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李书武(下)

李兆新 发表于2017-04-20 18:55:30

七、因历史而受牵连

    如果说在中国封建社会有株连九族的古代刑罚,那么在文革动乱中,就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造反派从父亲档案的干部履历表中,发现“在渤海区教育科工作”一栏中的证明人是关锋,便把父亲当作关锋破坏文化大革命的活靶子进行批斗,让父亲交待伙同关锋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行,父亲说不出,便被视为态度不老实给予重点监禁,至此父亲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工资也被停发。

    当时母亲和我们还住盐山城里,全家5口人完全依靠父亲的工资生活,父亲一旦不发工资,全家人一天也无法生活下去。

    母亲让14岁的哥哥来海兴找父亲打探情况,哥哥骑一辆自行车由盐山第一次来海兴,一进县城,就见路北交通局大院里,正开批斗会,前台一个个头戴高帽,脖子上挂大牌子,脚下踩小登子的被斗对象站成一排,台下“打倒某某某!砸烂某某某狗头!”的口号声呼喊震天。路南便是父亲所在单位,见到物资局门牌哥哥小心翼翼的进了大门,就见墙上“打倒李树武”巨幅大字报上,父亲名字的三个字还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哥哥当场就吓哭了,还意为父亲被判了死刑。

    听到哭声,工宣队的人把哥哥叫到办公室,问清原由,经请示上级同意后,带哥哥和父亲见了一面,见面时一个背大枪的民兵还在门口监视。会面后,工宣队的人带哥哥到财务室,从父亲的工资帐里支出30元钱,让哥哥带回来作为全家的生活费。

    父亲的问题因与关锋有牵,性质比较严重,经上报到地区造反派总部,决定将父亲送献县专区学习班(是全区关压、批斗、审查干部的大牛鹏)进行重点审查。

    全家被迁返回五里庄

    父亲被送献县学习班,家属再来找怎么办?于是,一位自称姓李的“叔叔”去了盐山我们家,对母亲讲,父亲去献县学习了先回不来,他让母亲有亲投亲,无亲投友,要给自己和孩子们找一条生路。并和母亲讲,如果现在搬家,车旅费他可以想办法,如果找不到亲友,以后没人管也就怨不得别人了。母亲只好答应投靠娘家----平原五里庄。

    第二天,姓李的“叔叔”带一部汽车,连人带物把我们全家送到沧州火车站,家庭物品给办了托运,人给买了车票,把我们送上火车,他就不见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些费用全部是从父亲的工资中支出的。

    到平原下了火车,母亲带着大的领着小的一家5口直奔五里庄。老姥爷、老姥娘见到我们虽然惊讶,还是很高兴,忙着为我们做饭吃。老姥爷家有三间北屋两间东偏房,老姥爷、老姥娘住北屋东间,大舅、小舅住西间,小姥爷住东偏房。老姥爷让当老师的大舅搬学校去住,让小舅搬小姥爷的东偏房住,把北屋西间腾出来让给我们。

    第二天,小姥爷、大舅、小舅赶一辆大车,从平原火车站把我们的家具行李全部运回,就这样,我们在五里庄安了家。

    给我印象较深的几件事:

    第一件事借粮。一下子增了五张嘴吃饭,我和哥哥都是十几岁“半大小子,吃杀老子”的手,母亲不忍心把老姥爷家的口粮全吃光,于是,就派我们到各家去借,母亲制定了一个借粮方案,先借近亲,再借近邻,然后向外围扩展,能借的都去借。

    每次到小姥爷家借,他总是笑着对我说,缸子里有自己去装吧(其实小姥爷家缸子里的粮食并不多),到别处借就不完全是这样了,有的把我们当成“黑五类”根本不借粮给我们,有的还没借先问什么时候还,有的借给也是先把升接过去,在粮缸里用手轻轻的洒,升洒满了,分量却很轻。

    一次,母亲让我到村东头一户去借,就没借来,一家人正为无米之炊而为难时,小姥爷送来一大升面,他让母亲先做饭,说孩子们吃不上饭怎能去上学。小姥爷是看到我从他门前过知道没借来,才帮我们的。

    还面的时候,母亲也学的斤斤计较起来,谁家借来升里面粉虚,就虚还,谁家实,就实还。还小姥爷面粉时,我用力往升里摁,结结实实摁了一大升给小姥爷送去,以表达我对他的感激之心。当时小姥爷不在屋,我把面放在他外间的锅台上。过了一会,小姥爷回来了,又把那升面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对母亲讲先把借外人的还了,自家的不着急还,临走还摸了一下我的头。至今我也不知道,小姥爷是否看出了我在升里藏的小秘密?

