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可是,父亲的音容笑貌尤其是那浓浓的河南光山乡音,却时时在我们的脑海中浮现。
父亲从小参加革命,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成长为共和国的高级将领,是战争的风风雨雨铸造了他质朴、开朗、豁达、坚强的个性。记得我10岁那年一个酷热的夏季夜晚,我们几个孩子围坐在父亲身边,齐声要求他讲战斗故事,父亲笑眯眯的说:“好吧,我就给你们讲一个。我刚参加革命时,才十一、二岁,天天背着一个小马枪,行军打仗。晚上宿营时,天当被、地当床,常常找个稻草堆就睡下了。有一天,行军了一天,脚上打了许多泡,找到打谷场上的稻草堆,就躺下睡觉了。睡着,睡着,感觉到一股臭水直往鼻子眼里涌,起身一看,原来睡在了农村用来沤肥的稻草盖着的粪坑里了。” “哈哈…,哈…”,我们笑的前仰后扑,坐到地上。父亲接着说:“后来,长征过草地时,没有粮食,往往是一把炒面,你让我,我让你,我和你们的张祖亮伯伯(原南京军区参谋长)就为了一荼杯面,互相推让了很长时间。” 二等甲级残废的父亲,指着腿上的几处伤疤继续说:“抗日战争的一次战斗中,我的腿受到了日本鬼子的扫射,一个点射,连中四发子弹,血流的止不住,人快不行了。这时,徐向前副师长视察战场,发现了躺在田埂上气都喘不上来的我,立刻下马,来到我跟前,扶着我上了他的战马,将我送到后方医院。徐帅的救命之恩这辈子都忘不了。” 讲着讲着,父亲的话语就变沉重了,“想想那些在战场中牺牲的战友,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浑身的血就直往头上涌。”这时,周围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静悄悄的,父亲好像回到了那一次次激烈的战斗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壮烈牺牲的战友身旁,我们从父亲的言语中,听懂了什麽叫做手足情、同志心,什麽叫做不怕牺牲、前赴后继。从父亲的眼神中,我们看见了胜利的红旗飘扬在浴血奋战、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父亲在退居工作一线后常笑称自己是“贫农尤老头,头发白苍苍”。常对我们说:我是战场上的幸存者,你们今天的好日子,是无数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要珍惜啊。
父亲是一个要求严格和不徇私情的人。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对我们实行准军事化的教育和行为规范。上学一律住校,过集体生活。暑、寒假在家也按照军队的作息时间活动,早晨部队大院的起床号一响,就喊我们起床出操跑步、爬山锻炼体力。家务事每个孩子都有分工,包括一日三餐、做饭买菜、打扫卫生,决不能请警卫员代劳。父亲常说我们遇到了好日子,是在糖罐里长大的,所以经常鼓励我们,要经风雨、见世面,要经得起摔打,要到基层去锻炼,不能搞特殊化。记得那是1969年的春节大年初二,我接到无锡市人武部的入伍通知书,父亲要我马上到部队报到,那时我还不满15岁。参军后,分配到南京军区通讯总站无线电报务训练队,学习无线电报务技术。在训练队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野营拉练,忆苦思甜。同时参军的许多同学都分到部队医院,在相互通信中得知,她们的生活较通信部队相比,优越很多,工作强度也低。此时,我就通过父亲的战友叔叔、伯伯们要求调动工作。叔叔、伯伯们在征求父亲的意见时遭到了坚决的反对。当我感到非常沮丧时,接到父亲的电话。那是1969年秋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在南京军区招待所准备了一顿简单的工作餐,四菜一汤,餐桌上,父亲对我和二姐说:“我们军队的通讯技术落后美、英军30年,通讯是一个为祖国、为军队争气的专业,大有作为,要安心工作,服从组织分配,努力进取”。饭后,分别给我和姐姐每人买了一个旅行袋,把我们送到住处门口告别。事后得知,在和我们见面之后,父亲就奉命率部北上,奔赴中苏边境前线—河北省宣化等地。正是父亲这席话,改变了我此后43年的人生道路。父亲对我们的严格教育不仅仅出于父亲对女儿的责任,更体现了老一辈革命者对下一代的殷切希望。子承父志,我懂得了只有把个人的理想融入革命事业的需要中,她的人生之路才是璀璨的、有意义的,我深深地理解了和平时期继承革命传统、重走新长征路的现实意义。
父亲是一个朴素、节俭、严于律己的人。他不让我们坐他的车办私事,他说车是配给他工作用的。他教育我们要尊重他身边的每一个工作人员。有时他在工作中发了脾气,事后,他总是主动向对方道歉,无论对方是炊事员、警卫员、还是司机。记得是在1964年的夏天,父亲到上海延安饭店参加南京军区党委扩大会议,会议允许带家属随行,母亲因工作在身,于是我和弟弟海涛随父亲同行。一次午饭,父亲和我们来得很早,一直等服务员送饭,可是,等了40分钟,别的首长都吃完了,服务员还没有给我们送饭,这时,我找到服务员说明情况,并一气之下离席而去。事后,饭店管理部门向父亲道了歉,但是父亲严肃地批评了我,说:“饭店服务员工作很辛苦,客人多忙不过来,我们要体谅她们”。这是父亲一生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件小事,但是父亲严于律己、永保普通一兵的本色,深深的印在幼小的我的脑海中。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由于治疗的需要,父亲到北京301医院做放疗。每天一次的放疗使父亲身体消耗很大,可是,虚弱的父亲仍然遵守医院的各项规定,严格起居,从不特殊。并常教育身边的工作人员要尊敬医生和护士。气候渐凉,见父亲衣着单薄,我和丈夫贺志平一起给父亲买了件大衣,用于御寒。可是父亲坚决让退回去,硬说是太浪费。他只是多加了件旧衣服抵挡风寒。此时此刻,我们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容和刚毅的神情,还是戴着那旧手表;还是穿着那黑色的老头鞋;还是用着那发黄的旧茶杯。禁不住心中一阵阵发酸,一股深深的敬意,由衷地从心底升起。
