我暗自庆幸,真是天遂人愿,又送上来一个带路的!
(三)
夜深了,喧嚣的村庄渐渐归于平静。冯某从醉中醒来,我对他作了一番思想教育和威胁恐吓。官兵也都完成了战前准备,并分作三股,我即令马连副率一股去解决特务大队;张排长带一股去解决寨门之敌;我带十数人,押解冯某在前带路,直奔陈逆司令部。
大街上一片漆黑,悄无一人,沿街的店铺早已上了门板,仅有街口和道路转弯处挂着的汽灯,闪着惨淡的光。行至村中街口,躲在阴暗处的敌哨突然高喊:“站住,口令!” 始终被枪口抵住后心的冯某,即在我的威逼之下,向前回答。敌哨见其队副,遂放松了警惕。我方一名士兵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中的大刀片一扬,只见寒光一闪,敌哨头颅遂即滚落在地。一路上,我们草木不惊,顺利解决了数处敌哨,来到了距敌司令部不远的地方。我观察了一番,见陈逆居所位于几所大院的中间,不易接近。便指着靠前面的一个大院问冯某:“这里住的是谁?”冯某讲:此宅分为内外两院,外院住的是谍报队,内院住着参谋处,共有六十多人。 我即令人带着十数个炸药包,潜至大院周围爆破。顷刻间,“轰,轰”几声巨响,大宅院内火光冲天,碎石烂瓦乱飞,敌人的惨叫声划破夜空,传向远方。未被炸死的敌人惊慌四窜,多被我方官兵击倒。 稍顷,特务大队方向也传来了阵阵爆炸声和枪炮声。按照预定计划,马连副等人也将特务大队营房炸了个稀烂,并歼其大部。
混乱之际,冯某挣脱羁押,拼命向南奔跑,并高喊:“敌人来了,敌人来了!”黑暗中,我顺着他的喊声,抬手一枪,即将其击倒。我的勤务兵李玉山恐其不死,乃持刀追了上去,仔细观看后,又跑到我面前说:“连长打得真准,把那个家伙的脑袋打碎了。”
我中部两路均已打响,唯南寨门悄然无声。后来得知,张排长等人未发一枪,用大刀片将南寨门及其敌楼上的敌人全部解决,控制了寨门、敌楼和吊桥,并缴获轻机枪六挺、六0小炮两门。撤退前,他们还将难以带走的敌重机枪炸毁。
在睡梦中被惊醒的敌人,乱作一团,有的窜上炮楼,向四周盲目放枪;有的窜到街上大呼小叫。初时,敌以为其内部发生叛乱,其防守营数十人疾奔司令部而来,而其特务大队却以为是叛兵,双方发生激战,各有死伤。 我们乘敌混乱之机,乃迅速撤退,并沿街张贴了早已准备好的布告。此布告由我亲自书写,上面除阐述了一番抗战必胜的道理之外,还警告陈逆及其匪徒,不要死心塌地,为敌作伥。否则,定当严惩不贷!布告的落款,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师锄奸司令部”。
撤至距南寨门约二三百米处,从东西两面街口突然冲出百余敌人,各种武器一齐开火,封锁了我们的退路,北面也有大股敌人追来,情况十分危急。恰在此时,南寨门敌楼上轻、重机枪齐发,一串串火蛇射向东西两面街口,敌人纷纷后撤,我们乘机冲出寨门,撤至护壕外。敌楼上的张排长等人也安全地撤了出来,并将敌吊桥炸毁。庄内之敌冲出寨门,向护壕边潮涌而来,又被高占绪等人截杀一阵。 我迅速收拢队伍,向西南方向奔去,敌亦越过护壕,在后穷追不舍。
我们一口气跑出了十七八里路,进入一条大沟内,见敌追兵渐远,本想在此略作喘息。不料,两面土坡之上和正面的沟口,突然轻重武器齐发,子弹、手榴弹如同暴雨般泻下。我们陷入了敌人的伏击圈!我急令官兵奋勇向前冲杀,高声喊道:“突破正面,冲出去!”但敌人火力甚炽,压得我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正当绝望之际,忽闻两面土坡之敌背后,枪声骤起,冲锋号声、喊杀声震天。敌人大乱,我乃率全连乘机冲上坡顶,与敌稍作拼杀,敌即纷纷向北撤去。与解救的队伍汇合后,方知系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四支队一个基干营,他们路经此地,忽闻枪声,乃前来救援。我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一再申谢,并赠其轻机枪两挺。我还给他们通报说:“我们刚刚袭击了陈三坎的司令部,估计敌人要进行报复性扫荡,请你们尽快撤离这一带。”随即与之握别。
事后得知,陈逆司令部参谋处及其谍报队伤亡殆尽,其特务大队和防守营亦遭重创,共被毙伤二百余人。我连也有七亡四伤。奇袭寨子,我们不仅在军事上获得了重大胜利,且在政治上也产生了重大影响。消息传开后,抗日军民皆感振奋,而汉奸们却纷纷丧胆。据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陈三坎竟不敢驻其司令部,所部匪徒亦纷纷逃亡。还有一些蛰伏各地、蓄意投敌者,亦纷纷偃旗息鼓,做了缩头王八。 奇袭寨子,也使我连声名大震,不少小股武装、溃散官兵、青壮农民纷纷来归,队伍迅速扩大。但也有不少来归者见我只一个连的名义,恐在我部难以发展,故又纷纷离去。马士骏向我建议,应更改部队番号,树起一个大一些的旗帜,以号召众人来归。我赞同此议。 于是,我们将部队更名为沂蒙抗日游击第一支队。在官兵的一致拥戴下,我出任支队长,马士骏、徐伯荣(原国民党蒙阴县保安大队中队副,后被我收编)副之,辖三个步兵中队、一个机炮中队,高占绪、张同方、徐伯荣(兼)、金祖来分任中队长。支队部另附侦察、特务、骑兵、机炮各一排。全支队实有兵力三百六十多人,拥有八二迫击炮两门、六0小炮四门、掷弹筒九具、轻重机枪二十余挺、长短枪各二百余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