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下午,我从聊城骑毛驴子回家,走到郭店屯北二里许道旁,忽然闪出一人,拦住我骑的驴头,一看是杨耕心(字一斋)同志。他悄悄地对我说:“昨天晚上坡里打响了,正等你,我们一同去吧!”这本是中共鲁西县委早决定了的,由聂子政、孙大安和我,还有郭庆江宋占一等同志进入暴动起义部队工作。我俩先到梨园王筱湖同志家。王筱湖同志是党的得力联络员,他家已成了联络站。当晚,我和杨耕心、王筱湖二同志一起进入教堂。我留在教堂工作,王、杨二同志因另有任务离开了教堂。
我们进入教堂,韩建德等人,还有早已进入的聂子政等同志都来相见,亲热异常。我是第一次见到韩建德的,这人年约三十多岁,戴一平顶式的灰毡软帽,举动利落,谈话稳重。另一位首领王朝聚,浓眉大眼,身材魁伟,年约四十来岁,但常叫韩建德“二哥”。他说起话来干脆痛快,声若洪钟,不是“瓦岗英雄”,就是“梁山好汉”。参谋长程宗岳思路清晰,且懂文字,他自己虽写不成文章,但善于出主意。另一个红枪会首曹万年,也有些名气。还见到韩的一位得力武士杨万奎,年纪二十三、四岁,圆腰大眼,两把匣枪,总不离身。当晚,一些骨干分子聚拢来,由聂子政同志提议把组织建立起来。大家一致推举韩建德为司令,总领一切,特别是军事作战任务。王朝聚被推举为副司令,程宗岳为参谋长,聂子政同志负责政治(政治部主任),孙大安同志负责军事(军事部主任),我负责宣传兼韩建德的机要秘书。
我进入教堂后,工作很紧张,无暇多问进占教堂的详细情况,只知道大致情况是:旧历腊月二十二日晚上,韩集中好几十名弟兄,各人带着短枪,暗插在衣内。大家扮作四乡教民去教堂作祈祷。当洋教士在台上宣布开始祈祷时,出其不意,韩等随众起立,几个壮汉突然抢上台去,亮出匣枪,先把洋教士绑了,宣布起义军占领教堂l教堂内外大小门口、出口早已派人把守,除洋人外,普通百姓统统放出。接着搜查教堂,共捕有洋人男女(教士和修女)共七人,一一上绑,禁闭起来。之后搜查枪支弹药,原来估计有千余支枪,实际上只搜出几十支。我们进占教堂的计划成功了,吓坏了官府和土豪劣绅,轰动了鲁西北各县,远及省会济南及直隶(河北省)大名府。自前清以来历史上的许多“教案”,在北洋军阀政府的反动官僚们心目中余悸犹存,现在我们又占领了教堂,绑了洋人,他们便视为天大祸事,吓得惊惶失措。
二、起义军的政治措施
党派我和聂子政、孙大安三人在坡里工作,首要的是肩负政治上的使命。孙大安同志是黄埔四期步兵科出身,使得一手好大枪,可惜到教堂三天就病倒了,不能不回家休养。聂子政同志,是黄埔四期政治科出身,我俩朝夕与共,计议各事。在军事作战方面由韩建德全面负责。我们了解,韩建德是愿意跟共产党走的,起义中,他的部下表现也好,这一点我们是放心的。问题是我们怎样贯彻党的政治主张,具体的讲要做些什么工作来扩大起义成果,推动这次起义向前发展。我们主要做了两件事。
首先是发布告,阐明我们的政治主张。记得是叫作“告民众书”。我们用墨笔抄写了几十张,贴在四乡通行要道上,轰动了一时。反动的北洋官僚东临道尹陆春元,见到就下令撕掉。“告民众书”大致有以下几点:1)在军阀与帝国主义互相勾结下,兵匪遍野,骚扰地方,民不聊生;2)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挑词架讼,倚势欺人,苛捐杂税,重利盘剥,贫苦人民不得活命;3)兵匪骚扰,拉夫、抓丁、出大车、抬担架,大军过境,要粮、要钱,送水送饭,甚至霸占民房,侮辱妇女。号召贫苦大众,要一致奋起反抗,打倒军阀,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帝国主义,打倒洋奴、卖国贼;4)废除苛捐杂税、高租高息,减轻人民负担;5)最后提到要建立民选的县政府,开放民权,使人民有真正的发言权、监督权等等。
