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齐鲁大地阳光明媚。我们乘坐的高铁风驰电掣般划过无边无际、郁郁葱葱的麦田,向着我的老家山东省青州市作最后的冲刺。老家呵,尽管我的籍贯须臾不改写着您古老的地名,但当我接近您时,依然是“近乡情更怯”;老家呵,尽管我对您并不陌生,当兵和转业后都曾到过,与我的宗亲族辈也常来常往。但当我面对您时,依然是“相见不相识”。如今,我已岁过花甲,回老家寻根问祖成了梦寐夙愿。而此行的当务之急,是为追寻我的父亲赵文卿在老家投身革命和参加抗日的足迹。
古人云,知子莫若父。父亲生前对我的酷严与真爱已经无疑地做到了。我对父亲又知道多少,我能否做到“知父莫若子”,从而不仅是在血脉里家谱上延续香火,而且是在民族气节、爱国情操和英雄气概上传宗接代?诚如我这次在父亲参与筹建的山东省寿光市公安局局史展览馆中,目睹他为建馆书写的“以史育人”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它仿佛在召唤我们回来“补课”……
1937年底,父亲受其私塾先生的影响,参加了村里的自卫组织“红枪会”,平日里练拳习武,需要时就抄家伙撵土匪,为的是保庄护田看家。不久后,该会就逐步成了地下党县委的外围组织,搞起了武力抗捐抗税抗抽壮丁的斗争。1938年10月,他不仅入了党,还在村里建立了党支部并成为首任支部书记。当时的他才二十刚出头。
那时,日本鬼子铁蹄还未踏进老家。国民党统治势力依然推行着反共仇共杀共的政策,白色恐怖依然笼罩着老家。父亲只能瞒着我爷爷奶奶,隐姓更名(改赵书令为赵文卿)跟着县委在益(都)寿(光)临(淄)广(饶)“四边地区”(抗战时为边区根据地)开展地下斗争。而他主要担负隐蔽战线工作并任党内保卫机构——四边县委社会科科长。
1939年初,日本鬼子侵占了寿光城并开始了“清乡”和“扫荡”。从此,老家人民同全省乃至全国人民一道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通过武装斗争,展开了可歌可泣、彪炳千秋的抗击日伪顽的人民战争。
1940年,老家地区的抗战进入了相持阶段。为狠狠打击日伪顽对我敌后抗日根据地的袭扰与破坏,父亲所在的清河区党委决定集中力量锄奸反特灭叛徒。他奉调寿光县委任社会科长,开始筹建寿光县公安局,由从事党内保卫工作转为担负抗日根据地第一线公安保卫任务。接着,他在老家这一带深入敌区搞情报,化装侦察觅目标,勘察地形定方案,缜密筹划毙奸贼。他在边战斗边筹建中,摸索如何在根据地建设保卫机制,如何在拉锯区和敌占区建立渗透机制。
该局初建时,机构精简,人员精干,县长兼局长,下设侦察和审讯两科,执行具体任务的是政治保卫队,总共20来人,但密布根据地各个乡村的情报网(也叫锄奸网)却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还渗透进了敌占区日本鬼子的炮楼里和伪军的碉堡中。当时,父亲主持举办了三期“锄奸骨干训练班”,使局里公开化的公安特派员加隐蔽化的除奸网员,最终发展到了200多人,其中大部分人是抗日堡垒户的农民群众或商贩,也有小部分受归化的伪军警特等人员。
对此,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父亲生前常告诫家人的一句话:“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和牺牲,我们这些土八路就是一群聋子瞎子瘸子外加叫花子,啥都干不成!打日本鬼子是这样,赶走老蒋进城接管也是这样。忘记群众就是忘本,欺负群众就是欺祖!所以啊,我们对老家来的群众一定要热情接待……”
父亲和战友们在党的坚强领导下,充分依靠和发动群众,通过数次威震敌胆的战斗,消灭了一批在当地为虎作伥、罪大恶极的伪顽汉奸特务和叛徒,不仅鼓舞了根据地军民的士气,还使敌人闻风丧胆,龟缩在据点里不敢出来。至今,他和战友们那些传奇故事,在老家的史志里或老乡的口碑中传颂着,这里仅介绍其中的一件。
1942年春夏之交。当时的清河区党委社会部长李震(解放后曾任铁道部副部长)派遣行署公安局政卫队李队长(他亦回寿光老家养伤),给局里带来了“务必尽快除掉吴吉亭”的急令。吴吉亭1936年加入共产党,但品行不端,参加革命后仍恶习不改。抗战时他曾任八路军山东纵队八支队一营营长,后在抗大山东分校学习期间,因饭菜不合口遂打伤老红军资历的炊事员,受到组织严厉批评而心生怨恨,不辞而别回了老家。尽管校方即派人对其规劝,但他最终还是叛变投敌,投靠了与日寇沆瀣一气的国民党保安十五旅旅长张景月。此人一贯反共,见吴来投奔,喜出望外,委任吴为保安十五旅中校衔“政治工作团”团长。该团驻守在该旅第二大据点邢姚镇。所谓的“政治工作团”,就是专门从事破坏统一战线、制造摩擦分裂、偷袭抗日武装、残害抗日军民的伪顽特务组织。吴到任后,先给日伪顽送上了一个“大蛋糕”——凭借着“家犬路熟”,先后破坏了县委大部分基层组织,抓捕并杀害了一批党员干部和抗日民众。他仅在抗日根据地一个堡垒村就用铡刀残害了上百条无辜的生命,而对我党威胁最大的是,他偷袭并占据了鲁中根据地与胶东和鲁西南根据地联系的“交通村”,直接威胁到了冀鲁边区抗战大局!
