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解放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来世事纷争,往事如烟。可是五十多年前锦州城头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战友们浴血奋战、可歌可泣的悲壮场面,却时时刻刻萦绕在我心里,映现在我的眼前。
当时我担任突击连连长,连队有260多名和我一样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当中有苏北、皖北进入东北的新四军老战士,有东北的翻身农民,还有刚从义县解放过来的新战士。面对这场关系到东北战场和全国战局战略性转变的大决战,我们的心情是紧张而又激动的。
10月13日上午,突击连任务终于被我们3连和3营10连抢到了手。为了增强突击力量,我们连由原来的180多人加强到260多人。作为一连之长,我知道肩上的担子有多大份量。记得在党委会上,团长樊洪对我说:“王南峰,你这把尖刀快不快就看明天的了,是好汉,是孬种,咱们锦州城里见。”我坚定地说:“请领导放心,三连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把大旗插上锦州城上。”表态是容易的,而行动却是十分艰难的。
锦州城敌人十万人马经营了几年,用砖石构筑了高4米、顶宽3米的坚固城墙,城墙上每50米建一个大地堡,大地堡之间建小地堡,城墙外40米左右挖了4、5米深、2米多宽的外壕,壕内建有暗地堡,壕外设置了两三道屋顶弯的铁丝网,还设置了两道地雷区,20多米宽的鹿砦、拌脚坑、梅花桩等六七道防御设施。在我们的突击正面锦州城西北角,敌人部署了一个团的兵力坚守。在敌人看来,可以称得上固若金汤了。我参军七、八年,大小仗经历了百八十场,打这样大的攻坚战,突破这么严密的防御工事,还是第一次。显而易见任务是十分艰巨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觉得万分光荣和自豪。
我回到连里把任务向全连同志传达后,大家那个高兴劲真是没法提。战争年代,真正的军人是愿意打硬仗、当尖刀的。因为硬仗打起来才觉得过瘾,才能真正考验出一个部队的战斗力和作风。
紧张的战前准备工作立刻全面展开了。虽然离总攻时间越来越近了,大家的心情却比接受任务前要平静的多。有的在擦枪,有的在捆绑炸药包,有的在检查云梯。我们连里首先召开了支委扩大会,确定1排担任突击排,2排助攻,3排作为预备队。接着又召开了支部大会和全体军人大会,人人表决心、订规划,很多人还写了血书,争取立大功。大家都表示:为了祖国早日解放,为了人民过上好日子,就是死也要死到锦州城里。
14日凌晨3点多钟,我带着全连排以上干部和3名大旗手,最后一次深入到前沿交通壕进攻出发阵地,现地勘查突击道路、方位,具体布置任务和火力掩护方法。交通壕是连队连夜为我们挖掘构筑的,离敌人城墙有一百米左右,距外壕约60米。大战前敌人并没有睡大觉,不时向我们阵地打枪打炮,枪炮声间歇期间还可以听得见敌人骂骂咧咧的说话声。不到4点,我们回到连队驻地,炊事班送来了进攻前的早餐,焦黄的苞米面大饼子和滚热的萝卜汤。3、4两重的大饼子我吃了3个,又喝了两碗汤。指导员韩辉边吃边对战士们说:“大家要慢慢吃,多吃、吃饱。”当时的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参加举世瞩目的锦州攻坚战,进攻前只能吃这样一般的食物。很多年轻战友在他们为国、为民捐躯时,肚子里装的仅仅是苞米面和萝卜条。
拂晓5点钟左右,我们进入了进攻出发阵地。经过战争的人都有这样一种体验,最紧张的时候不是战斗中,而是在战斗即将发生之前。我们趴在交通壕中,心提到嗓子眼里,嗓子则干巴的直冒火。天亮了,我军的远程炮开始压制敌人的炮群,轰击敌人的大目标。双方的炮弹呼啸着从我们头上飞过,好像一群群乌鸦来回追逐撕咬。时间在缓慢地移动,空气已被战火烤热了,我们在焦急地等待着。突然,一阵雷鸣般的炮声响了起来,大地震颤着,周围的一切好像一下子凝固起来。我军的近程炮群以猛烈的火力对预定的突破地段进行地毯式射击。我营一连战士在炮火掩护下,开始爆破突击道路上的障碍物,为我们开辟道路。看着炮火摧枯拉朽般将敌人的碉堡炸碎,将城墙炸塌,将障碍物炸烂,我们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可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情况。按预定方案,炮火射击将进行一个小时,但刚打了半个小时,一些障碍物还没有被彻底炸毁,我军的坦克却从后面轰隆隆开了上来。面对突变的情况,我没有惊惶失措,而是随机应变跳出战壕,将手中的指挥旗一摆大喊:“同志们,冲啊!”战士们跟着我立刻像猛虎下山一样随着坦克冲了上去,连里的轻重机枪也一起开火,掩护我们攻击。