    第二件事卖车。父亲工资被扣,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开始把家里暂时用不着的物品一件件卖掉,以解决全家人吃饭问题,我们家的自行车是我最心爱的宝物,我从还没有车子高时就开始登着它(套腿)各处去,把它视为最好伙伴,母亲卖掉了一批衣服,卖掉了一个大手提箱,我都不心疼,唯有卖车舍不得。

    这天平原大集,小姥爷去卖豆子,母亲让我跟着去卖车子,小姥爷送我到车子市场,并交待:要价60元,给50元就卖,少了50元等他回来再说。临走,他在车把上插一根草,还让我把车身擦干净。

    不一会,有人给45元要买,我说不卖,当时真怕出来个给50元的把我的爱车推走。于是,我就悄悄将车把上的草拿掉,车子也不去擦。

    小姥爷卖完豆子回来后,他一面擦车,一面推介车子的优越性,到了快收集也没卖到50元,最后以42元成交。少卖了3元钱,让我后悔了大半辈子,因为那时3元钱对我们家太重要了。

    第三件事杀羊还债。当时我和哥哥上学,弟弟妹妹还小,家里一点经济来源没有,老姥爷给我们买来一头小猪和一只小羊,让喂大了卖些钱。我把小猪小羊作为宠物来养,给它们起了个动听的名字----小熊(猪)和小白(羊),(因为农村叫猪“唠唠”音”姥姥”,叫羊“咩咩”音”妈妈”,这些我都不喜欢)。每天放学回来我都带它们去地里一边放养,一边打些草、菜回来。

    一次,在小五里村南,一位护青的看到猪羊跑到地里,拿着棍子来追赶,我一看事不好,叫着小熊小白拔腿就跑,他追了半天见我跑到哪儿猪羊就跟到哪儿,他喊住了我,说不打你的猪羊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小熊和小白也偎依在我跟前,惊慌的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护青的不解的看着它们讽趣的说,你这是养的猪羊呢还是两条狗。

    狗没养过,我家猪羊就是这么养的。天冷时,小熊在院里冻的只哆嗦,我就等老姥爷屋里息灯后,偷偷把小熊叫进屋睡在灶膛里(老姥爷是不准猪进屋的),小熊也很懂事,每次进屋一点声都不出。

    小熊长大了,母亲让小姥爷和秋子舅把小熊给卖了。这天,母亲蒸了一锅大饼子,还做了粥,让小熊痛痛快快吃了个饱,不仅仅是为了送行,更主要是增加猪的重量。小姥爷和秋子舅带着绳子推着扳车来抓猪时,怎么也抓不到,我们家没有猪圈,养的猪和羊一样,用根绳子拴在猪脖子上,它见到外人一下子争断绳子逃的远远的了。

    母亲说,等兆新回来吧,这猪只听他的。中午我放学回家,一招呼“小熊”它就跑回来了,不用捆,也不用栓,小姥爷在前,我在后,小熊一步不离的跟着我,来到生猪收购站。小姥爷跟站里的人说了点什么,然后让我叫小熊躺下,我蒙眼他摁脖子,然后收购站的人拿绳子把小熊四条腿捆住了,几个人抬着过了秤,然后关进一个铁栏里,小姥爷拉着我回家,小熊见我要离开,用力拱着铁栏,我含着泪一步一回头的问小姥爷,小熊要被弄到哪里去?小姥爷说,放心吧,到了公家比在咱这吃得好。

    小白就没有小熊幸运了。临近春节,父亲那一点信音没有,写信不回,打电话没人接,家里借了那么多债,总得给人家有个交代吧。母亲决定,把小白杀了,用羊肉回馈大家的帮助。这天我放学回来,一眼就看到小白变成了一张羊皮被钉在墙上,老姥爷炖了一大锅羊肝杂碎肉,虽然为小白难过,但很快被香喷喷的羊肉和大家庭聚餐的氛围所代替。一个院三家10口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一吨大餐。