此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解党忧!父亲和战友们得此“必杀令”,倍感责任重大。他主管侦察,即与局长和李队长共同策划,除了与李队长联系熟悉邢姚镇情况和吴吉亭活动规律的内线外,又去向上级党委借了枪(当时局里没几把好枪)。据说,上级领导们佩带的好枪统统交给他带回局里。万事俱备,只欠“赶集”。他们决定在邢姚镇的集市上把吴吉亭干掉!
1942年9月6日拂晓,他们分成执行组和接应组,提前钻进了距离邢姚镇约一里路的高粱地里隐蔽。上午,日上两竿时,前去赶集的百姓已是熙熙攘攘。已乔装打扮的行动组飞快闪出,遁形于通往集镇的人流中……但这次行动却未能得手。功亏一篑的原因是:当行动组三人呈“品”字形与吴贼及两个护卫面对面正欲动手时,突发情况出现了——在他们身后突然冒出了约有一个班的伪顽兵,荷枪实弹边呵斥边驱赶着人群,好像是在清场子。此刻若再拔枪打吴,成功的概率已大大降低。因为吴似有警觉,同时打完回撤亦是凶多吉少。于是,反应敏捷的行动组长及时发出撤离暗号,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返回。这次行动收获是,看清了吴贼的长相和护卫他的阵式。
回来后,父亲及时从内线中获得情报称,吴贼并未察觉也未加强据点警戒。上级党委考虑到下一次行动时,地里高粱已收割完,没了“青纱帐”安全撤退难,决定从军分区部队抽调一个排担负接应和打援任务,同时重申了战斗动员令:“不打则已,一打必毙!”
半个月后的9月20日,集市照例是热闹非凡,行动组混迹于赶集的人群中,来到了吴吉亭必经之地,佯装茶客或商贩,喝着茶聊天或吆喝着卖货。而吴贼呢,也照例由左右各一名卫兵护卫着,优哉游哉地从据点里朝着集市逛了过来,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提篮背筐的勤务兵。他还照例是先逛“花市”(大姑娘小媳妇聚堆的买卖针头线脑的地方),猎色或调戏妇女,然后向行动组守候的小吃街转过来。只听“啪啪啪”三声枪响,吴贼和两卫兵便应声倒下,再听“哒哒哒……”一梭子匣子枪声,但见吴贼的脑袋已成“烂西瓜”。集市里顿时大乱,行动组的勇士们趁乱藏身于四处逃散的人群中,毫发无损地撤了出来。此刻,据点里的敌人方缓过神来,急急忙忙出兵追赶,正好撞在埋伏镇外的“老八路”枪口上,军分区部队一阵排枪扫射便把敌人堵了回去。这枪声,似在迎接勇士们胜利凯旋!
我父亲就是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卓绝岁月中,经受了根据地公安保卫战线大小战斗任务的历练,成长为具有侠肝义胆的一代革命卫士和公安骨干。父亲后来任上海市公安局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局长(1981~1990),退二线后任市政府顾问、市公安局咨询委员会主任。他老人家于2011年6月27日在上海华东医院病逝。
父亲,值此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请接受我们晚辈的缅怀和致敬!
(作者:赵保平 发表于2015年第8期《大江南北》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