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回师江北。听上级说,敌人在我两下江南的连续打击下,慌了手脚,他们为了挽救被动挨打的局面,拼凑了六个师的兵力由南向我压来,同时又将小丰满的水闸打开,妄图断我后路,将我聚歼于松花江南岸。因此,上级命令我们昼夜兼程,在洪水来到以前撤过江去。
现在,江南岸就剩我们这个排了。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赶在洪水的前面。部队已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没有休息,加上刚才同敌人的先头部队打了一仗,大家都已精疲力竭,又饥又渴。有的战士一面跑,一面顺手抓起把雪团塞进嘴里。
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眼前出现了一条白闪闪的光带。我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齐奔向江边。
松花江,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宁静地躺着。原来的冰层不见了。洪水卷着冰块,在三里多宽的江面上,冲击而下,泄荡千里。喧腾的急流喷发出一股浑浑茫茫的雾气,冰块撞击的炸裂声和断断续续的人喧马嘶,不时从江心传来。我们站在江岸上,只觉得寒气逼人,连气也喘不过来,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
“总部这着棋太妙了,要是慢走几步,就糟啦!”我望着滔滔的江水,默默地沉思起来。
入冬以来,我们北满部队就在东北民主联军总部的直接指挥下,跨过冰冻的松花江,冒着零下四十度的奇寒,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巧妙地打击敌人,配合南满兄弟部队保卫临江。
零下四十度,该怎样来形容它的酷寒呢?行军或是宿营,稍不小心,手脚、鼻子、耳朵都会冻出毛玻冻土比钢铁还坚硬,一镐刨下去,马上蹦回来;我们就用积雪堆成圆圈,灌上水,经风一吹,筑成坚实的“钢骨水泥”工事。枪上的大栓也常常冻得拉不开来,在紧急关头,只好用尿把它烫开,继续同敌人战斗……说真的,在这种环境里,意志不坚的人是难以坚持斗争的。
然而,现在我们要去涉渡一条冰水横流的松花江!
战士们聚集在一起,刚才赶了一阵路,身上冒出的热气,经风一吹,弄得棉衣、眉毛、胡子上都结了厚厚一层冰霜,月光下,就像一堆雪人。四川战士小胡的耳朵冻了个大泡,青鼻涕流出来也不敢用手去擦,说是怕碰掉鼻子。他把双手揣在棉衣袖子里,独自在叨叨:“我宁愿和敌人拼死在江南,也不愿冻死在江里!”
“怎么,受不了啦!机枪班长黄志和走了过来,温和地说:“什么死不死的,美国子弹打断了我半根肋条,还不是活下来了。来,喝口酒。”说着,把手中的酒壶递给了他。
黄志和本是山东大个,因为负了几次重伤,流血过多,身体却很虚弱。他抗不住寒冷,常常借酒取暖,因此,酒就成了他不可缺少的东西。他是党小组长,又是爱兵模范,同志们都很尊敬他。刚才,小胡听他这么一说,又喝了口酒,暖和了许多,再也不吭声了。
敌人的机枪又响起来了,炮弹掠空而过,在江中心爆炸。这时,爱开玩笑的小伙子们又活跃起来。
“别看敌人现在嚣张,他迟早是咱口里的菜,要不了多久,上级又会叫咱们打回来的!” “几十万国民党军队都不怕,一条松花江就能拦住咱们?让敌人做他妈的好梦去吧!”
“对啊1我站在队前大声喊道:“同志们,大家赶快脱掉棉衣,收拾行装,跟我过江 ……”
本来,我想一鼓作气冲过去,但一下水,只觉得一股冰凉冰凉的冷气顺着大腿,顺着脊背油然爬了上来,好像张开大口的蟒蛇,吞噬着我这饥饿、疲」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狠命打了个冷颤,好容易,才在溜滑的冰层上站祝我定定神,咬咬牙,用棍子拨开身前的碎冰,冲向前去。接着,后边传来了哗哗的趟水声,只见同志们也都将棉衣高举过顶,跟上来了。水渐渐深了。头顶的棉衣被浪花全溅湿了。我领着战士们向斜对面走去,下游的水也许会浅一些。战士们喊着,互相鼓励着:“过江就是胜利!”“谁能趟过去谁就是英雄!”但热闹了一阵,只不过前进了三十多米,而下游的水也一样深。为了加快进度,我决定还是笔直前进!
