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通回忆录8:渡海挺进东北

若兰 发表于2017-05-06 12:05:23

北上寒山

1945年8月15日,日寇宣布无条件投降。此时我们正在进驻费县的行军路上,从前队口口相传过来的一句:“好消息,日本投降了!”传到队尾,一时间,队伍欢呼起来,大家无不兴高采烈。为此,进驻费县县城后,领导专门作了“日本投降后的局势”报告,强调不能麻痹冲动,要继续战斗。我山东军区发布命令,任命马保三为济南市长,林一山为青岛市长,孙端夫为烟台市长。号召日伪军就地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接着在沂蒙山区攻打并解放了临沂,消灭了伪军王鸿九部,许多县城、重镇相继解放。我们的名称也由八路军改为人民解放军(但校名未变),发放了草绿色的新军装(据说做军装的布匹是从海上截获日伪军的)。我们队伍约在九月中旬接到通知,离开费县向东挺进(据说开始准备配合主力攻打青岛,抗大的任务是攻占飞机场,后又改变了计划)。

队伍经过沂水在诸城住了一夜,我们离开了沂蒙山区,但沂蒙山区纯朴、热情厚道的人民群众以及那里的山山水水令我终生难忘,在那里,我们都学到了很多军事、政治知识,结交了广大的山区群众,这一离开,内心真实恋恋不舍,惜别之情油然产生。我们还有两名同学淹死在沂河之中,他们在那里长眠了。想想在那时,在战火纷纷的年代,真是视死如归,每个人都有随时牺牲的准备。

在诸城住宿后的第二天,我的左腿关节炎发作,很不舒服的。我非常害怕跟不上队伍,因此请示区队长到浴池泡澡,区队长吩咐一位同学陪我一道去(那时不准单独行动)泡完澡后,感觉好多了。第二天行军开始时感到有些微痛,后来就无痛感了。

从诸城出发后,我心情十分愉快,因为几个月前向西奔驰时,由于四处布满危机,只能在夜晚、在崎岖的山间小道上偷偷行进。而现在,我们可以昂首挺胸,大模大样地在阳光大道上阔步前进了,包括再次过胶济铁路时,也是如此,这是胜利者的情绪和举动!当时每天的行程是70~80华里,到了平度县境后,也不用再住大泽山了,而是进驻平度县城(这时抗大称作胶东大队)。当时的平度县城街道虽窄,但古文物特别是石牌坊甚多,对此我感到特别新奇,因为前所未见。离开平度县县境,住在朱桥镇,有天晚上,大队召集党员和班级以上干部会议,传达山东分局和军区指示:“上级决定我们渡海到东北,要求每一个党员和班级以上干部必须坚决响应并落实到全体学员,一切行动听指挥”。此决定暂不向全体传达(全体传达是在龙口市)。听闻此决定,当时我思想上有些受到影响,原以为到了胶东就离家近了,谁知又要渡海北征。然而我懂得,作为共产党人,执行命令是不二的选择。第二天我给父亲徐永惠写了一封家信,告知“我要远去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在信上写了“徐永惠同志收”。把父亲叫做同志,在当时也属无奈的,因为按照学校对于此行的规定是,可以写信,但是不允许写行动方向,而且只限内部通信,叫同志就属内部(后得知,我父亲真的收到了这封信,我母亲还为我不知方向的远去寝食不安,经常掉泪)。

在学校的政治思想教育内容中,克服“家庭观念”是重要的一课,因为年轻人思念家乡会影响革命意志。对于我个人来说,此点针对性是很准的。我经常想家,特别是想我的爸妈和爷爷奶奶。此前有一个口号叫做“抗战胜利回老家!”而现在日本投降了,却又要远征,怎么能不受影响呢?就在这时,在朱桥镇的晚上,指导员董保田、钟香山(我的同学、党员)同志及时找我谈了话:“要想做党员,做一个合格的党员,必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我一时豁朗,再次坚定了信念。尽管想家,但共产主义的长远目标起了主导作用,共产主义理想突破了我“故土难离”的家乡观念。