冲到铁丝网前,一排发现突击道路上还有一道铁丝网未被完全炸开,即令二班用爆破筒将其炸掉。尖刀1班在班长王德明的带领下,乘着硝烟迅速冲过铁丝网,越过外壕。第一大旗手白玉山握着大旗冲在最前面。小白是刚从义县解放过来的新战士,他出身贫苦家庭,有一付好身板,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兵。义县战斗他当了俘虏,我们问他是否要回老家,他却坚决要参加解放军。攻锦战斗前,他多次向我们表示要争取立功,为人民打天下。1班前进比较顺利,还有20多米就要接近城墙,这时,被我军炮火打得晕头转向的残存敌人如梦初醒,几挺机枪疯狂地向我们扫射,封锁了突击道路。小白中弹倒了下来,一班长王德明不顾身上的伤痛飞身跃起,接过了红旗。此时,掩护1班进攻的2、3班向敌人扔过去一排手榴弹,迅速接近城墙,趁着硝烟,王德明举着大旗,几个箭步冲上了城墙,把鲜红的大旗胜利地插上锦州城。红旗哗啦啦飘着,王德明双手握着大旗站在城墙上,像一尊雕像屹立在锦州城头,引导着战士们冲向锦州。
看到红旗插上了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指挥全连迅速冲过突破口,占领了城墙内第一道铁路路基。这时,敌人乘我立足未稳,以一个加强排的兵力实施反击,妄图封锁突破口,把我们再赶出城外。我们依托路基,向冲上来的敌人投去一排手榴弹,接着又以猛烈的火力把敌人打了下去。可是敌人却像疯了的野狗一样,第一批刚被打下去,第二批一个连的反击部队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我立即命令连预备队投入战斗,从右翼阻击敌人。枪声、手榴弹声像爆豆一般,四周一片硝烟。敌人一排排倒下去,活着的又在督战队和军官的威逼下一排排冲上来。很多战士牺牲了,很多负伤的战士满脸满身的鲜血直往外流,却没有一个退下去。有一个战士肠子被打了出来,仍跪在地上一手托着肠子,一手还在甩手榴弹。战斗打得太激烈、太残酷了。铁路两旁到处都是尸体,一个小小的突破口成了敌我拼命争夺的要点。我们没有一分钟喘息时间,连给伤员包扎伤口的时间都没有。手榴弹扔光了,爆破筒扔光了,子弹也所剩无几了,疯狂的敌人终于被我们打了下去。可是没过几分钟,敌人又开始了第三次反冲击。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营二梯队上来了,弹药也送上来了。由于营长负伤,教导员宋海波对我说:“王南峰,你负责全营指挥。”我立即把1连和2连的兵力进行重新组织,又令我连2排和3排向敌侧后迂回。在全营的共同努力下,敌人的第三次反击也被我们打了下去。接着又打退敌人的第4次、第5次反冲击。
就在我们连续打退敌人多次反扑的同时,左翼10连方向的战斗也异常激烈。此时的锦州城西北角,敌我双方展开了一声罕见的殊死争夺。无数的尸体像一捆捆柴禾横倒竖卧,活着的人依托着尸体向对方射击,鲜血已把大地染红了。打退了敌人的五次反击后,敌人再没有力量反扑了,可是我们连也仅剩下了20多人。我将他们组织起来,经过简单调整便随营主力向纵深插去。又经过近20个小时的激战,我们先后歼灭敌人一个化学迫击炮连,攻占了红十字医院和高等法院,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战斗结束,我连共毙敌300余人,俘敌700余人。师、团分别授予我连“锦州突破连”和“突破锦州尖刀连”奖旗,很多同志立功受奖。看着这火红的奖旗,我既感到自豪,又十分悲痛。我知道这是200多名战友用生命换来的,用鲜血染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