寒风从四面八方卷来。小风像皮鞭抽打,大风像压来的山。手冻麻木了,脚站不稳了,许多同志身不由己的向下游漂去。我急忙叫大家把绑带接起来,以组为单位,抓住绑带前进。体格强壮的,用枪托、刺刀拨开浮冰,在前边开路,其余的同志躬着腰,顶着风,在后面跟进。江面上,只听得风在吼叫,水在喧嚣,冰块咔吱咔吱直响,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有个战士开玩笑说:“这是到了北极啦,就是没有白熊!”机枪班长的大嗓门又开腔了:“没有白熊可有黑瞎子。”接着,他学着国民党督战队的声音叫了两声,把大伙都逗乐了。
越近江心,水流越急,风也越大。磨盘大的冰块不时向我们冲来,大家忙着用枪托敲击它,拨开它,远远避开它。一张口,冷风就像一团棉絮塞进来,呛得直咳嗽。双腿麻木了,手也没劲了,欢乐的呼喊声逐渐低落下去,说笑的、扯淡的,也都听不见了。大家明白,光靠一股猛劲是冲不过去的,都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使尽全身的力量,一步一步的朝前迈。忽然,一排白花花的冰岩向二班冲来,一下子勾住了战士手中的绑带。徐端同志用力一挣,登时被冰岩的强大冲击力拉倒,绑带也勾断了。同志们把他从水里拉起来,寒风一吹,棉衣冻成冰疙瘩了。我马上意识到这个办法不行,用手挡着风大声喊道:
“解开绑带——避开冰块走!”
分散开前进,干部就难以照顾了。江面上,不断传来“跟上!跟上!”的声音。班长喊着战士的名字,党员们在激流里忽前忽后,帮助那些体弱的、掉队的。
正走着,一班长大声喊了起来:“小王!小王!”紧接着,后面传来杂乱的人声和水声,几个黑影朝一块白闪闪的冰块追去。我拨开周围的碎冰,朝着喊声跑过去。已经晚了!一班长失神地站在水里,那汹涌的浪花,伴随着冰块滚滚而去!
江水在呜咽,夜雾在下沉。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小王,王康利,多好的战士呀!他从小失去了父母,独自流浪乞讨,十五岁那年参加革命后,常对别人说:“没有共产党,我连双鞋子也穿不成,哪能有今天!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和房东家的孩子又唱又跳,说:“下次过江,我还来看你。”然而,他再也不能和我们一起过江了。
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了,对岸仍旧朦胧不清。我的内裤早已被冰碴划破,上衣也全打湿了,冻成了冰,硬邦邦、沉甸甸的像铠甲一样,胳膊肘子都弯不过来了。疲」、寒冷、失却同志的悲痛,使我感到昏沉,脚一滑,差点儿被激流冲倒。
机枪班长从后边赶上来,一把拉住了我。他又把酒壶递了过来,鼓励我:“排长!喝几口,心就踏实了。”
此时此刻,一口酒,能使我增加暖气和力量,能帮助我渡过江去。可是,当我伸手去接酒壶时,发觉他的手在颤抖,脸色刷白。我晃了晃壶,酒,不多了,应该留给他自己喝!我把酒壶递了回去,可是他又固执地把壶嘴送到我唇边。从过江到现在,他总是在战士中间跑来跑去,帮这个背背枪,给那个递递酒。这时,我发觉他有些气喘,两腿也在打晃。我不由得激动地一把抓住他,黄志和啊黄志和,你总是这样关心别人,却忘了自己!
一颗炮弹飞过来,江面上火光一闪,一股烟柱升起老高。我急忙对机枪班长说:“得加快速度。这里是江中心,流水急,把党员组织一下,努最后一把力,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一个同志冲跑!”
