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记
不管是在岁月的长河里还是在人们的记忆中,总有些事让你刻骨铭心,难以忘怀。“这是我寸心的表白,当我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让这张被战争锻炼成的肖像,随着你们漂泊吧!”这是叔父最后一次寄给家人相片时的附言。每当我看着叔父革命战争年代留下的几张发黄的相片,读着叔父的家信及寄相片时的简短附言,心血澎湃,心灵颤抖,热泪盈眶,不尽的怀念始终蛰伏在内心深处,虽时光流逝,思念却依旧萦绕于怀,总感觉不吐不可以告慰叔父的在天之灵。
叔父栗政通生于1923年,1937年入伍,编入八路军一二○师三五九旅七一八团,在王震将军率领下参加了抗日战争,亲历了百团大战、保卫延安的战斗、南泥湾大生产、南征北返。解放战争中,他参加了著名的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1949年在西北战场上进行的带有战略性质的扶眉战役中,叔父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第二军六师十八团独一营营长,在攻占马家山的战斗中壮烈牺牲,年仅26岁。
一、让漂泊的灵魂回家
其实,我同叔叔是没有见过面的。当他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是我崇敬的偶像。记得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地向我讲述有关叔叔的故事。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从陕西眉县运回叔叔的棂棺并进行安葬。那是1950年春天的一个晚上,爷爷、奶奶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大家围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共同商量着一件几乎全家人都深切关注和惦念的事情:叔叔参军离家13年了,只在1949年的春天回过一次家并结了婚。现在他死了,他的寒骨还在千里之外的眉县马家山的山洼里,他的灵魂还在荒郊野外漂荡。而家里有他的父母兄妹,有他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匆匆离别,而一别就永远不能再相见的新婚妻子。况且,他最后一次离家时心情并不高兴,他是生着气走的,他很可能在战场上是生着气向敌人冲杀而饮弹身亡的。凭着他十多年的战斗经验,凭着他当过侦察排长、侦察连长的经历,他是不应该死的。现在他死了,虽然他再也不会向家里人述说着什么,但家里人误会了他,应该把他叫回来,应该用亲人的亲情去温暖他那颗可能受到创伤的心。几乎是一整夜,全家人边商量着如何把叔叔的骨骸取运回来,边回忆着叔叔与家人壮别的一幕,所有人的眼里都噙着泪花,父亲哽咽着,姑姑们则大声嚎哭着,只有坚强的爷爷、奶奶把悲痛的泪水咽在自己的心里……
那是1949年3月,叔叔随部队从家乡一带路过。当时,家里给叔叔找了一个媳妇,叔叔也顺便回家完亲。叔叔那时是营长,回家时骑了一匹枣红大马,带了一位年纪尚小的勤务兵,实际上也是警卫员。叔叔离开部队时,部队首长告诉他:革命即将胜利了,你回家成亲后,如果愿意回来就回来,如果不愿意回来,就把那匹马留在家,让勤务兵赶回部队。叔叔已经12年没有回家了,与家人的团聚,新婚的甜蜜,胜利的曙光,他还带回了战场立功受奖的勋章和奖状,这些令人高兴的事情,使叔叔的心情格外兴奋,他真有点不想再回部队了。一天晚饭时,叔叔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家里人,他受到了全家人的“批判”。爷爷说:“革命还没成功,你怎么能当‘半截子革命’呢?”大姑姑说:“你不能当逃兵!”小姑姑说:“我看你是怕死哩!”叔叔听了十分生气地说:“我怕死,你到战场试一试,一颗炮弹就会把你吓死!我为了发起一次冲锋,死过三个司号员。一个站起来刚吹响号角,敌人一枪把他打倒,第二个、第三个都是这样牺牲的。最后是我从爬伏中冲出来,立在最高处吹响冲锋号,高喊着‘不怕死的战友们,跟我冲啊!’敌人的子弹从我头上嗖嗖穿过,我怕死,你敢吗?”那一夜,叔叔辗转难眠,他的心里可能进行了一场不知是什么味道的痛苦斗争。第二天一大早,他执意要回部队,爷爷、奶奶,还有他那年轻美貌的新婚妻子,还有我的父亲、小叔、姑姑们,还有全山村的男女老少乡亲们,都到我家门口为他送行。他抱着那匹高大的枣红大马,深深亲吻了一口马的脸颊,便踩镫跨马飞也似奔驰而去。全家人呼喊:“政通,你要回来啊!”奶奶哭着说“好孩子,一定会回来的。”我那婶婶则转过身,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汪汪眼泪从手指缝里流淌出来。而这一切,叔叔似乎一点都没听见、没看见,只管骑着他那匹骏马,连头也没有回,急速地转过了山嘴,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叔叔就这样连蜜月都没有度完就走了,走了就再没有回来。大约五六个月后,家里收到了部队寄来的叔叔牺牲的通知书,才知道他离家两个多月就永别了人世,全家人又一次沉浸在悲痛和思念中……
经过商量,决定由我父亲栗政修到眉县取运叔叔的棂棺。我的家乡河北省平山县距陕西省眉县千里之遥,那时交通十分不便,没有汽车,连马车也不是一路顺通。父亲带了叔叔的《烈士证书》,赶了两匹骡子,备足盘缠和喂牲口的草料上路了。叔叔的棺柩是他牺牲后部队为他做的,用的是三寸厚的松木板,重得很,并且用大红漆进行了油漆。在棺柩的正前面,雕刻了两支交叉竖立的枪。父亲是把叔叔棺柩的一头放在骡子的后脊驮架上,一头放在另一匹骡子的脖子驮架上,让两匹骡子一前一后行走,日夜兼程,用了30多天时间才运回老家杜家庄南沟的。棂棺运回后,家里人在村西南角一座小山头下面为叔叔选了墓地。安葬那天,全村人几乎都到了,大家都要求打开棺柩,再看上政通一眼。于是,在墓地处,打开了棺盖,只见叔叔安详地躺在里面,胸部覆盖了一面鲜红的绣着镰刀斧头的党旗。叔叔的头部和腹部都用白色的绷带多层缠绕着,绷带上映着褐红色的血迹。显然,他是头部、腹部都受了致命的枪伤而牺牲的。在场的人排着队,一个一个地手扶着棺口,含着泪,低着头,瞻仰了叔叔的遗容,和叔叔做最后的诀别。村支书致简短的悼词,然后烧纸,上供品,燃放鞭炮,披麻戴孝的家里人和村上人都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就这样,用革命加传统的方式,完成了叔叔棺骨的安放。
20年后,我中学毕业回乡务农,在生产队里当了几年“放羊倌”。每当我赶着羊群,来到埋葬叔叔的这座山头时,不尽的思念总是涌上心头。我常常蹲在山头上,两眼凝视着叔叔的墓,没有见过面的叔叔的形象总是浮现在眼前:他站在山头上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端着冲锋枪向疯狂的敌人扫射;他用刺刀扎向敌人的胸膛,敌人应声倒下;他骑着战马,高举着手枪,率领着千军万马向前奔腾,势如排山倒海,锐不可挡;他受伤了,额头上裹着绷带,用手捂着淌血的腹部,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奋不顾身地向敌人冲去……
他,政通叔叔,在我的想象中,就是手托炸药包的董存瑞,就是用身躯堵住敌人机枪眼的黄继光,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端着爆破筒跳入敌群的王成!
(《寸心的表白——缅怀叔父栗政通烈士》 作者:栗战书 原文载:2005年6月22日《河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