离开诸城不久,我们行进在烟潍公路上(从烟台到潍县的公路),与新四军第五师即黄克诚师并肩前进。他们穿着灰色军装,我们穿草绿色军装。他们的枪支不多,也是几个人一枝。作为主力战斗部队,这是为什么?全国解放后才知道,他们在离开江苏时,留下了大部分武器,中央决定到山东补充,然而到达山东后,山东领导人黎玉未执行,为此他犯下错误,受到了处理。到朱桥镇前后,我们与黄师分道扬镳,他们从陆地转道经山海关挺进东北,我们则经过龙口市渡海北上。从北桥镇出发,当行进到黄县境内时,我们遇到美国飞机反复低空盘旋侦察,当时飞机低得惊人,掠过地面时,烟潍路面的尘土飞扬,驾驶员侧头俯视地面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校部立即下达命令,令部队离开公路两侧伏卧,每五支枪一组,交叉对空瞄准飞机。但敌人既不扫射也不投炸弹,我们也不准开枪!这次我清晰地看到飞机标记是白星星(在此之前则是日敌的红圈圈),真是前门赶走了狼,(日本法西斯)后门进来虎(美帝),充分证实了认为“日本宣布投降就是革命成功”只是一种幻想,尚“必须继续战斗!”因为敌机也没开火,所以我们也一枪未发。我当时持的是套筒步枪(德国造),子弹上了膛,真想对准飞机射击,又怕违反纪律,心情特别矛盾。“一切行动听指挥”是八路军的规矩,一点也不能违背。

一路疾行,夜晚到达了龙口市。在龙口市稍事休息后,听从命令我们作了三件事:第一:脱下军装换便服。这下,一个整齐威严的部队,变成了五花八门的民众。每个人都按要求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最为可笑的是我穿了一身妇女的衣服,红花绿底的大襟衣,头上却戴着男人的毡帽。这在我们的区队真算是第一“奇观”,大家都对我奇特的装扮发笑。第二:准备海上行进的干粮,每人发六个大饼,两个酱罗卜咸菜,六个莱阳梨。第三:有秩序的登船。一个区队(排)大概三十个人一条木船,教导员赵超同志也在我们船上,我校全体人员共乘七十余条木船以及校部两条小汽艇。

在大会作动员时,校长曾国华、政委梁必业都不见了,只看到了政治部主任徐××。那时我作为一名学员,大的决策当然不可得知,后来知晓,曾、梁到第一师去当师长和政委了。

夜晚时分,行进至龙口码头,在龙口大街上,我突然闹肚子内急,四处无厕所,就想忍着到了码头再解决。然而没走多久就忍不住了,当时肚子疼得要命,马上就要泄到裤裆里了。这个时候什么好像都不顾及了,唯一的心理需求就是“大便”。我前后左右环顾,发现前面侧方不远处有一根电线杆影子,赶紧解开裤带做好准备,等离得近了,就离队向着电线杆方向急步快跑,褪下裤子就一通大便起来。便后的感觉舒服极了,简直像神仙一样。这虽是一件小事,却是极深刻的,由此我得出一个小的哲理,当你在最需要时(这个需要当然指正当的需要),得到哪怕是微小的满足也是最幸福的。当时这一举动,还差点被我身后的同学误以为我是开了小差。

船开动了,摇摇晃晃,船舱内同学们一个挨着一个的躺着,头枕背包,怀抱枪支和书包。舱内的气味非常难闻,多数人因晕船而呕吐了。衣服上、面部甚至头上都沾了呕吐物。我是这个船上三十余人中仅有的几个不晕船的,由于下令任何人不得出舱,大家都极尽忍耐着,看到教导员赵超实在忍受不住了,我们几个不晕船的同学伴他出了船舱,到了船面上去。他一面呕吐一面抠着石榴吃,我从未吃过石榴,心想:“他哪来的这东西”。

夜晚的海风吹打着海浪,一个个浪头打在船面上,溅到我们的身上和脸上。虽然才是秋季,在这风大浪急的夜,却感到非常的寒冷,但这要比呆在船内闷气要好得多。这时东方已现出了鱼肚白,不一会,太阳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朝阳海上初升的过程是十分壮观的,开始是一条红色的线,接着像一个半圆的月亮,当初离海面时,似乎滴落几滴海水!这种景象虽是回忆中的描绘,但当时的确是赏心悦目。记得立于船头的几位同学就此景象问赵超同志“为什么日出日落是红色的,而中午却是白色的呢?”赵超同志微笑了一下说:“你们这是要考我啊?”大家都知道他是北平大学的毕业生,自然也是就此求问。他就把日出、日中、日落因空气厚薄不同而改变颜色的道理讲给大家,接着又说:“我们共产党、八路军打日本,干革命,到现在就像初升的太阳,路程还长着呢!”回想起来,当时他的话虽不多,却说明了他很会做思想工作。

