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冬天，我出差路过山东老家苍山县。记得那天下午，我随着在县城当检察官的表叔在农副市场找到摆小摊的二叔。表叔老远就喊：“二哥，你看谁来啦。”
二叔从摊位上站起来，伸直了腰，用手掌遮住阳光，朝我们眯着眼看了一会说：“那不是娟来了吗？”说着忙从摊位上快步走过来，双手扶着我的肩说：“我说娟，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先来个信。”
表叔见状，哈哈大笑：“二哥，你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我忙说：“二叔，我是春光。”三十年不见，想不到二叔老成这个样子。我的眼眶湿了。
表叔说：“二哥，今晚别回了。春光三十年才回来一趟，咱爷们喝一气。”
晚上，在表叔家的小方桌前，我们喝着温热的家乡名酒“兰陵特曲”讲述着三十年的离别之情，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当谈到大哥时，我才想起大哥的小名有些“怪”。我说：“二叔，俺哥的小名咋叫‘娟’呢？”
谁知，我这么一问，表叔和二叔都不作声了。他们闷着头喝了几杯酒，谁也不开口，象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表叔给我和二叔倒上酒问我：“这么多年，你大你娘没给你们提过？”
我说：“平时听父母亲称呼惯了，也没想问，他们也都没提过。今天叫二叔这么一叫，倒觉得怪了。”
表叔和二叔对視了一会，象是商量了一下似的。表叔叹了一口气：“五十年多了，说来话长啊。”接着表叔和二叔给我讲起了大哥的小名的来历。
一九三九年，日本侵略军向沂蒙山逼近，沂蒙山区掀起了抗日热潮。大哥出生满月那天，四乡近邻都到我们家视祝贺。当时我爷爷是四乡远近闻名的中医先生，救死扶伤几十年，人缘很好。中午时光，驻扎在县城的八路军的团长也来了，因为他是我奶奶的弟弟。只不过，他的一身军装和腰里挂着的手枪，还有门外站着的扛着钢枪的几位八路军战士，着实叫有几百亩土地的爷爷有点心怵。总觉得这位小舅子今天不光是来送礼祝贺的。
果然不出所料。舅姥爷不但给小外孙送来了贺礼，也给他姐和姐夫带来了麻烦。喜庆祝贺的话说完以后，舅姥爷对我爷爷说：“姐夫，鬼子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咱县上到处都在动员抗日，现在是全民族抗日，不分穷，不分富，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看你们也该出点了。”
我爷爷和奶奶一听都楞住了。
舅姥爷没等他们回过神来，又说：“你有这么多家产......”说着，他又指指门外的几间屋，“你们也该捐些款吧。”
我爷爷问：“捐多少？”
舅姥爷伸出一只巴掌：“伍仟块大洋。”
“什么？！”我爷爷和奶奶同时惊叫起来。天哪，伍仟块大洋！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当时，我奶奶跳起来，指着舅姥爷的鼻子叫起来：“老三，你心好狠啊，你姐夫置这些家产容易吗？多少年我们省吃俭用，不雇长工，家里什么活都是自己做。你外甥媳妇过门来都当丫环使唤。才生了个孙子，你是来送贺礼的吗？你这是要我们的命！”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也气得直捶自己的膝盖。
舅姥爷接着讲了许多什么“国不保，家难存。”什么“鬼子来了，你再大的家业也保不住。”之类的道理。并告诉奶奶：“姐，你别哭了，咱家还捐了一万块大洋呢。”
奶奶一听，想起自己的娘家虽然家大业大，也是积攒的不容易，可捐一万块大洋，实在叫人心疼。便骂舅姥爷是个败家子。
道理不用多说，谁也明白。可是叫一家人一下子拿出伍仟块大洋，实在是强人所难。奶奶十二个不愿意。家有众口，主事一人。知情达理的爷爷沉思了片刻，喝住了奶奶的哭声，喊了一声：“他舅，咱捐！”
“咱捐！”声音不大，却把我母亲怀里的大哥吓哭了。
大哥哭了，舅姥爷却笑了。他从我母亲怀里接过扯着嗓门大哭的大哥抱在怀里拍打着：“小外孙，别哭了，等赶走了鬼子，咱们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问我爷爷：“姐夫，小外孙叫什么名字？”
爷爷说：“还等你这个当舅姥爷的给取呢。”
舅姥爷拍拍止住哭声的大哥说：“姐，姐夫，我看就叫‘娟’吧。咱为抗日捐了伍仟块大洋，有个念想。再说，叫个丫头的名字好养。他可是你们葛家传宗接代的种啊。”
舅姥爷的话把爷爷和奶奶都说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笑，我们葛家十几辈以来辈辈单传，到了我爷爷这一辈好不容易才有了三兄弟，如今，又得了长孙，家族后继有人，能不叫人高兴吗。从那天起，我大哥就有了他的小名“娟”。到底是“娟”还是“捐”，谁也没有认真过，反正都是一个音。
夜深了。二叔早已打起呼嚕，我却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远在武夷山的大哥，你知道自己小名的来历吗？大哥，我为你的小名感到骄傲和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