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马庆丰1906年3月出生,生前所在单位及职务为冀鲁豫军区5分区某连连长, 1943年8月参军,1947年11月牺牲于徐州。
(一)
小时每至清明祭祖,母亲都会在某块空地上,用树枝或者土块画个圈,在圈内上香、烧纸、敬酒,对着苍茫默悼:
“爹啊,不知道您在哪里安身,就在这里给您烧炷香送点纸钱吧!您在那边过得好吗?您爱干净整齐,收到钱自己买衣帽吧。女儿不孝,那时兵荒马乱,咱们家穷,没有路费,母亲生病,我和妹妹年幼无知,不能翻山越岭去徐州,没有接您回家,让您成了孤魂野灵,是女儿终生憾事,不管您在哪里,只要能听到女儿的祈祷,您就来受香火啊。您一定自己回来啊……”含泪叩头,虔诚祭拜。
(二)
记忆中外公是一个符号,在外婆面前讳莫如深,只有在祭奠日,才被母亲瞒着外婆悄悄祭拜的符号。
1999年5月11日,外婆去世三周年纪念日,我才在外公的家乡,那村头的麦田中,丰满了对他的记忆:一块刻着外公名字的石碑和那黄土堆积的坟茔。实际上,这里既无外公的尸骨,亦非衣冠冢,仅仅是写着他生辰八字和姓名的一块木牌。外婆独守空墓,一如她的大半生,孤灯清影,独守空房。
外婆是恨外公的,他不仅让她独自肩负抚养四个女儿的责任,从人生花季苦熬到风烛残年,还在他最后离家出走之前,将天灾人祸、强盗豪夺之后仅存的那点家底、全家老少赖以活命的良田耕牛,卖空带走,让她从衣食无忧的大户人家的媳妇,变成一贫如洗的乞妇。
外公失踪后,外婆怀揣着几个月大的幼女、牵着六岁的二女儿和四岁的三女儿,带着十来岁的长女,到处流浪。在沿路乞讨的艰难中,还要躲避日寇、土匪、强盗以及战乱中的枪林弹雨。据母亲回忆,外公离家那年,家乡不仅有日伪人祸,还有大旱天灾,村民吃了树叶啃树皮,吞了柴草嚼棉絮,有的地方甚至人吃人。那景象与电影《1942》描述的饥荒毫无二致。那一年,一只南瓜能换一个童养媳,穷人家被迫卖儿鬻女。
走投无路时,外婆多次想投河,那种境况里,她对他有过怎样锥心的恨?临去世,外婆还不乐意为外公修墓,对于死后同穴,她不知是麻木,还是恨犹未绝?从外婆嘴里知道的,只有一句话:“你那死姥爷,我一辈子都不想他的好,只有一条儿给我留点念想。”那点“念想”,是外公的烈士证,在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的时候,每月几块钱的救济,让他们得以活下来。
(三)
1996年,老家山东菏泽市曹县要实行殡葬改革,只有革命烈士的坟墓才能保留,其他所有坟茔,将一律推平。当地村干部征求母亲和姨妈的意见,如果这时再不给外公修墓,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5月9日,母亲从我家赶到寄居在县城三姨妈家的外婆面前,问外公的生辰八字,虽然母亲没有敢告诉外婆是要为外公修墓,但是,90高龄的外婆心知肚明,她知道,要给外公修墓了。
5月10日,母亲和姨妈去外公故乡,买了一个亲戚的自留地,自费为外公修了一处仅仅掩埋着一块写了外公姓氏、生辰牌位的坟墓。回到城里,由于劳累,母亲没有顾上和外婆细聊,便睡在外婆的脚边。没想到,5月11日清晨,外婆突发脑溢血,救治无效而去。外婆走了,随着刻有外公名字的墓碑的树立,冥冥之中的巧合让人颤栗。
那时的老家殡葬政策是,任何人都不能土葬,为了满足外婆死不火葬的遗愿,母亲和姨妈,连夜偷偷将外婆的遗体和外公的“生辰牌位”合葬。这时,距离外公的牌位下葬完毕,也不过一天多。外公“革命烈士之墓”的石碑上,还有湿漉漉的泥土,外人谁都不会想到,里面孤零零长眠的,竟是寂寞困苦了大半生的外婆。
是天意,还是偶然?是外公“显灵”趁机接走了牵挂惦念的外婆,还是外婆执着苦守半生,就等这一天的到来,刻意猝然仙逝、好随外公而去?抑或是上苍有眼,满足外婆死不火葬的心愿,让她老人家无疾而终、悄然全身安葬?我们不得而知。我向来不相信人死有灵魂,但是,我却愿相信天堂里的亲人可以相聚,让外公外婆生离死别的恩恩怨怨,在天堂里冰释消融。
给外公立碑和外婆安葬,家里没有告诉远在江南的我。可那段时间,我就无缘无故地做梦,常常看到一位高大威武的军人,牵着小脚外婆优雅恬然地散步。梦中的外婆,温暖幸福,安详静好。梦中的外公,魁伟健壮,儒雅倜傥……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外公长什么样子。外公在世,一张照片没有留下;离家时,一件衣物没有余存;牺牲后,一件遗物没有找回,以至于外公衣冠冢都没有办法修建。等后来姐夫到江南小城,我说起自己奇怪的梦,姐夫说:外婆已经去世了,家里怕你孩子小,没有办法回去,才没有告诉你……揪心难过之后,我算算做梦见到外公外婆依偎流连的时候,恰恰和外婆去世的时间大体差不多。
外公生辰牌位下葬建墓后的种种奇特现象,外婆去世前后的情景,以及我做的那些不常见的奇梦,使我奇怪冥冥中的偶然巧合,这让我想起二月河先生在《密云不语》中的记述:
“伯父是有灵的。父亲告诉我,伯父遇难数年——当时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已是一具惨白的骨架,父亲一一细辨,突然一具尸体骷髅上的牙齿脱落——父亲记得这牙是伯父镶上去的…….”
