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七日,是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那天夜里,我们独立营(即冠县县大队)行军驻到白塔集。这是一个较大的集镇,位于县城东南十八里,因离那条横贯全县的东西封锁沟不远,所以,这里也是敌来我往的流水地。当时我营和分区机关赶到这里,已是半夜多了。我和营长孙立民检查完宿营情况,又根据军分区部署,具体研究了独立营下步活动计划,到躺下时已经快五更天了。
朦胧中,侦察员“草上飞”突然一步跳进屋内,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说,城里的鬼子和伪军五、六百人直奔白塔集而来,先头部队已经来到村西北地里。看来敌人是想用偷袭的办法,一口将我独立营和分区机关吃掉。事情来得这样突然,我心中不免有几分焦灼。但立民依然那样沉着、镇定。他一面命侦察员继续侦察,一面吩咐通讯员迅速通知一连和二连准备战斗。接着又对我说:“教导员,你安排三连掩护分区机关和老乡撤离,我到前面去看看,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一连驻地奔去。我们谁也没想到,这次分离竟是永别了。
一会儿,二连和一连同敌人接上了火,枪声、炮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仗打得挺激烈。我把掩护分区机关和老乡撤离的任务给三连安排好后,到了二连。为避免重大伤亡,我带领二连经过激战,突出重围。
立民离开营部赶到一连,命一连长关桂珠撤出白塔集。之后,他带领通讯班长齐保文、警卫员杜保安和胡玉振,准备到二连去。走到十字街时,他们发现二连已经突出重围,而敌人正向南迂回,看样子是想集中兵力吃掉一连。为掩护一连突围,他们四人一齐向敌人开火,瞬间把敌人的部分火力吸引了过来。他们边打边退,退至北门,警卫员小杜突然中弹跌倒。立民让小胡去救护小杜。这时,一阵机枪扫来,立民倒了下去,但他仍就地打击敌人。
小齐挨到立民身旁,发现营长的右腿被打折了,子弹崩碎了他的右膝盖,殷红的鲜血浸湿了裤子和裹腿。小齐急忙给他包扎伤口。但是立民用力推开小齐的手,急切地说:“不要顾我,快去抢占那个坟头!”小齐不管立民怎样着急,硬是给他包扎了下伤口,用枪横托着他的臀部,向坟头冲去。小齐心里只装着一个念头:我在营长在1冲到坟头旁边,他俩借坟头掩护,同敌人相持了一阵。后来,敌人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便疯狂地喊叫起来:“抓活的呀广立民双唇咬出了鲜血,愤怒地射出了最后一梭子子弹,又有几个敌人应声倒了下去。这时立民吻了吻滚烫的枪管,把枪交给了小齐,激动地说:“多活一个人就多一份胜利。小齐,你把这支匣枪带走!"凝望着营长那被硝烟熏黑了的面孔,小齐难过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立民从怀中又掏出一个棕黄色的布封面日记本,用力塞到小齐手里,严肃地说:“共产党员要服从命令,这个本子里有军事秘密,你要千方百计把它交给教导员。你快走,我掩护l”说着,他从腰间抽出仅有的一颗手榴弹,咬开了弹盖,扣出弹弦,等几个敌人来到二、三十步远时,扔了出去,然后猛一推小齐,小齐为把营长交给的“军事秘密”本交给教导员,只好嚼着两眼泪水,借着营长扔出的手榴弹爆炸后的烟雾,猛地一纵身,跳进葫芦沟内??
小齐突围之后,赶到七里韩村,把立民同志的匣枪和沽满血迹的日记本交给了我。述说起整个经过,小齐哭成了泪人。看到立民的匣枪和日记本,想起患难与共的战友,我心中感到万分悲痛,泪水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我当即把立民被俘的经过报告了军分区。虽经多方营救,但未能成功。然而我们通过敌工人员,了解了立民同志在狱中同敌人斗争的全部情况。
当敌人得知被俘的是我独立营长孙立民时,立时瞪大了眼睛,惊喜若狂。他们不敢稍停,急将立民同志抬上马背,前扶后托地奔回冠县城。
由于急剧颠簸,立民昏倒在马上,鲜血染红了马背。长长的黄土道上,洒上了殷红色的血斑。敌人恐怕他昏死过去,又把他放在门板上抬着。来到县城南门外,立民睁开了眼睛,稍微清醒了些,就提出要上马。敌人又把他扶到马上。他忍着剧烈的疼痛,昂首挺胸端坐在马上。那天正逢大集,一进城门,立民就慷慨陈词:“众位父老乡亲,我叫孙立民,家是城西唐寺的。拜托你们给我爷爷、母亲捎个口信,就说立民已经为抗日牺牲了。还请转告他们,不要难过,我为抗日而死,要为我感到光荣。”
街两旁的人们,眼里滚动着泪水。有的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马上的大汉多有的在一旁三三两两低声议论。鬼子和伪军们,都被立民这意料不到的举动吓慌了手脚,急忙上前制止。立民不予理睬,理直气壮地继续喊道:“乡亲们,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咱们的国土,残害父老兄妹,欠下了一笔笔血债!那些汉奸卖国贼却认贼做父,引狼入室,残害忠良,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败类,人民一定会惩罚他们!”敌人的队伍乱了行列。尤其是那些本乡本土的伪军,听了这番话,刁砂都聋位下脑袋,不敢旁视一眼,唯恐群众认出他们是谁。伪军大队长程晓楼怕立民讲演瓦解他们的军心,一边催队伍快走,一边说:“大家不要听他的,他是有罪之人,皇军会处治他的!"
