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说,吃来吃去还是肉馅包子顶事儿,七八个大肉包子下肚,立时感觉浑身都是力量。吃完了包子,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天黑过了茅河,向西向诸满方向一晚上突进了上百里地,天亮了,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村落了,走到跟前,一打听,这不是柳庄子吗?老李有个表姑奶奶在庄子里面住。几个人停下来,崔友义说:“咱们在庄子外面的山林里藏起来,等到晚上摸进去,把庄里的保公所给打下来。”
还乡团是一个组织纪律较差的队伍,那些地痞流氓、反动地主们一旦手里有了枪,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为了管理,还乡团头目就想出一个点子,他们的枪支弹药一般都不放在身上的,即便上村口查岗放哨的人也就一支枪配五发子弹罢了,所有的枪支弹药会被集中起来保管,一旦有情况,再去保管的地方领枪,一般存枪的地方就是村公所。听起来,村公所的这个名字很专业,说白了就是一个宽敞点的院子罢了,一般还乡团聚集的村子都有地主老财,地主的院落就成了还乡团的村公所。打下村公所,抢了敌人的武器,这个村子也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这就是崔友义他们打还乡团的时候经常用的方法,当时区中队的力量比较薄弱,拼人拼抢都拼不过人家,只能拼脑子了。
下半夜,崔友义就带着人摸进了村子里。老李走在前面带路,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来到一个小院前,老李示意大家在墙根里蹲下来,自己轻轻地敲门。敲了一会,里面传出个老太太的声音来:“谁啊?这大半夜的……”老李小声地回应道:“姑奶奶,是我啊。”老人家嘟囔着打开门,一开门吓了一大跳,老李赶紧捂住姑奶奶的嘴,小声地对他嘀咕着什么,老人家点点头,崔友义带着大家进了院子。老李打发姑奶奶去堂屋,并小声对崔友义说:“区长,村公所就在村里的油坊那里,很好找。”崔友义点了点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说:“都弄好自己的家伙什,现在是他们睡得最死的时候,秀廷,在前面带路。”
几个人顺着墙根咬着杨树叶子,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油坊的边上,我爷爷踩着崔友义的肩膀爬上墙头往里看,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什么防御,大院子里放着不少木箱子,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崔友义纳闷了,小声问道:“确定这里就是村公所?”老李打着保票让大家放心,我爷爷已经从里面打开了门,几个人小心地走到堂屋前,顺着窗户往里听,这下子几个人心里放心了,里面有鼾声呢。撬开门进去,里面的人还睡得正舒服呢,我爷爷一下子就按住那个人的头,并捂住嘴,那个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口中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我爷爷在他耳边说:“解放军,别出声,出声杀了你。”
此时,其他人已经把屋里所有能藏人的位置都找了个遍,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怪事,这么大一个村公所,这么大一个储藏武器的地方,怎么就一个人啊?过了一会,老李从院子里走进来,对崔友义说:“区长,这里是保管枪支的地方,但是枪支弹药都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没法用的破烂。”
崔友义示意我爷爷把人放开,我爷爷把刀子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把人给放开了。那人倒是很听话,松开了之后也没动弹,也没叫唤。崔友义问他:“人呢?”
那人赶紧说道:“老总,昨天夜里就让国军给集合起来拉走了。”
“出去了多少人?带走了多少枪?”
“具体数我不知道,反正有枪的、打过仗的人都给拉走了,稍微好点的枪也被带走了。你看,要不是我瘸了腿,我也会被拉走啊……”
崔友义摆了摆手,我爷爷就把那人给绑上了,然后推到床底下,崔友义对大家说:“看来前线一定发生了大的战斗,不是国民党又打回来了,就是咱们的军队打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小心。”众人点了点头,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村子远处传来一阵枪响,仔细听,响声很远很远,隐隐约约的,一阵一阵的。崔友义赶紧招呼大家聚集在一起:“先撤出去,撤到大娘家藏起来,外面的情况咱们不知道,只有那里最安全了。”
一行人赶紧撤到了大娘的屋子里躲起来,不过这一晚上倒也没啥动静,等到天亮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要睡着了,门口却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所有人立马就精神了。大娘下了床,开开门站在门口问:“谁啊?有啥事啊?”
