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全国解放后,有位成为部队首长、叫做王麻子的邻村人,来看外婆一家,说他是外公的战友,和外公一道参军参战。在山东菏泽崔屯(音)战斗中,他和外公被国民党吴化文的部队包围在一座砖窑中,不幸被俘。一天深夜,他和外公等几个被俘战友在狱外同志的营救下逃出魔掌。可是,一个盛着部队账目的针线包,被外公藏在睡觉的草铺堆里,忘了带出。怕敌人发现暴露军密,外公又折回去试图取回针线包,不幸再次被俘。
后来,王首长和战友从国民党降兵那里了解到:敌人变本加厉折磨唯一再次被俘的外公,双腿生生被打断。为了逼迫外公变节,看守多日不给他水喝,还故意装作睡着了,在枪托边放一碗水,等外公爬到碗边,嘴到水边要喝下去的时候,看守突然“醒来”,一枪托把水碗戳翻在地下,他们看着外公捧起洒在地上的泥水糊解渴,竟然发出阵阵哄笑……后来外公被送到徐州某监狱做苦工,惨死其中,是因伤、因病、因累、还是因饿而牺牲,不得而知……
(六)
解放初期,母亲曾经在县民政局要到两布袋小米的“路费”,让堂舅去徐州寻找外公的遗骸,堂舅一个多月后回来说,外公在徐州烈士陵园被国家“照顾”着,移殖起运回家,反而不如在陵园被尊敬,母亲信了。我上小学时,母亲再找堂舅,说要去徐州接外公遗骸归家。堂舅说:“那时怕你和婶子难过,我谎说三叔在徐州烈士陵园很好,其实,那里成千上万坟头,都没有墓碑姓名,有的虽然插着木板写着名字,但名字被雨水冲刷干净,根本不知道哪个是三叔的。”从此,母亲死了心,再也不想迎接外公魂归故里的事。
往返长江黄河之间求学、探亲、出差、旅游的我,每次乘火车路过徐州,都会透过车窗,对这座城市深情凝望,希望外公的灵魂在这个陌生城市的上空,看到我路过徐州的一刹那。有一次,我特意在火车停进站的几分钟时间,下车踏上徐州的土地,希望外公的灵魂,能够嗅到外孙女走过的气息,感受亲人仰望的灵犀。
(七)
近几年,母亲和姨妈渐渐苍老,一个要给外公写点什么的念头萦绕着我。我给三姨妈的儿媳文荣表嫂联系,希望她提供一些外公的记忆。嫂子的父亲曾经是一位乡镇干部,对他工作过的外公村庄很熟悉,老人家从凤毛麟角的知情人那里了解到:外公卖了家产和田地,是给部队筹集军粮和军饷。那时他是冀鲁豫军区五分区的军需处某连连长。
我豁然明白,原来,被母亲和外婆以及亲邻们怀疑为“浪子”的外公,其实是另一个模样。也许,在那时那世,只有浪子的名声,才能使外婆和母亲,在白色恐怖下避免灭顶之灾?如此保护妻儿之计,外公用心,真是良苦天鉴啊。
表嫂给我找到的外公烈士证载明,外公1906年3月出生,生前所在单位及职务为冀鲁豫军区5分区某连连长, 1943年8月参军,1947年11月牺牲于徐州。而1948年10月,外公的家乡鲁西南全境解放。仅仅是在距家乡人民载歌载舞庆胜利不到一年,外公魂落异乡。
遥想41岁的外公,恰是生命绽放的年纪,喋血民族灾难之秋。查阅外公参军参战时代的冀鲁豫革命根据地史料、文学作品,我被那个时代的宏大场面所震撼、吸引的同时,又不禁想到今天,四十一岁,对今天的中年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是爽朗的笑声、是如日中天的事业?还是飞速奔驰的香车宝马、芬芳齿颊的美味佳肴?
多年前读夏完淳烈士十七岁时的作品:“三年羁旅客,今日又南冠。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毅魄归来日,灵旗空际看”(《别云间》),初时我不知所以,看到外公的烈士证明,方能品味出昔日少年英雄的悲壮与豪迈!
而曾为私塾先生、秀才的外公,是否在当年的字句中留下或让人激情驰骋纵横,或让亲人潸然泪下,或让后人血脉喷张的,用蘸着他四十岁热血谱写的生命华章?
