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曲卷着,什么也看不见,地窖里到处湿漉漉的,湿漉漉的土壁,湿漉漉的地,湿漉漉的空气。摸摸被子,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只有他身上是热的,他用体温温暖着我。
“玉常,冷吗?”他轻轻地问我。
“不冷。”我咬紧不住哆嗦的嘴唇,身不由己地向他靠得更紧了。“再过两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该出世了,还不知小家伙长得像谁呢?”谈到孩子,他快活地笑了起来。
“嗯——”我低着头,默默地应了一声。大概是他的乐观情绪感染了我,我也带着甜滋滋的笑意,沉浸在即将做母亲的喜悦之中。
我摸了摸腹部,感觉到了腹内的胎动,转念想到眼下危急的处境,想到婴儿将在战争环境里出生,心里不禁十分紧张。“我真担心,怕有个万一,那孩子……”我不敢说下去了。
“怕啥,一切都会顺利的,小日本鬼子也蹦哒不了几天啦……”他乐呵呵的,尽量拿话安慰我。
早几天,我们几个同志来到平原县五区梁庄,召集村干部开会。突然接到内线转来的情报,说鬼子已经出动,要到这一带扫荡。同志们很快转移了,我因身怀有孕,行动不方便,便和爱人李慎三(他任平原县委书记)就地隐蔽在梁庄老乡家的这口地窖里。
我们惦记着同志们,想尽快和组织取得联系。尤其是他,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我更着急。这天就是1945年2月的一天,我们在地窖里大约呆到下午,听听外面没啥动静,他急不可待地说:“我还是要去看看,来,帮我出一把力。”
一扇大磨盘压在洞口,磨盘上堆着柴草,凭他单薄的身体,一个人是挪不开磨盘的。我和他费了很大的劲,一点点地挪开了磨盘,他拨开柴草,猫身钻了出去。
还没一袋烟的功夫,就听见外面传来几声尖厉的枪声,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乱哄哄的。我一惊,不好!鬼子来了,没容我多想,只见他匆匆跑回洞口。
“鬼子己经发现我了,这里不能再呆。”他急切地冲我喊道,快爬上来!跟我一起往外冲!"
“见鬼!我这个样子怎么跑得动呢?”我自知情况不妙,赶忙指着磨盘和柴草说:“你快给我盖上得啦!"
“挪不动!"
唉呀!急死人的,我怎么没想到那么大的磨盘,他一个人是没办法挪动的呀!柴草散得乱七八糟,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收拢的。地窖里再也不能藏身了,他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拽出地窖,拉着就朝屋后跑。
“慎三,”我站住了,指指自己很不方便的身子,催他快跑。他不肯,气得我把脚一跺,心急火燎地说:“我不拖累你,你快冲出去吧!快!快冲啊!”情况这样紧迫,哪里还由分说,他只好握着手枪,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好像拿定一个什么主意,一阵风似地卷出门去。不一会,外面的枪声象爆豆般地响了起来。
他为了保护我,一面打枪,一面往外冲,只身引走了敌人。听到激烈的枪声,我的心猛地一沉,泪水顿时模糊了眼睛。
短短几秒钟,我从极度的悲愤中冷静下来,于是,一溜小跑,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混在扶老携幼的老百姓堆里,跑出梁庄几里路远,背后的枪声才渐渐稀落下去。老百姓都跑散了,我喘着粗气,一回头望,只见梁庄上空,升起几团浓黑的烟柱。“狗强盗!”我捏紧拳头,心里骂道:“等着吧!迟早有你们好瞧的!"
天,已经渐黑了,鹅毛般的大雪,飞卷在空中,寒风吼叫着,撕扯着雪团,向我不断地扑来。我踏着积雪,迎着呼啸的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走着,走着,脚步越拖越重,饥饿、寒冷、疲乏一起向我袭来,我感到一阵阵晕眩,眼睛直冒金花,好几次,都险些栽倒在雪地上。
我还是摔倒了,倒在一个尺地深的雪坑里。风雪无情地扑打在我身 上,脸上的肌肉冻僵了,脚趾头冻得又木又麻。这会儿,我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进茫茫雪海中的树叶,就象一只离群的孤雁,心里真不知是啥滋味。我是多么渴望温暖,多么渴望回到同志们的身边啊!一想起同志们,我便很自然地想起了他,我的亲人到底怎么样了?子弹可是没长眼睛的啊!他能冲出去吗?该不会……鼻子一阵发酸,脑子昏沉沉的,我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境地……
一阵剧烈的疼痛,使我突然清醒。我马上意识到,这是肚子里的小东西在作怪。这个小生命好象在用拳打脚踢的方式向我告警——催促我赶快离开险境。雪花象一层薄被子覆盖在我的身上,雪花融化在脸上,我分不清哪是水,哪是泪。啊!怎么办哪?孩子,你还没到落月的时候啊,你这么慌慌张张地要出来,难道是想降生在这茫茫雪地里吗?我一阵恐怖,挣扎着爬了起来,捧着肚子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往前走……两条腿象灌了铅一样沉,实在走不动了,脚下一滑,我又跌倒在雪地里,跌得冰雪满身,像个雪人。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就在雪地里爬,我机械地蠕动着,艰难地向前爬着。此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老乡,有老乡就有办法。我抬起头,茫然四顾,天地间混混沌沌,身后拖出的一条雪槽,不知有多长。村庄在哪里?乡亲们在哪里?老天爷呀!你快告诉我吧!我总不能把孩子生在这雪地里啊!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又一步步地向前爬去……
不知是啥时辰,也不知爬了多少里路,我总算爬到了一个村头。
这是村南头的一户人家,小土屋孤零零的。还没等我爬近,一条大狗从旁边柴草堆里窜出来,冲着我“汪汪”乱叫。我顾不得管它,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挣扎着站了起来,几个趔趄扑到门前,用木然的手拍着门,无力地叫着:“老乡!开门,快开门——唉哟。”腹内又一阵痉挛,痛得我几乎昏厥过去。一会儿,屋里亮了灯,门拉开一条缝,一位50多岁的大娘探出头,一见我这模样,吓了一跳:“唉呀!姑娘,你这是咋搞的哟?快进屋!快进屋!”就像久别在外,饱经磨难的游子见到亲娘,支撑我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崩溃了,眼一黑,啥事也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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