    母亲把所有借过粮米的人家或多或少都送去了一块肉,以表达对人家的谢意。

    母亲选了一块最好的肉让我给三里庄她姥姥家送去。这之前,母亲曾让我去三里庄找舅姥姥借粮,一进村看到了当老师的山子舅,他见我拿着小面袋,没指给我舅姥姥的家,而是带我去了他家。他接过面袋,和山妗子俩人进了里屋,不一会提了满满一布袋面粉出来,让我带回去。

    我虽借过不少人家的粮,一次给这么多的还是第一次。出了山子舅家门,我背着面粉一溜烟似的往家跑。三里庄至五里庄中间隔一条铁路,我也顾不得绕远过地洞子了,直过铁路,此时一列火车正从我眼前驶过,火车的速度本来是很快的,但此时我仍觉得它太慢,火车刚过,带着余风,我一个箭步冲上铁路,一口气跑回家来,还没进院门就大声喊起来:“咱们有粮食了!咱们有饭吃了!”

    这次去三里庄,我直奔山子舅家,山子舅见我送肉来了,立刻带我去了舅姥姥家,进门就说:兆新给您送肉来了,舅姥姥高兴的不得了,说:你妈日子那么紧还想着我!临走,老人家拿出一大堆年糕让我带回。

    春节过后很长时间,父亲终于回来了。这期间父亲一直在献县学习班,白天强迫劳动,晚上写检查交代问题,并接受批斗。开始让父亲交代和关锋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行,父亲说不出,又让父亲检举揭发关锋的历史问题,父亲也说不出,就说父亲是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是对待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态度问题,上纲上线。直至中央专案组公布关锋案件调查结果,称关锋不存在历史问题为止,父亲的问题才算过关。

    父亲把扣发的工资全部带回来,一一还清了我们外欠的债务。

    搬迁至匡李村

    这期间,小舅在当村搞了个对象,两人谈的火热,就等房结婚了。父亲了解这一情况后,表示马上腾房。

    可去哪儿呢?回海兴吧,县城还在建,根本就没有家属房,再回盐山吧,父亲已调离,再回去没有任何理由,父亲只好去了匡李村,找到两间闲置的东偏房,并带一辆马车把我们全家人从五里庄接到匡李村。

    在匡李庄期间,我已读中学,星期假日完全可以到生产队干活争工分了,我们家虽是缺粮户,但有父亲的工资作补充,生活也没有大的坎了。

给我印象较深的几件事:

    一是父亲帮助村里打了一眼深机井,引进了一台柴油机和一台磨面机,带出了两个小徒弟。从此,村里人吃面再也不用拉碾子推磨了。周围村里也都来磨面粉,本村还增加了收入。地里的庄稼全部都能浇上水,父亲每年还帮助购进一批化肥,使农作物连年丰收,工值由原来的不足两角钱增长到三角多,不久村里还通上了电。全村人在感激父亲的同时,对我们全家也高看一眼。

    二是村里高文化的人少,谁家收到家书读个信、回个信,或是写个文书、算个帐,包括给孩子辅导作业等类的事情都来找我,我也乐意帮忙。每到一家,人们都会拿出红枣、花生或薯片来招待我,开始是老爷爷老奶奶写信来找我,后来大姑娘小媳妇写信也来求我,我不仅成了大家伙儿眼中的“小秀才”,还成了嫂子姐姐们写情书的“小专家”。逢年过节,我还常被热心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们叫去吃顿饭,自我感觉还是挺有一点成就感的。

    三是学校周末或假期,我都回村里参加生产队劳动,田间学习队长让我读报,晚间场里干活,队长让我给大伙讲故事。有一年的麦收,我和社员们一样,白天到地里抢收抢种,夜晚在场里打轧脱粒。一天夜间突然下起了雨,只听一声铃响,社员们抱着草席、雨布,有的抱着被褥纷纷跑来,把场里打轧中的粮食盖好。分配时,人们把最好的小麦选出来交公粮,然后再分个人口粮,为了记述这感人事迹,我以魏巍《谁是最可爱的人》为题,撰写了《也谈谁是最可爱的人----参加匡李大队三夏抢收见闻》,该文不仅在全校暑假作文交流大会上受到好评,还在县广播站广播。这是我第一篇在公众媒体上发表的作品。