立民抓紧这走街过巷的时机,正气凛然地继续讲道:“乡亲们!为了消灭日寇汉奸,共产党人是不怕杀头的!他们杀了孙立民,会有成千成万的人站起来!日本鬼子被赶出中国的日子不会很长了!”被感动的群众越来越多,他们对英雄无比崇敬,对敌人则怀着强烈地愤怒。
立民被送到宪兵队。驻冠县的鬼子中队司令山田,把俘获孙立民之事,迅速报告了临清大队司令部。临清日军大队电告冠县中队山田,一定要千方百计劝孙立民投降。
山田遵令,首先让他的老婆小岛出面设宴招待立民。立民一见,气上心头:“我是中国人,饿死也不吃你们日本人的饭!”顺手一巴掌扇去,小岛捂着脸一阵怪叫跑出门外。
小岛失败,山田又派伪军中队长申学魁来“探望”。这小子原是我们独立营的连长,后叛变投降日寇。他企图利用过去的“同事”交情说服立民。立民一句话说到底:“你这条走狗!你没那个本事完成主子交给你的差事。”申学魁又把二百块日本票塞到立民手里,立民怒气填胸,高声骂道:“你这个卖国的汉奸,快给我滚!”山田的苦心安排,没有收到一点成效,只好连夜用专车把立民同志押到临清。
立民被架往一间宽敞的大厅,躺在窗下铺着红花鹅绒毯的床上。这里是日军大队司令山本一郎的临时会客厅。正壁下的大方桌上,堆得满满荡荡:烧鸡、蒸鱼、熏鸭、花红柳绿的罐头,各种装制的米酒和啤酒。山本一郎从里面的套间里走出来,几个侍从把立民从床上架起来。放在上首,山本坐在下首。山本一郎身边还有一个翻译官(东北朝鲜族人,后来被我敌工人员争取)。山本竖起大拇指,装作殷勤恭维的样子,称赞说:“营长的这个,八路的大太君,我的敬佩!”随即两手向桌上一摊,“鄙人的一点心意,你的请。”
“呸I你们这伙吃人的东西,别拿中国人的血肉耍儿戏1"山本冷不防,立民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他的脸上。接着,“呕当”一声,摆满各样美味大菜的筵席也被掀翻了。刹那间,里面套间上那块粉白色的幕帐拉开了,带着油腥的熏烟、炭火盒,迸着火花的烙铁,沽满肉丝的皮鞭、老虎钳等等,一齐出现在眼前。堂堂正正的待客厅,转眼间变成了五刑俱全的刑事房。
从冠县到临清,敌人苦心设计了一整套劝降立民同志的计划。其目的是想在他们的报纸上出现我抗日营长的口供和自白,妄图动摇和削弱群众的抗战意志,从政治上打击我党领导的武装力量。经过两个回合,敌人没捞到什么油水。他们还需要立民同志活下去,因此,不管他如何奚落和怒骂,山本仍然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帝国向来都是先礼后兵。不过,我的确信,这些刑具是不会对你用的。你的,只管养伤好了。”
五天过去了,立民同志没吃敌人送来的一口饭,没喝一口水,没用一次药。敌人的种种引诱和威胁,都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立民顽强地坚持着斗争。由于流血过多和五天绝食,使他更加有气无力。他的伤口已经溃烂,不时流出血水??他一次次地昏厥过去。敌人怕他死去,多次要给他治疗,但每次都遭到他的痛骂。最后,山本一郎让人把他抬到手术室,指着几个日本医官对他说:“我的给你治伤,全是大大的好心。”那位翻译官也在一旁帮着劝说。
立民怒不可遏,指着山本骂道:“快快收起你的这份好心,留着回东京去孝敬你的祖宗吧!”山本一郎乞求地说:“你的只说一句,不再游击队的干活,一切都担在我的身上。”立民声音微弱,但是很坚定地回答:“你这是白日作梦!只要你们一天不改变灭亡中国的野心,只要你们还蹂嗬和烧杀我国的人民大众,只要我这个共产党员还有一口气,就要同你们进行斗争!"