太阳升起来,天放亮了。区队长说,大家可以到船面上透透气,但不准带枪,分三批,每批十余人,半小时。这时,部分同学开始陆续上了船面,但多数同志因晕船仍睡在舱内。从船上纵观,七十余只木船一字形拉开,在海上排成长队,船与船的间隔在50米左右,我们乘坐的船恰在中间位置,放眼望去,前后都望不到尽头,真乃奇观、壮观也。由于海潮奔涌,海浪起伏不定,尚要时刻躲避,以防海浪扑身。远眺于海波跌宕间的那些船只,似乎像是时而被海浪吞没,时而又被海浪推向尖顶。此情此景,起初感到十分惊险,当时我想,在茫茫的大海中,四面不见陆地和山影,如何规避险要,只能是靠舵手的技艺了。到了第二天傍晚,预料不到的真正险情发生了,一艘汽艇送来校部的指令,“在东南方向发现七艘敌人的兵舰。”我们立即全体警戒,做好战斗准备,同学们解下绑腿,将每五个人的绑腿接连为一条绳,首长说,一旦敌人向我开火,就跃上敌舰上和敌人混战,所有船只听从号令,集中火力、人力,打击一艘敌舰。如果敌人不开火,我们仍要隐蔽好,万万不可暴露自己。当时我们所有人都身穿便服,这已是最大的隐蔽了,现在需要做的隐蔽措施主要是不暴露枪枝、武器,不准有许多人到船面上。区队长坐在“船老大”身边,伪装成船工。同学们完成连接绑腿任务后,都紧张地坐在舱内等候命令,许多人还在晕船和呕吐。等了一会,听到一声汽笛的长鸣,大家顿时紧张起来!当时我的铺位紧靠船舱口,在汽笛长鸣时,我悄悄地爬到舱口张望,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兵舰,像一座座大山,横在我们船队的南边。舰上挂着白星旗(不用说又是美国的)。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这些军舰是在帮蒋介石向秦皇岛运兵。

这时又接到命令,敌舰要从我们船队中穿过,我们的船与船之间要拉开距离。不一会,军舰开始从船之间穿过,只觉得船身颠簸摇晃的十分厉害,从舱口一阵阵地向舱内灌水,我们立即将舱口盖住。约十余分钟后感到平稳了,我们指挥部(校部)的汽轮送来情报,说敌舰已经去远了,危情解除。这时我们几个班长、副班长和区队长、教导员都走到船面,向西眺望,只见美国的七艘大舰队与刚落山的太阳,几乎同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之前那阵颠簸就是军舰穿过时掀起的海波所致。当时想,这些钢甲庞然大物如果对准我们的木船横冲直撞一下,就足以使我们沉入海底。回想起来还真的后怕。然而当时,我们确实是做好了思想准备,抱着等死不如战死的精神准备迎战的。

当夜路过大连,我们想在大连登陆,但苏军不准许,本想向他们要些苏制武器,也被拒绝,理由是他们与国民党政府有外交关系,说是可以给我们一些日式武器,我们未要。船队继续前进,第三天下午,又遇到一件小小的险情。正行进间,这就是与鲸鱼相遇了,各条船上突然敲锣打鼓,焚香烧纸,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莫名其妙。船主指着东南海面一股股时起时落的水柱说:“我们是祷告海神的。” 经过一阵敲锣打鼓后,果然这些水柱逐渐走向远方不见了,人们迷信的认为是祷告生了效,其实是鲸鱼群被锣鼓声吓跑了。这时所有的同志都不晕船了,大家坐在船面上赏景、就着咸菜吃大饼,啃梨。前两天许多同志很少进食,所以干粮剩下不少,我们几个不晕船的把自己的干粮差不多都吃光了,其他同志主动把干粮拿出来与我们分食。海浪起伏,秋风掠身,感觉十分清爽。空中飞翔着海鸟,水中不时看到伞状的海蜇和鱼类,这些景状都是离海岸不远的象征。船主告诉我们船上带的淡水快用完了,每个人只能分一茶碗水了,距离登陆的地点还有一段路程,大家要节约用水。这天下午,我感觉非常良好心情愉悦,大家有说有笑,还有唱。是啊,空中赏鸟,海中观鱼,真是美不胜收。特别是听说快要登陆了,心里格外高兴!我们不仅战胜了海浪,躲过了敌人的大舰队,惊跑了鲸鱼群,就要胜利登陆了,又可以舒心的观赏海、空美景,怎能不开心呢。太阳落山后,我们又回到舱内,行驶了一夜,凌晨到达庄河县城西二十里的海边停船,由于没有码头,船不能直接靠到岸上,所以大家只好下船趟着齐腰深的海水,摸着黑一个跟着一个地上了岸。全部登陆完毕后,东方才开始发白。这次海上行驶,共度过了四夜三天,在这四夜三天里,没有造成任何的人身损失,像我们这样乘坐木船,并能安全顺利地渡过渤海进入黄海到达庄河是少有的,甚至是创记录的,所用的时间也是最短的。总之来说,这次行驶是比较走运的,风向也给力,我们船队向东北方向行驶,刚巧那几天刮的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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