    家乡的生活条件好了,在外地投亲靠友的人陆续回到家乡,这期间,出门多年的三大爷带着养女也从贵州回到匡李,我们家住的两间偏东房就是三大爷家的。爷爷让三大爷先住六大爷家,让养女住在大大娘家,容我们家慢慢想办法腾房。

    此时,海兴文革的混乱局面在解放军三支两军作用下,已得到部分控制,各造反派实现了革命大联合,县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父亲找到革委会主任鲍万象反映困难,鲍主任是位军人(人武部政委),人也正直,他说,将你全家迁返回乡是错误的,但县里目前还没房安排家属,不如给你批点指标,自己买点檩条回家盖几间房先住着(那时买檩条是需要指标的),等海兴有了家属房再回来。

    父亲将这个意见和大队党支书李学忠说了,李支书当场表示,大队划一块地皮给你盖房用。爷爷也说,咱自家有秫秸,有些砖,还有几棵树,盖几间房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父亲将三间房的檩条拉回后,爷爷每天起早去捡砖头,村里热心人们你添块砖我加片瓦,为我们谋划着新房的建设和布局。(未完,下一章<厄运又至>)

九、拨乱反正

    父亲拿着我的信,直接找到鲍万象政委,鲍政委了解情况后也震怒了,他立刻打电话给造反派头头:木材是我批准盖房用的,不是修什么反动工事,我以“三支两军”全权代表的身份告诉你们,这种抢劫抄家的行为,决不是无产阶级革命左派的行为,解放军支左,决不支持你们这样的“左派”,必须将抄家物品全部退还!

    在鲍政委的全力干预下,造反派不得不将抄来的东西原物退还。此时,父亲放弃了再在匡李村盖房的打算,要求将全家迁回。

    1971年10月,鲍万象政委以县委书记身份主持召开县委常委会,会议认为,造反派在既没政策规定,又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擅自迁返干部家属是错误的,为解决干部家属生活困难,县委常委会决定,将我们全家由匡李村迁回海兴。鉴于县城没有家属院这一实际,决定先住国营明泊洼农场,待县城有了家属院后再迁回。子女在参军,就业等问题上不受影响。

    1971年11月,父亲带一部解放汽车,把我们全家从平原县匡李村迁来海兴县国营明泊洼农场。我和哥哥都成了农场职工。不久,六四一厂来招工,哥哥又荣幸的成为大港油田一名石油工人。第二年部队征兵,我积极报名,体检面视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政审时,在我新建立的档案材料中,又出现了“父亲黑帮”,“外祖父二鬼子”等字样,问题反映给鲍政委,鲍政委指示政审组,新兵入伍,凡不是定性的家庭问题,一律不带入部队,要重在个人表现。

    这些疑点从档案去除后,我光荣的参加了人民解放军。

    1972年12月,我从人武部集中正式进入部队时,父亲带我见了鲍政委一面,当时他正在自己门前捡煤渣,一位高高大大,白白胖胖,面容慈祥的军人,父亲半开玩笑的说,“快给你鲍伯伯打敬礼,别看捡煤渣,他可是全县最高首长,党、政、军都是一把手”。父亲高兴的向鲍政委介绍我被批准入伍的情况。

    鲍政委听着父亲的介绍,微笑着对我说: 部队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是革命大熔炉,一定要好好干,为你父亲、也为咱家乡人民争光。

    我到部队后,经过三个月新兵训练,被破格选配到南海舰队司令部情报处,成为一名接触核心机密的译电员。 

    文革结束后,经过拨乱反正和正本清源,将强加在父亲头上的一切诬陷不实之词全部推倒。父亲轻装上阵,全身心投入到改革开放的伟大事业中去。这期间,弟弟妹妹按照党的政策也都安排了工作。  

    1986年父亲因身体原因,被批准离休。

十、永远的父亲   

    1998年6月20日父亲因病去世。县委组织部、县老干部局参加父亲治丧委员会并起草悼词,悼词中说:父亲是革命的红小鬼,是海兴的建县元老,他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也是光荣的一生。

    为了悼念父亲,我曾写过一首长诗,记述父亲坎坷一生,下面就用诗的最后一段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出葬的那一天,

人们送您去殡仪馆,

晴朗的天空突然降雨点,

上苍都在为您换泣脸;

作为党史办主任的我,

用心灵记下了这瞬间:

您的功德与日月长存,

您的恩惠永伴我们身边!

李兆新2016.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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