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初冬,我在天津一所专科学校上学。由于革命形势的感召,我辞别了年迈的老母和一位本家叔叔,踏上了奔向光明的征途——我的故乡——解放了的济南。
铁路早已不通。从天津东站上车,只能坐一站,到静海下车。静海车站布满了铁丝网,十字路口有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军队士兵把守,如果把几张“元券”塞过去,就可免遭搜身的麻烦。
离开静海,换乘马车。据车把式说,这一带是两不管地区,天黑以后不能通过,可能遇上劫路强盗。当晚我们赶到 陈官屯宿店,人们挤在茅屋里,睡在芦席上,屋里充满了鞋袜、劣等烟草、煤油灯烟混杂的怪味,令人窒息。但想到要去的地方——解放区,这些就都不在话下了。晓行夜宿唐官屯沧县泊镇。在泊镇,因为我们的穿着,引起了民兵的怀疑,把我们押到公安局,我心里非常紧张。当我们说明了是从蒋管区去济南投奔共产党的,公安局的同志表示欢迎,让我们吃了饭,一直送出街口,挥手告别。到了德州,乘长途汽车, 直抵济南。这就是我奔向光明的路。
在济南,看到的顺眼,听到的顺耳,心旷神恰。我先报考华东大学,报名后路过雪枫文工团门口,见墙上贴着招生 广告。我想,既然投奔共产党,何不早日参加革命工作,再者,中学时曾参加过业余话剧团,对文艺活动有浓厚的兴趣, 于是又在雪枫文工团报了名。通过笔试、口试,盼望的发榜 日子到了。当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时,高兴地跳了起来,一刻不停,赶回住处取了一些应用物品,就去报到。雪枫文工团在解放区是很有影响的文艺团体之一。“雪枫”二字,我从字意上理解,可能是出自寒风凛冽,白雪皑皑,丹枫如火的景象吧,那是红色革命的象征。后来老同志告诉我,是为了 纪念一位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而命名的。我为自己能成为一名具有光荣传统的文工团团员而自豪。第一次起床号音把我从甜睡中唤醒时,我呆了一片刻,啊!我是一名革命战士了,路,一条崭新的路从这里开始了。
我和紫璋同志住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里。没有床,睡在地板上。我还没穿好衣服,紫璋同志已经打来了洗脸水。紫璋是老同志了,说老,是参加革命早,其实我们都是同龄人。脱掉昨天的黑棉袍,换上黄军衣,扎上皮带,打起绑腿,俨然一名革命军人,自觉已成了共产主义战士了。学习后始知自已什么也不懂。这一天,见到了很多老同志,不论男同志还是女同志都向我伸出热情的手,40多年后的今天,他 (她) 们仍活跃在我的记忆中。
来到雪枫文工团后,第一项工作是排演一个独幕话剧,紫璋同志任导演,我扮演剧中的主角:一名由反动立场转变到参加起义的国民党军队连长。几天的排演,都未通过,连走路都不能使导演满意,总觉着两条腿不受个人支配,以后别人替换了我。第二次排演担任群众角色,其中有一个情节, 需从一个平台上跳下来,可怎么努力也跳不好,一跳就倒。当演员的愿望破灭了。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总觉着疲乏,两腿无力。有一天,我突然发自己的股四头肌在萎缩。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怕别人察觉,离开革命队伍。路,以后的路怎样走?难道春风带给我的不是春天吗?
我被调到美术分队,沈之瑜团长,阮簌深、黄事生两位分队长,既是我的领导又是我的老师,他们教我素描、速写、制幻灯片、塑泥人、搞模型,宣传革命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为了配合诉苦运动,我们搞了一组泥塑,内容是新旧社会农村生活的对比,需要很多各种形态的泥人。我们做不好,黄事生同志到济南市请老艺人帮助做,老艺人做一个泥人头要价30斤小米,几十个泥人要多少小米啊!在那艰难的日子里,小米是宝贝。黄事生同志就蹲在老艺人那里,观察他的 制作过程,学习他的技巧,回来后,又教我们做,任务完成得很好。
军大有一批学员是从蒋军解放过来的,他们对党的政策不理解,有疑虑,时有逃亡现象。针对这一情况,我们搞了一套幻灯片,题为:《刘光明归队》,描写一个解放过来的学 员逃跑后在社会上流浪,目睹解放区的现实,结合亲身的经 历,觉悟后主动归队的故事。大家一起动手制幻灯,阮簌深、黄事生同志有很深的绘画造诣,他们不用模特儿,即能绘出各类人物的形态动作,栩栩如生。阮、黄二位带领我们画幻灯片,通过练习,我也有了很大的进步。那时物质条件很差, 很难找到颜料,代替颜料用的红药水、奎宁药片、墨汁都是我们的宝贝。幻灯片绘制好了,晚上,用扁担挑着幻灯机到各中队去放映“土电影”,没有音响设备,就用民歌曲子填上所需内容,边放边唱,用普通话解说和笛子伴奏,唱一阵,说一阵,吹一阵,我们一人多能,什么都干。我们的演出,很好的配合了政治教育,受到了领导和学员的好评。在这段 日子里我刻苦学习,努力工作,屡次立功受奖。从此我与美术结下了不解之缘,这条路,我一直走了将近40年,直至离休。
北方的5月,暖风卷起一层绿纱笼罩着大地。1949年5月14日,华东军政大学南下誓师大会在济南飞机场举行。蓝天,白云,红旗。主席台上悬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巨幅油画像,台下两侧四幅油画是《军队向前进》(黄事生作)、《生产长寸》、《加强纪律性》(孟宪路作)、《革命无不胜》(阮簌深作)。数千名男女青年身着崭新的军服,英姿飒爽,在广场上列队。余立金副校长在宣读朱总司令的进军命令。接着,数千人举起右手,跟着余副校长宣誓:“我们奉命南进,参加接管上海工作,誓以至诚,在党的旗帜下,在毛主席、朱总司令画像面前宣誓,我们坚决执行命令,保证愉快进军”。数千个声音汇成层层巨浪,萦绕在天空,激情奔放。当指挥员发出“稍息”口令时,我才意识到已经站得很久了, 眼花腿软,但我努力坚持着。
这一夜我几乎没睡,领导上虽然批准了我南下的请求,但我又高兴又发愁。我预测着未来的路,自己安慰着自己:我的腿不会是不治之症吧?我一生的路是多么艰难呀!
东方涂上桔红,朝霞映照着一支绿色的长队向白马山车站移动,脚步声、马蹄声伴着欢乐的低声笑语。每个人的行装都很简单,一个背包,一个挎包,唯独我比别人多一根木棍作为手杖。一阵有秩序的忙乱,华东军政大学第一梯队,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军号响了,列车启动,朱符同志的手风琴奏起了《解放军进行曲》,车厢上响起了歌声。以后,雪枫文工团的足迹留在南京、苏州、上海、丹阳、杭州……也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几年以后,我转业到地方做美术工作。光阴荏苒,转眼 已过花甲之年了。坐着轮椅活动在林荫道上,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是一条光明的路,宽广的路。这个路是从军大开始的,这个路的路基是在军大奠定的。我为走过的路而骄傲, 我深深地怀念着军大和雪枫文工团的战友们。 济南校友纪念军大成立36周年、40周年时,我的腿不能走了,我的爱人、孩子背着、抬着我去参加。我作画、写诗、发言,表达我的激情。我高兴地流着泪和同志们言欢。军大、雪枫文工团的同志们在我的记忆中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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