其次是在教堂开仓放粮。一则是号召广大群众跟我们闹革命,二则是表示我们决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土匪,用实际行动表明我们是要进行一场真正的革命,以便扩大我们军事上和政治上的影响。农民是最讲实际的,我们这样做,他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教堂内外,四乡群众欢欣鼓舞,拍手叫好l反动官僚陆春元又惊又怕,认为这决不是什么土匪兵匪闹事,而是“赤党倡乱!”教堂内粮食很多,在北楼房子里堆得满满的,估计有几千或上万石。我们把粮食运到教堂外打谷场上,鸣锣招呼群众,前来领粮。头一天,前来领粮的群众不多,一天只放了几十石,第二天来的人多了,第三天人多得拥挤起来,场面很是热闹。为照应这事,我们派了四、五十人,另外还派一小队武装士兵在场外警戒,又由聂子政派出宣传员若干人,在放粮现场做口头宣讲。这时,热血青年报名参军的陆续不断。我们三天时间放了大约几百石粮食,还准备扩大。大家正在高兴的时候,到第五、六天头上,来的群众忽然减少,后竟至断绝。后来我们得知东临道尹陆春元听说放粮事大怒,赶紧调兵遣将,把东临道二十九县的军警团队都抽调来,开始攻打教堂,断绝了内外交通。教堂周围村庄被封锁起来,放粮不得不停止。于是,我们就和官军展开了二十多天的攻守之战。
三、边打边谈
我们占领教堂后,几天之内陆续进来千多人,绝大多数是杆子枪(土匪)。我们鸣锣打鼓,虚张声势,号称一万,外人也多不知底细。阳谷县知事张某,是个鸦片烟鬼,本来多病,因坡里义军起事,他遭到顶头上司陆春元的斥责,一时惊慌,上马不慎,摔死在地。陆春元频繁调军,又勒令各县民团助战,驻满了教堂四外村庄,把教堂团团围住,估计不下四、五千人,从春节后初四、五起,开始了对教堂的进攻。各县的民团,人数虽多,但战斗力不强。官方进攻教堂打前锋的是阳谷县的警察大队。一天傍晚,警察大队冲到教堂寨边,来势颇凶,可是教堂内义军突然出击,将敌拦腰截断,首尾夹攻,一战将敌战败,该队大队长郭某被生擒。起义军首战告捷,大家热烈欢呼,其余的县队和民团闻风丧胆,更不敢靠近教堂了。
官军首战失利,陆春元和地方上的绅士商议,企图以官禄作诱饵,找人游说讲和,提出所谓“收编”。当地有个著名的“青皮”(即地方混子,流氓头儿)叫盛思本,这人能说会道,交游较广,认识一些匪首,说票、架案什么都干。他自报奋勇,对官方说他和韩建德有旧,是好朋友,保能说他归降。一天上午,盛思本提着点心,果匣和几条上好香烟,直奔教堂要见韩建德。事也凑巧,韩建德正在寨外道口查岗,被盛思本看见,赶忙上前,亲热地向韩说:“兄弟!难得见,我来迟了。”接着手捧果匣和香烟,说:“小意思,先‘上个面’(黑话,赏脸的意思)吧!,,韩建德为了洗刷匪名,最嫌恶人说匪语黑话。盛思本此来奉命谈收编,是韩意料到的,盛的黑话更触起他的怒火,连话也未答,就一枪把盛打死在道旁。能说会道的盛思本,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使命。
一计不成,陆春元等又商议请一位负有众望的人去讲和,公推阳谷县教育界前辈昔兰斋先生作为地方公众的总代表,率领一些谈判代表往坡里教堂讲和。他携带有官方的收编方案,但他个人的主要想法却是“只要不打仗就好”,曾先生事先通知韩建德,说他前来说和。我们是他的学生,都知道皆兰斋是位好好先生,在地方上确有众望,是不能和盛思本一样对待的。普兰斋来时,韩建德亲自率队欢迎,并荷枪实弹,以示威武。在形式上,尽量做到有礼貌些。我们认为,“收编”是谈不上的,可是借此公开我们的政治主张,扩大我们的政治影响倒是个机会。
谈什么,怎样谈法?事先已与韩建德商议好,我们是不便出面的。警兰斋到后,由韩建德接待,王朝聚作陪,杨万奎随侍在侧。在一张桌前大家落座,很象个样子。我从楼上窗前,望见普等进教堂时,我们武装列队欢迎的情景,昔显得有些紧张。他们离开时,韩又列队欢送,警兰斋面带笑容,好象很满意,我就料到这戏演得还不错。什么“和谈”、“收编”,全是些屁话!会上差不多全是韩建德在讲话,他声达户外,大骂阳谷县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王朝聚也加上一些话。昔兰斋本来口吃,是不能多讲话的老实人,官方嘱托他的收编方案和价码这时也拿不出来了。可是群众的呼声和起义军的声势,却给誉等上了一课。听说事后警对人说:“坡里这杆人不简单,非同小可!”我和程宗岳在事前还准备了一篇公函,其中历举县政败坏,贪污腐化,苛捐杂税,土劣横行,重租高利,民不聊生,并指名道姓举出实例,要求清除罢免。还要求立即实行民选县长,改革县政等等。这些政治要求,明知办不到,但可以起到政治宣传作用。这个公函由韩建德面交誉先生。