作家还记载他的父亲回忆录到:“棺材里只留有一个骨架,上面盖的布也破了,看头部像我哥哥,但是我还是怀疑是不是我的哥哥。我双膝跪地默默悼念:‘亲爱的哥哥,你弟弟文明来看你了,给您叩头了,希望您显显灵,表示我没有认错你。’一阵阴冷的山风吹来,我打了个寒战,他的一颗门牙突然自动掉下来。‘哥哥!是你,哥哥!是你,是你’我呼喊着,嚎啕大哭…….”
现在想起阅读作家在《密云无语》中记述自己烈士大伯移殖的情景,我还潸然泪下,总觉得苍茫里天意可以有灵,冥冥中神光能够再现。于是,我常常怀着一种美好的幻想,祈愿外公外婆在天之灵能够相遇天国,能够牵手瑶池,能够弥补人间不能琴瑟静好、窗轩齐眉的遗憾……
外婆走了,长眠在外公墓碑的庇荫里,外公的话题才被母亲拾起……
(四)
外公是母亲10岁左右的时突然失踪的。
那时,外公的家乡鲁西南,是冀鲁豫边区根据地,那里是抗日的主战场,是抗日将士和日寇拉锯占领、寸土必争的地方。那时的抗日根据地,中国军队的胜利,并不是史料上书写的那样振奋人心,往往是村民的灾难——日寇伪军在哪个村和八路打过败仗,一旦中国军队撤离,等他们占领了这个村桩,势必饿狼恶虎反扑,血洗这个村庄。
据母亲回忆,外公离家出走(后来才知道那是秘密参加八路军),就是源于日寇血洗他的家乡马砦村之后——那是1942年春节之后,外公的村庄被日寇包围,小日本逼全村老少交出八路军。村东头池塘边有棵老枣树,树上掉着一根粗绳,绳子下端,一堆柴火,柴火旁一口大缸,大缸里盛满小麦外壳泡制的糟水,那是村民喂牲口的麦糠水。外公的一个远房大爷,是村中贤达,被怀疑与八路有关,日寇将他双脚拖离地面、双手挂在那颗枣树上,下面燃起火堆,大火烧烤肉身。实在撑不住,老人就胡乱招供,一会说八路藏在水塘里,一会说八路藏在水井里,日寇就让他跳到水井里寻找,找不到,再吊在枣树上用火烤。火烤一阵,再拉到水塘里泡一阵,全身充满燎泡,疼得老人爹一阵娘一阵地嚎叫,叫喊惨烈,日寇就让伪军鬼子将他从水塘里打捞出来,放进那口大缸,老人疼痛喊叫一声,鬼子就把他的头摁进糟水中,咕嘟咕嘟喝几口糟水,再让他的头露出水面透口气。什么时候喊叫,就什么时候将头摁进糟水。折腾了一天一夜,老人气绝身亡。那时,老人的儿子鸾姥爷和怀抱我的四姨妈的外公,就站在全村男女老少人群中,眼睁睁看着老人惨死,却一声不能吭。
外公大哥的长女,我的敏姨妈,日寇进村时,恰好生了儿子满月住娘家,她的丈夫将孩子揣在怀里,先将小脚敏姨和其母亲抱到院墙上,推她们翻墙逃生。敏姨年轻的丈夫没有逃出,被日寇抓住,怀里的孩子被抢走摔死,他自己给日寇杀鸡、宰鹅、劈柴、碾米、磨面、担水、烧饭等等忙了几天几夜,在日寇离开村庄的时候,又将他活埋。
外公二哥的大儿媳妇,我那新婚不久的大舅妈,和全村妇女孩子被关在一个大院里。新媳妇爱美,没有像母亲和外婆那样将自己涂抹成邋遢肮脏的女子,被日寇看上,白天放回,晚上被带走陪夜,直至那帮畜生离开村庄.....(我猜测,上世纪九十年代,老年痴呆的大舅经常全裸着身体满街跑,是不是源于当时大舅妈被日伪掠去蹂躏的精神刺激以及日寇血洗村庄造成的心灵伤害?)幸免于难的外公,也在日寇离开村庄不久,离家出走,一去六年,音讯全无。
日寇投降后,内战期间,在母亲16岁那一年,外公悄然回来。
兵荒马乱时期,女孩儿都要早嫁。他回来就是给母亲和父亲订婚完婚,他替长女买了一身绸子棉袄、缎子棉裤,欢天喜地打发母亲出阁,办好母亲回门的喜宴后,他再次卖掉家中所有能卖的值钱财物,甚至外婆娘家的陪嫁以及母亲的体己钱,再次离家,从此杳无音讯。
虽然经常有好心人,说是外公的朋友,顺便来看看他的家人,但是,外公多次离家出走、多年在外干什么,为什么久久不回家,始终是外婆心中的迷。她怀疑他嫌弃自己生了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才离家出走;她猜疑他先后卖家产、田地、骡马,是为了在外面偷情养人…….外公的兄弟姐妹邻居,也怀疑他是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败家子——那时候,只有吃喝嫖赌抽大烟的不争气子弟,才会变卖祖传家业,抛妻别雏在外浪荡。外婆不仅受穷受累,还受姊妹妯娌的奚落:看不住自家男人,让他败家;拴不住男人心,让他离家出走!外公的不务正业和离家出走,几乎是恶名远扬乡里,让外婆和女儿们吃尽生活苦难后,还尝尽心灵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