机枪班长坚定而爽朗地说:“放心吧!排长。再重的担子,我们共产党员都能挑得起来!” 他回身一喊,党员们马上从前后左右聚集拢来。于是,我们十几个人拉开距离,排成一条直线,挡着激流,挡着冰块,让战士们从我们身旁通过。
我们两人一组手拉手,在激流里坚定地站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可是我们都知道大家心里想的是一个问题:有了困难就要克服,实在克服不了就要忍受。革命就是一种意志力的决斗。
一块桌子大的冰块朝机枪班长冲了过来,正好,一个战士刚走到他的身旁。把冰块推走已经来不及了,黄志和狠命地用身体顶住了冰块。眼看着他被强大的流冰压得一步步后退,身体在摇晃,在抖动,可是,他又站稳了,顶着冰块从战士身旁闪了过去,随后一闪身,只听得哗啦一声,冰块被洪水冲走了,他差点儿被泄走。
战士们在这条人墙的掩护下,终于安全地通过了这段急流。又走一阵,白茫茫的北岸隐约可见了。就在这即将胜利的时刻,前面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叫喊声。许多人挤在一起,走近一看,原来是一辆拉伤员的大车,被冰排推倒了。伤员从车上翻了下来,有的站在水里,有的拉着车辕。那赶车的老汉见此情景,还有自己的大黑驴子压在水里,哭了起来。
我转身一挥手,战士们立刻趟了过来。不用指挥,谁都知道该怎么办!虽然他们已经是疲劳不堪,已经冻得寸步难行,可是,这时候,他们却都抖起精神自觉地投入这场艰巨的战斗,没有一个退后!拉马的拉马,抬车的抬车,有的背掉在水里的伤员,有的追赶被冲走的行李。过江前还怕冻掉鼻子的小胡,也和同志们一起,去拉那匹快要冻僵了的大黑驴子。一会儿,大车便轧轧地辗着冰块,向北岸奔去了!
这友情的援助,也给我们添加了力量。大家跟在车后,就像步兵跟着坦克冲锋一样,一下子冲上了岸。
一上岸,大家立即穿好棉衣,麻木了的四肢又恢复了知觉,寒冷,疲劳,一齐袭来,双腿像被链子锁着拉不开步。战士们一坐下就想睡觉。来接我们的连长一看这情景,急了,顺手拣起一根小棍:“哪个敢坐下?快给我跑!”他半笑半怒地敲打着想休息的战士。幸亏连长这根小棍子,要不然,坐下就别想再起来了。
战士们向村子走去。我挨个清查人数,不见了机枪班长。一个战士告诉我,机枪射手赵树禄冻麻木了,快要上岸时,脚一滑把机枪丢在江里,班长正在捞机枪。我带着两个战士连忙返回去。
黄志和正弯着腰在水里摸机枪。忽然,一个浪头扑来,他闪了一下,倒下了。我急忙抢上几步,把他拉住,要战士把他抬上岸去。
当我捞到机枪回来的时候,他已被战士们裹在被子里,脸色白得吓人,冻得麻木的嘴唇动了几下,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眼睛向四面搜索。我知道他不放心那挺机枪,连忙举起来晃了晃说:“在这儿!”
随后,我俯下身去,向他述说了怎样把机枪捞上来的经过。他看着我,静静地听着,微笑着。渐渐地,他的手松开了,眼光暗淡了。
“酒!快给他口酒!”我跳起来喊。
战士们慌忙把他的酒壶递给我,我咬开木塞,一晃,轻飘飘的,里面一滴酒也没有了,黄志和同志把他的每一滴酒,都送给别人了。我默默地站着,感觉不到寒风在身边吼叫。一种伟大的力量流进了我的心胸。昏暗中,我看着他那严峻、淳朴的面孔,几乎喊出声来:
“好同志!你知道酒在严寒中的作用,但你更知道同志生命的宝贵!好同志!我们永远会记住你的!”
一个星期后,追击我们的敌人驻下了,分散了。上级又下达了进军命令。第三次下江南的战役行动又开始了。我们带着烈士生前的愿望,带着烈士添给我们的信心和力量,又踏着冰冻的江面,向着火光闪闪的松花江南岸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