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2月,一场雪仿佛把初春的合肥又带回了寒冬。但是,冰雪毕竟已抵挡不住大地微微的暖气,在悄悄地消融着。人们在刚刚经历过政治上的严寒之后,一面轻轻地舒了口气,一面对未来有了新的期盼。
我们的父亲和大家一样,对“四人帮”被粉碎,打心眼里高兴——党有救了,国家有救了,自己蒙受的近9年的冤案也该结束了。多么盼望在有生之年为党为国家多做些事啊!可这时的爸爸却躺在了安徽省人民医院的干部病房里。
还是在1个月前,由于咳嗽并伴有右侧胸痛和不规则的发烧,经抗生素治疗效果不佳的情况下,由六安地区医院转到了省城合肥,经人民医院检查诊断为未分化型肺癌,已是晚期,并断言他的生命只有3个月了。这个诊断,让我们惊呆了,但却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只能忍着悲痛,附和着医生的说法:“爸爸您放心,您得的是胸膜炎,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实际上,几乎与党同龄,身经百战、出生人死,洞察一切的爸爸心里是明白的,他忍着胸部的疼痛反而用话来宽慰大家的心。就这样,我们和爸爸在爱的情感中做着谎言的游戏。
终于有一天,医院决定为爸爸开始进行化疗,游戏做不下去了。爸爸严肃认真地对我们说,这病我自己很清楚,这种疼痛是不一样的,你们不必耽心,前些年是和“四人帮”斗争,现在是要和癌症作斗争,要坚决地斗争!
对爸爸的话,我们一点都不怀疑,因为在我们的眼里,爸爸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个无比坚强的人。
一次化疗下来,他浑身无力,双腿发软,而大小便却需要走出病房,穿过走廊,才能到厕所。他每次都坚持要自己去,而且一定要自己走着去。他总是双手紧抓床头、门框,用力扶着墙壁,迈着发软的双腿,一步又一步地移动,他努力不让人搀扶,坚持自己走。他说,必须坚持走路,如果连路都不能走,那就完了。
爸爸是一个十分乐观的人。治疗期间,每天要服很多种药。每当看到这些药时,我们都替他发愁,特别是熬的中药,不仅量大,而且奇苦。而爸爸却风趣地说,吃这么多药,可以节省粮食了。喝过中药后戏称:我这是天天吃苦,是“吃二遍苦”呀!
干部病房里有的干部精神状态欠佳,长吁短叹。爸爸就主动和他们谈心:你的病算什么?知道我得的什么病码?是肺癌!化疗也过来了,我这不还挺好嘛。得打起精神来,你硬起来了,病就软了,不要怕这想那的。
只要体力稍有恢复,爸爸就坚持到大阳台散步,和病友们摆龙门阵,谈笑风生。很多人都说,真看不出他是个癌症病人。
爸爸是个心里总想着别人,想着群众的人。在医院里,他积极配合医生、护士的治疗。打针时,他的血管有时不好找,护士着急,沉不住气,他却总是安慰她们不要着急。他对医生、护士非常尊重,即使非常疼痛的时候,也从不发脾气,都强忍着。有时疼得浑身汗水湿透衣服,也不吭一声。他说,疼痛难受是我一个人,如果大声喊叫,很多人都会感到难受,医生、护士也会难受,还是应该自己忍一忍。晚上,有时不舒服,凡是能够忍住的,他就不叫醒值班人员(当时规定,值班人员是可以睡觉的)。我们很担心这样会对他的身体有影响,可他却说:“我自己知道情况,没什么问题。就是叫她们起来,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况且他们人手少,病人多,白天也很辛苦,晚上就尽量不麻烦她们了。”
一事当前先考虑别人,关心群众,不搞特殊化,是爸爸的一贯作风。50年代在上海市工作期间,就曾经主动把自己住的房子腾出一间来,作为公安干部俱乐部使用;并曾主动降低自己的工资级别,曾作为市级领导第一个将家搬进上海工人新村,与工人群众住在一起。
自1975年5月被中央三办“安置”到安徽省六安后,尽管身份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但爸爸的作风依然如旧。刚到六安时,他被安排住在地区招待所的北平房,条件较差。地方的同志打算在公园里为他建一栋房子。在征求他的意见时,他坚决不同意。他说公园是人民群众休息娱乐的地方,我个人怎么能占一块地方?后来在地区粮食局的安排下,他才住进了粮食局职工宿舍大院。
1976年是个多灾多难之年,全国水灾、旱灾、地震接连不断。六安地区也是地震警报频繁,形势十分紧张。家家户户在院内、街道路旁搭建防震棚,一有风吹草动,就搞得人心惶惶。爸爸对这种情况却另有分析。他认为,地震就全国而言是有的,但并非到处都是。如果从政治上来观察,可能是另外一个问题。江青一伙是唯恐天下不乱,以便乱中整人、乱中夺权。他极力主张做好干部群众的人心稳定工作,并借六安的历史、当地完好的古塔等古建筑来说明当地地震不大,做大家的思想工作。
下大雨的时候,县城街道不少路段被积水淹没,车辆和行人很不方便。为了这件事,爸爸专门找了一张地图,仔细地研究了一番。然后又让安棣陪着从城东边的运河到城西边的大沙河,走了个够。经过实地考察,提出应在哪里建石头、水泥河坝,哪里应当疏通河道,哪里应当引流入渠等。安棣说,这种事你考虑啥呀,与个人有什么关系?可爸爸说,这些都是跟群众利益直接相关的事,应该关心嘛!我们现已在六安安家落户了,算是六安的老百姓了,就有责任向政府部门提建议,怎么没关系呢?