父亲从戎多年,战火纷飞的洗练让他刚毅的脸庞又增加几分威严。工作中的父亲总是给人留下一个不怒而威的军人形象,但是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热情、慈爱的父亲,快乐、祥和的爷爷。父亲不善言辞,从不外露他的感情,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的关心和爱护亲人、孩子。1958年,父亲到北京高等军事学院学习。在紧张的学习之余,父亲总是挤出时间带着4岁的我和哥哥姐姐们到山上种花生、向日葵,培养我们爱劳动的观念。秋收时节,当扛着满满一麻袋花生和向日葵从山坡上返回时,父亲和我们都感到了丰收的喜悦。1960年,父亲工作调动到某军担任领导职务,我们家从北京搬到了鱼米之乡的江苏省无锡市,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父亲仍旧在房前屋后种菜,一洼洼绿油油的韭菜、青青的辣椒、红红的西红柿、又细又脆的豇豆。恰逢三年自然灾害,父亲用他辛勤的劳动给我们几个上学的孩子增加营养。四十多年后的今天,父亲在夕阳下辛勤耕耘、挥汗如雨的劳动情景依然就像发生在昨天,经常浮现在我们的眼前。我的两个姐姐在南京卫岗小学读书时,一次父亲从无锡到南京开会,住在军区招待所,由于通知有误,姐姐们没有接到通知,也就没有到招待所去看父亲。后来得知,那个星期六下午,父亲为了见到离家在外读书的姐姐们,在招待所门口望眼欲穿的等了4个小时。1997年,我休假去广州,看望79岁久病的老父亲。吃饭时,父亲让添了一个菜,是父亲亲自钓的非洲鲫鱼。当我看到为我特意增加的烧鱼和父亲平时吃的青菜、豇豆同时放在餐桌上时,父亲又慈爱地不住的往我碗里夹鱼,禁不住背过脸去,掩饰已是泪水充盈的双眼。父亲70多岁时家里有了一个小孙子,小孙子的出世,让父亲的晚年生活充满了童稚般的欢乐。我们常看见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抱着呀呀学语的小孙子对唱:“尤帅帅,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乡在光山,离这还有…”,3岁多的小孙子口齿不清不着调地唱到。如今,这充满温馨堪称经典的对唱,永远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
敬爱的父亲,在20世纪5、60年代的自然灾害中,您用自己的工资,给家乡的父老乡亲送去关爱、温暖。20世纪90年代的救灾中,您不顾自己做过化疗的虚弱身体需要补充营养,一次捐助几千元支援灾区人民。在20世纪中期那个动乱的年代中,您冒着自己被揪斗被打倒被罢官的危险,坚定地想方设法保护许多受冲击的老首长、战友和朋友。我们问您怕吗?您掷地有声地说:怕什么?大不了我还回老家种地。从您的行动中,我们感受到了您无私无畏的人格魅力。我们读懂了什么叫做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什么又叫做情系家乡、心系人民。
父亲去世时,母亲翻遍了父亲的衣物,竟没找到一件新衣服送父亲远行,才与军区治丧委员会商议,为父亲做了最后的一套军服。父亲戎马生涯近70年,在他的遗物中,最贵重的仅仅是2块旧手表,母亲分别送给了跟随父亲多年的二位部下,留做纪念。而留给我们子女的是父亲的上将军衔肩章和用了多年的小收音机。这些不是财富的财富,是无价之宝,它意味着力量和精神,鼓舞着我们子女为了为着人民的事业勇往直前。
敬爱的父亲,您用一生的追求实践了为祖国的强盛、为人民的幸福奋斗一辈子的豪迈誓言。您用近70年的戎马生涯书写了一名真正共产党人的人格风范。您把毕生精力都献给了祖国的解放和建设事业,在巴山蜀水、巍巍太行、风雪大别山、朝鲜战场、江南水乡、茫茫草原、西藏边防、祖国南疆,都留下了您深深的脚印。
您多次对我们说:“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不留骨灰。”敬爱的父亲,我们把您的骨灰撒在祖国的南海里,汇入那浩瀚的波涛之中,与祖国的山川河流日月同在。
有句话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去,但有些人死了,他仍然活着。“贫农尤老头,头发白苍苍……”。那带着乡音的质朴语言,总是亲切地响在我们的耳旁,那刚毅雄风般的军人风姿,总是展现在我们眼前。敬爱的父亲,您没有离去,您正在远行,您正坐在去看望家乡父老乡亲的火车上,乡音乡土是您永远的牵挂。您正走在去拜访老朋友们的路上,那是与您一起出生入死历经磨难以生命相托的至友。您正站在高高的红军纪念塔前缅怀牺牲的战友,为了共和国的解放他们付出了年轻的生命。您正微笑着面对祖国的壮丽山河看那胜利的红旗处处在飘扬,以告慰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敬爱的父亲,您没有离去,我们非常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