事实上,我能从史料上查阅到的关于外公部队冀鲁豫五分区的资料只有:
1942年12月,冀鲁豫军区部队进行第三次精简整编。军区司令员杨得志,政治委员黄敬(兼),副司令员杨勇,副政治委员苏振华,参谋长阎揆要,政治部主任崔田民,政治部副主任王辉球;后勤部部长傅家选,政治委员韩明。辖五个军分区。
第五军分区由教导第七旅与原第七(鲁西南)军分区合并组成。司令员赵基梅、朱程,政治委员张承先、刘星,副司令员宋励华、张耀汉,参谋长李东潮,政治部主任谢福林。
找遍外公所在部队参军参战的史册,由于烈士证上只有“生前所在单位及职务:冀鲁豫军区5分区连长”这一含糊记载,外公生前是谁的直接部下,谁是他的战友,转战过哪些地方,他参加了那些战役,战绩如何,狱中经历,临终遗言,家书口信遗物等等,一概不知。一个活生生的亲人,六七年戎马生涯,最后只有烈士证书一张纸——据母亲回忆,外公实际参军应该是1942年春天,烈士证由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母亲的手包被小偷偷走而遗失,后来补发的烈士证就将他的参军时间也记载错了。
(八)
2011年七一前夕,我随市文联组织的铜陵市作家红色采风团到某革命老区烈士陵园,在一座座长满荒草的无名烈士墓前,泪流满面,我想起了外公。和这些烈士一样,外公的名字不仅没有雕刻在共和国的功碑上,甚至亲属找不到掩埋其遗骨的黄土。尤其是我看到陵园外不远处的商埠街区,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热闹得人心晃晃浮躁不息,而陵园内拜谒烈士的游人寥若星辰,外面的喧闹和陵园的寂寥,让我心中隐隐作痛。我担心,民族的苦难,国家的历史,英烈的忠魂,壮士的钙骨,一切能够诱发爱国主义激情的英烈事迹、民族精神,在我们后人记忆中,还有多少印痕?为了忘却的纪念,还能给我们这个时代以正能量吗?
当时联想到网络上传播的各种负面宣传,个别官员的贪腐,越来悬殊的贫富差别,让我对外公血染的事业、魂祭的信仰,有着越来越多的不解。外公参加革命时被家人误解,去世后因为兵荒马乱而尸骨无踪,解放后虽然有了烈士证,但是,因为后人无力而被社会尘封,更因当今社会红尘滚滚而被现实遗忘。每每想来,我就扼腕痛楚,不仅是为外公我的亲人,也为数千万外公这样的无名英烈,更为那些没有被善待的烈士遗孤遗属。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是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反观当下,民风不古,腐败滋生,若再来战争,国人还能同仇敌忾,慷慨赴死?是不是会出现“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怨恨?
(九)
2012年秋,忽然接到表哥电话说,家乡曹县政府根据中央有关政策,要褒奖革命烈士,告慰英魂,将为牺牲的烈士修墓立碑,老家县民政部门要给外公在我们县城烈士陵园树碑修墓,并举行安葬仪式,姨妈他们给外公雕刻一尊石像,安放在骨灰盒内。领导与烈士家属一道,在10月12日下午为外公举行了公祭仪式。这不仅是对外公的告慰,也是对苦难艰辛中走过的母亲姨妈他们最好的安慰!人世沧桑,逝者无痕,外公的女儿们多年连哭其亡父的地方都没有,这次终于在陵园的一角,外公有了有名的烈士墓碑,这是何等的慰藉,虽然从无名烈士到有名烈士,让他们等得太久太久!
2013年春天,家乡再次传来春消息,在省属鲁西南革命烈士陵园,政府为外公再次立碑修墓。那里安葬着著名抗日将领、外公他们冀鲁豫军区五分区司令朱程烈士。纪念堂前,镶刻着毛泽东等伟人的题词。终于,外公在他浴血奋战的故土上,和青松相邻,与鲜花相伴了!
最近,母亲、四姨妈和没有工作的二姨妈,也作为烈士高龄子女,每月都有遗属补助。耄耋之年的母亲拿到补贴,老泪横流:“俺爹活着我没有尽孝,死了没有替他找到遗骨,却享受老人用生命换来的遗属补助,让俺家几个姊妹享受到老爹鲜血换来的恩泽。”
落花无声,大地有情。
一日,和家人登上九华山的天台,在晨钟清幽、禅意萦绕中,我燃烛焚香!北望故乡,心如云海,默念外公的名讳,鞠躬,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