还有一件小事,使我们久久不能忘记。有一次,妈妈在集市上买了一只很大的鹅,卖鹅的农民挑着鹅担子送到家来。一进门妈妈就对做饭的阿姨说:“有客人了,快泡茶。”阿姨忙端着茶水过来,问客人在哪儿?爸爸一边给农民递香烟,一边说:这位老乡就是呀!阿姨随口说:他算什么客呀,我当是什么人呢!爸爸马上纠正道:“他怎么还算客呢?老百姓是我们最好的客人啊!”
二
1977年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年,经济百废待兴,思想上的拨乱反正还尚未真正开始,“两个凡是”仍然压在大家的头上。经历了革命风雨几十年的爸爸也在那思。有时从他那眉宇间掠过的一丝担扰,能够感觉到遭受近9年冤屈迫害和莫须有罪名给予他的精神上的摧残。
这年开始,到爸爸这里外调的事情多起来了。要求写证明材料的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是清查“四人帮”骨干分子的;一是关于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同志的。
记得有一次,是外调上海市原副市长马天水的历史问题。来外调的同志讲,马天水已被定性为“四人帮”骨干分子,属敌我矛盾性质,现已被隔离审查,正在清算他的罪行,希望能够提供他历史上的问题,以利审查。面对已被定性的人,爸爸非常仔细地回忆了当年的情况,口述证明材料。安棣一边记录整理,一边间:“这么说,他那时没有那些问题,证明材料可能用处就不大了。”爸爸却严肃地说:“不管马天水现在如何,当时是什么情况,就是什么情况,这可不能随主观意愿去写,要尊重事实,这样才是真正帮助组织搞清问题。任何证明材料都要对党负责、对本人负责、对历史负责。”
爸爸还说他被关押在秦城期间,不少专案组去他那里调查,提出要让写证明一些人有历史问题的材料。对于这种情况,不管来人怎么凶,爸爸也决不写违背事实的材料,绝不为江青一伙迫害老干部提供证据,这就是在同“四人帮”作斗争。为此,爸爸在狱中吃了不少的苦头,就连吃饭、用水、大小便都受到了百般的刁难。
1972年几经周折,终于在秦城见到了分别5年的爸爸。当看到一位目光有些呆滞、走路一瘸一拐、身心憔悴的老人,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我们日思夜想、平时谈笑风生、性格爽朗的爸爸。后来才知道,在狱中爸爸受尽了法西斯式的折磨,他的一条腿,竟是由于只准面向门口一侧睡卧,以致长期压迫神经而瘸了的。
由于患多种疾病,在我们家属的强烈要求下,中央三办才不得不于1975年初将爸爸送进复兴医院住院治疗(当时叫“保外就医”)。此后,我们每次经申请批准后,才能到医院探望爸爸。在这特别的时期,特别的地方,我们和爸爸才得以见到几面。在医院专门设置的见面室里,我们把各自的情况一一讲给爸爸听。7年前,爸爸被关押时,我们大都还是尚未走上社会的孩子。如今,有的已经结婚,有的还有了孩子,有的在农村插队,有的在边疆军垦农场工作,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爸爸看到我们在成长,在逐渐地成熟,虽然自己仍深陷图圈,却还是感到欣慰。他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们不要有消极情绪,要靠自己去努力工作、学习和生活。对他自己的事情,他并不多谈。实际上在那种场合也不能谈、无法谈。他只是要我们相信:“爸爸是被冤枉的,问题一定会搞清,会得到解决。”但也暗示我们:“问题是十分复杂的,要有思想准备。”
当我们领会了他的意思后,利用一次见面机会,用事先准备好的纸笔,让爸爸给邓小平同志写了一封信。那时,邓小平同志已经出任党中央副主席,并主持中央工作。爸爸和小平同志从井冈山斗争时就认识,又经过长征、在延安时期共同工作,相互十分熟悉,就连小平同志和卓琳同志结婚一事,也是按照组织程序,经过中央保卫委员会(爸爸是三委员之一)同意后办的,爸爸还是他们的红娘呢。我们很快把信送到了小平尚黑的豪中。不久,小平同志的秘书传来信息,说邓副主席已经有了批示,让我们等待消息。
那时,刚刚恢复工作的邓小平同志非常关心被监视、软禁甚至关进监狱的一大批老同志,但要想一下子彻底解决问题,难度很大,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四人帮”的势力还很强大。作为第一步,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把这批老同志从狱中解救出来,给他们自由。在邓小平同志的努力下,经毛主席同意,终于在1975年夏季,以“安置外地养起来”的办法,实现了这一目标。就这样,爸爸和其他70多位老同志一样,离开了完全没有自由的复兴医院,被安置在了安徽省六安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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