元宵节后,陆春元见收编不成,教案不得解决,加之张宗昌催逼,便请求派遣正规军武力进剿。节后不几夭张宗昌派来装备有钢炮、迫击炮、机关枪的邢旅来到阳谷。形势一夭一天地紧张起来,大战有一触即发之势。
四、大风夜里撤出
孤立的教堂据点,被围已二十多天。所谓南军北进毫无动静。鲁西南的大杆子头薛传峰的匪军,声称要北上,实际仍在曹、淮及豫北滑县一带,尚无北进模样。杨耕心同志、王筱湖同志以及宋厉华同志的任务是在外联系外围武装,收缴地方枪枝,扩大我们的政治军事影响。杨耕心同志在大年夜晚以给韩建德拜年为名,发动村内外若干贫苦农民首先收缴了九都杨地富们的十几支枪。但他父亲杨兰亭知后,认为他给本村惹祸招灾,把他禁闭起来,使我们失去了一个得力的臂膀。王筱湖、宋厉华同志等虽也掌握附近村庄一些红枪会及武装群众,但因为教堂外围被官军隔断,也难以应援。张宗昌的邢旅来聊城,增强了陆春元的力量,进剿势在必行。我们拿教堂这几个洋人作人质,使陆春元有所顾忌,但决战的局面是定了的。再说王朝聚、曹万年联系进来的“红枪会”员,成员都是些农民,虽已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此时也不免思想动摇,急于想回家种地。综观形势,我们人少势弱,孤立无援,教堂虽说坚固,也难以持久。因此,根据我们早已拟定的决策,准备拉出去打游击,在南北军阀混战中,再乘机发展。
元宵节后,官军进逼步步加紧。四、五天后,邢旅进驻东南一个小村子,不时以火炮、机枪向教堂射击,有时一天连续进攻数次,弟兄们伤亡日见增多。一次我到寨墙上观察,一颗炮弹从头顶飞过,轰然一声就炸毁了垛口。又有一天上午,炮弹击中了我们议事楼上的墙壁,炸开几条大裂缝,幸未伤人。在一个大风天夜晚,黄沙漫天,对面看不见人。那位南方师爷特地跑来对程宗岳、韩建德、王朝聚还有我说:“我占了一卦,今天撤出大吉。”我们几个人都是不迷信的,微笑着没有作声。不过,在大风夜撤出,倒是个好时机。我们撤出决心已定,只待韩建德下令了。王朝聚口快,说:“当年瓦岗寨也有这一着,我这个程咬金也坐不了几天,拉出去就拉出去吧!先拉到大名府,那儿我还有不少杆子枪呢。”参谋长程宗岳从他烟铺上立起,手里拿着烟枪,用力一挥说:“今晚从寨北撤出去!”可惜这个具体日期我想不起来了。
教堂的地势是东、南、西三方都有小村子,靠近教堂寨子,只有北面是一片平川没有村落。敌人不敢从北面攻击我们,总是从东南方凭借村落民房的掩护,一步一步地逼近我们。我们为了安全撤出,做了这样的部署:将洋人绑在马上,老弱的先走,前边派出得力的尖兵稳步前进。另派一小部较强的战斗部队,乘黑夜出寨,向东南方向出击,喊声要大,枪声要紧。同时还准备了几只洋铁筒,放进鞭炮,燃着乒乓作响,与枪声混在一起,表示我们在大举反攻。平时,敌人是白天进攻,晚上很少进犯。这次我们发动佯攻,是为了迷惑敌人,掩护我们撤走。敌人知道我们无力进攻他们,未做怎样还击,我们就在这样佯攻的掩护下,大队人马从寨北撤走了。
起义军连夜向西北急行,午夜过了堂邑,到达冠县县境。在途中,韩建德下马拉着我和聂子政同志说:“看来我们是要长期打游击了。”他又笑着说:“你俩是不惯拉杆子的,跟着我们都不方便,起不到多大作用,你们回去先向聊城党机关作个报告,看下一步怎么办。”我们紧紧握手,互道保重作别。我和子政趁夜折回,赶至天亮到了堂邑,中午转到聊城。到姚家园子去找赵以政同志。他一家都搬走了,没能找到。我俩暂时各自回家,等弄清各方面的情况,再做打算。后来,党组织通知凡参加坡里暴动的同志,各自离开原地。我便和杨耕心同志一起随同逃往关外的难民转到了东北。
后来听说韩建德从冠县继续西撤,到达大名一带。当时直隶督办褚玉璞接到张宗昌的电报,对韩建德进行两面夹击,起义军被打垮。坡里暴动遂告失败。
坡里暴动虽然失败了,但在鲁西北却播下了革命的种子。多少年来,始终为鲁西北群众所称颂。我现在依然想念当时参加坡里暴动的同志们!十分缅怀先烈们的高风亮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