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的冬天，流坡坞乡召开了贫农代表大会，民主选举了“贫协委员会”。接着酝酿成立村、乡两级“农民协会”,准备对封建地主阶级展开面对面的斗争。这时，我们工作团 的主要任务转为培养教育土改骨干、积极分子，使他们在运动的实际斗争中，不断提高能力、迅速锻炼成长。以便工作团撤离之后，他们能够团结广大群众，正确执行政策，保卫胜利果实。我们的工作较之以前不是少了轻了，而是更多、更重也更艰难了。
那年冬天，冷得出奇。战争环境，后方供应艰难，数九寒天我只穿着一双布鞋，幸亏老李送了我一双布袜子，否则我就更难受了。因为我唯一的一双袜子，早在行军路上穿烂扔掉了。广道家缺柴少草，我们两人住的小屋是很少烧炕的。室外风寒，屋里冰冷，冻得实在够戗，不久，我的脚就冻坏 了。工作忙顾不上，我就只好天天拐着脚跑进跑出。
一天深夜天降大雪，我和广道开会回来，走进院子，发现平时早早安睡的大娘屋里，透出了昏暗的灯光。我和广道刚进小屋，他就忙不迭地唏嘘着脱衣上炕，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
我坐在地上的一张小板凳上，靠着炕沿，凑着一盏小瓶子做的油灯整理材料。寒风时时钻进来，我就不时的哈气暖手、跺跺双脚。
忽然，大娘走进门来一边把手上捧着的一盆热水放在地上，一边对我说：“都啥时候啦，还写？快烫烫脚，歇着吧！"
大娘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我先是一惊，接着心上一阵发热：“大娘！您这是……”
广道家缺柴草的情况我是非常熟悉的，有时我还要陪着广道一起去几里、十几里外的野地里搂草、割玉米茬子。烧热水烫脚，在这家里是连老爷爷也享不到的“待遇”。
平时举止沉静的大娘，这时却一把拉过我的手说：“别说了！脱下袜子来，大娘看看你那脚！"
我一时手足无措，忙躲闪着说：“大娘，我这脚没啥！大娘拉住我不放手，急得脸涨红了说：“咳，这孩子！快脱！"
袜子终于脱下来了。大娘坐在炕沿上，轻轻地抬起我的脚来摸摸看看，然后用手试了试水温，才把我的脚小心地放在水盆里，立刻一股水温合着大娘的深情热暖暖地浸遍我的全身。这时大娘久久地望着我，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双棉布袜子，往我手上一放，把按住我的手说：“你不要，大娘可真生气 了！烫完脚快试试！看看合脚不？"
我的嗓子一下硬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娘起身走了，到了门口停住，回身又看着我说：“早点儿歇着吧！天天这么熬怎么行？"
顶着风，迎着雪，大娘走了。
凑着灯光，我仔细地反复地鉴赏着这比世界上任何珠宝都要贵重的礼物。这是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蓝布、旧棉花和家纺的棉线刚缝好的一双新棉袜子。它那弹得松松软软絮得 厚厚的棉花，特别是缝得紧紧密密的针脚，实在是用母亲的心、母亲的爱织起的一双宝袜。
忽然，我发现袜子的布是我在哪里曾经见到过的，非常熟悉的一件旧得发白的蓝布。一种说不清的心理和感情，命令着我紧张地想着。突然，我想起来了，而且我的神经立即象被电流猛击了一样一阵发抖。我真的想起来了，这是大娘每天穿在身上的那件棉坎肩，每天都罩在她那单薄的青棉袄 上的棉坎肩！是的，我想起来了，大娘刚才进屋时身上的确只穿着那件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的薄棉袄。
立刻，我的心象被一股高温的强流冲击，一阵发热、发紧、发痛！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笑，但却哭了！
五
40 年前的土改生活，给我留下了多少使我怀念和思恋的人和事啊！
1917年9月，中央颁布了《土地法大纲》。我们的任务就是贯彻执行《土地法大纲》，搞好土改试点。尽管我们团里有不少地方工作的老手，但其中搞过土改的不多。至于按《土地法大纲》搞土改，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新课题。为此，工委确定“边工作、边学习”的原则，而且始终坚持了这一原则，实践证明，这是非常正确的。
土改运动的规律是阶段式的，逐步深入发展。从发动群众、建立组织、培养骨干、联合斗争，直到平分土地、建党建政，大体可分为四、五个段落。同时土地改革是一项重大社会变革的系统工程，既要以正确的立场、观点观察和认识总体矛盾，又需要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待处理具体问题，既不能简单从事，也不能主观感情用事。否则就会发生失误或偏差。因此每当工作进行到一个适当的段落，工委就召开一次“总结学习”会议。会前，各组认真进行总结，然后召开工作团全体会议集体汇报。
大会发言集体评议，这是整个会议过程中最热烈、最生动的阶段。
几十位“行家里手”人人都身在第一线，掌握有大量实践材料。而且又各有理解、各有角度。真是人人认真思考，个个积极评说，畅所欲言，无所顾忌，意见、看法不立即就会引起激烈的争辩。那时候，同志之间关系单纯、胸怀坦荡， 会上争得面红耳赤，感情激动，会后却极少形成个人之间的偏见或成见，影响同志之间的团结友爱。
激烈深入地争辩，往往可以使许多问题在新的基础上统一了认识。对一些不能统一的看法，领导也不急于强求一致，而是及时转入学习文件中去。学习的主要文件是中央土地会议上的报告、材料和《土地法大纲》。在总结自己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学习中央指导性很强的文件，使大家从更广的视野和更高的角度来观察分析问题。
总结学习会议结束之前，每次我们都会听到工委书记卢华同志的精彩发言。卢华同志经常和同志们谈心，又能根据同志们提出的问题学习、思考、探索。他的发言往往有独到的见解。
这样的总结学习会总共开了三四次，一般都需10多天。最长的一次，大会小会，断断续续用了40多天。那是在全乡农民对封建地主阶级进行算帐说理斗争之后，为了准备进行土地分配，划分阶级成份，分配胜利果实，以及民主建政建党等重大问题而开的一次非常重要的会议。
总结学习会所以开得好，主要是工委领导有一个好的民主作风和执行了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领导上注意倾听大家的各种意见，同时善于集思广益，制定符合实际的，并能为群众所接受的工作方案。我在土改工作团工作生活一年，尽管有时感到工作困难，愁得吃不香睡不安，甚至想拂袖而去，但对我们当时团里的民主和谐和团结友好的空气却是始终满意的。那时上下级之间，研究问题，分析情况，总结工作，都敢于讲真话，反映真实情况，谈自己的真实看法。既不必迎合上级所好，更不必看领导眼色行事，正因为心情舒畅，大家的积极性也就得以发挥出来。
但是，土改工作团的纪律也是严格的。计划经研究确定，就要按时完成。我记得几次会上每次都有个别同志因为工作或思想问题作过自我检查，他们也都受到了同志们严肃认真和耐心诚恳的批评帮助。
我当然不是说土改工作团尽善尽美。但是，战争环境，艰
苦生活，光荣的工作对人们思想感情的改造和锻炼，确实是有着现在的人们难以想象的巨大威力。那时的生活留给我的 印象，是如此生动和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