山本在这个坚强的共产党员面前,只好摇头认输。最后,他示意医官把立民强行按上手术台。这时,立民突然用尽全身力气,趁势从医官手中夺过刀子,对准自己腐烂了的右膝,猛地一下割下了只有筋皮连接着的下肢,鲜血喷在手术台下。立民握着割下的鲜血淋淋的半截下肢,高擎过头顶,用尽全身力气惊雷般地吼道:“我叫你们看看你孙祖宗的骨头!”在场的医官们惊叫了一声,一个个呆若木鸡。在日本红部混了好几年的那位朝鲜族翻译官,眼泪夺眶而出。山本一郎眼巴巴地望着这个岿然挺立的铁塔汉,吃惊地连声称道:“八路的大太君!共产党的骨头!"
立民同志以钢铁般的意志,忍受着巨大的疼痛,顽强地站立着,一直支持到昏倒在血泊中。
敌人步步失败,露出了野蛮和残忍的本性。在立民同志昏迷之中,山本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居然拔出了东洋刀,用刀尖顶在他脊背的左上方,狼一般地嚎叫着:“你的心,我的扒出来看看!”立民猛地睁开眼睛,怒视着山本一郎,说道:“刽子手,我的心不在那里l”山本手拿东洋刀的手在发抖,问道:“你的,心的哪里?"“我的心,紧连着中华民族的灵魂你们永远得不到,也是永远征服不了的”立民的声音虽然极其微弱,但仍象钢铁那样坚硬。
立民同志被整整折腾了五天五夜。山本一郎精疲力尽,狼狈不堪,一无所获。最后,他终于下了毒手。
孙立民同志牺牲了,时年仅二十七岁。
消息传出,全县军民万分悲愉。我立即到了他家。去的路上,我再三叮泞自己要坚强些。但是,当我双膝跪倒在双目失明的老妈妈怀里时,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痛,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对烈士的一串回忆,不自主地涌上心头:
立民同志出生在冠县唐寺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在他出生前几天,父亲被军阀抓了壮丁,从那以后再没音信。母亲悲愤交集,加上贫寒生活的折磨,不久双目失明。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困境中,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七·七”事变后,他立志救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在党的教育下,他如饥似渴地学习革命道理,工作吃苦耐劳,战场上奋不顾身。根据他的要求和一贯表现,我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庄严的党旗下,他向党宣誓的发自肺腑的声音,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旁。在革命的大熔炉中,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便从一个普通的游击战士迅速成长为一个智勇双全的指挥员冠县抗日独立营营长。立民同志常常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和鼓舞自己的战士。记得一个隆冬的早晨,北风凛冽,寒气刺骨,在一处冰雪覆盖的场院里,立民给二百名新战士上课。有些人冻得支持不住了,跺起脚来,队伍秩序有些乱了。立民没有批评大家,而是把鞋一脱,裤腿一挽,两脚踏在冰雪上,继续讲起课来。他的两脚冻麻木了,紫了,但是他的身子象是钉在那里,纹丝不动。战士们深受教育,两个小时,场院里静如一人。往事的回顾,使我更加怀念我的亲密战友。
十月八日,军分区敌工科的同志把烈士的尸首搞了出来。十日,分区在冠县城南荆楼村召开了追悼大会。大会前台两侧的娩联,分别写着“大义凛然”、“我党模范”,横幅写着“孙立民同志精神不死l”军分区司令员赵健民和冠县抗日县长马景汉讲了话,他们对孙立民同志奋勇作战,拒医绝食,光荣献身的惊人举动,对他崇高的革命气节和宁死不屈的伟大精神,做了高度评价,号召共产党员,抗日的人民和部队指战员向他学习。
安葬这天,三十二支喇叭齐奏。我县抗日军民几万人,跟在烈士的棺停后面,送葬队伍的洪流,象那滚滚不息的卫河怒涛,真情地倾泄着对这位不朽的钢铁战士、祖国的优秀儿子的悼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