外面的人还在敲门,嘴里说道:“大娘,大娘,开开门吧,招呼村子里的人集合呢。”老李就纳闷了:“这是什么人啊,怎么还会叫大娘?”
崔友义踢了他一脚,说道:“你脑子成浆糊了吧,连日本鬼子都会叫大娘。咱们从后窗爬出去往山上跑,这里留下一个人断后。”
我爷爷说:“区长,我留下来吧,我身子小,出了什么事儿也好跑。”崔友义犹豫了一下,想来想去,也只有葛秀廷合适了,崔友义把自己的手枪递给我爷爷说:“秀廷,这把短枪给你,我们就在后山上藏着,脱身后上来找我们。”
我爷爷把自己的长枪交给区长,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等到崔友义他们都爬出后窗了,我爷爷才走过去,迎着阳光把门打开。开门的时候,我爷爷的手一直插在腰间里,随时准备把手枪抽出来。我爷爷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来的人背着长长的钢枪,穿着一身蓝灰色的衣服,脚上是黑色的粗布鞋,头上戴着蓝灰色的布帽子,上面钉着一个闪闪发亮的五角星。那个人站在早上的晨光底下,冲着我爷爷微笑,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些牙齿上下动了一下,发出无比清澈的声音来:“老乡,去村口集合喽。”
我爷爷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不,不光是老乡,是同志,是同志,同志,你好……”
我爷爷说,在1947年6月末的那个早上,东边的太阳从山上露出整个笑脸,阳光顺着山坡一路一路地挥洒,照在整个村庄里,照在所有村里人的脸上。那是我爷爷大半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五角星的帽子,我爷爷还记得,那个五角星的帽子下面的笑脸,如此的稚嫩,如此的灿烂,嫩嫩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那个早上,一夜都没有睡觉的我爷爷丝毫没有困意,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疲惫。他推开站在门口的解放军战士,迈开欢快的步子,撒开两只穿着破布鞋的大脚丫子,使劲地往山上跑。他跑过了村庄的街道,跑过了每一户开着的大门,跑过了一排排背着长枪的解放军。一个个年轻的战士疑惑地看着我爷爷,看着我爷爷开心地笑着往山上跑,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个如此开心的小疯子……
我爷爷跑上后山,冲着浓密的松林大声地呼喊着:“区长,区长,快出来吧,解放军打回来了,解放军打回来了!”
过了一会没动静,我爷爷又喊:“崔友义,老李,快出来吧,是解放军打回来了。”我爷爷就这么喊着,越喊声音越大,他的声音在山谷里不住地回荡着。
躲在树林里的崔友义听到了我爷爷的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站起身要出林子,却被后面的人一把拽了回来。“区长,不能出去啊,咱们不了解情况啊。”
“区长,你可别出去啊,万一葛秀廷叛变了呢?”
大家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拉着崔友义的腿不让他出去。无奈之下,崔友义把手里的钢枪拉上了栓,冲众人说道:“你们放开我吧,要不我开枪了。”大家这才停下手。崔友义一跳就跃出草丛,然后回头对大家说:“如果秀廷叛变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相信的人了!”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奔向了我爷爷……
我爷爷和崔友义在大山上紧紧拥抱后的第十天,也就是1947年的7月7日,解放军攻占了蒙山前最大的城市——费县城。灿烂的阳光从蒙山之巅向这片饱经风雨的土地铺天盖地地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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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46年6月,国共全面内战爆发。1947年3月,国民党军将其全面进攻改变为重点进攻,即集中重兵进攻陕甘宁和山东解放区。国民党军队用于山东解放区的兵力达24个师,60多个旅,总计60余万人,占其重点进攻兵力的66%。4月初,国民党军队进入临沂地区,并沿线向蒙阴、泰安地区进犯。
2、还乡团是指国民党政府支持的以地主豪绅为基础的反动武装组织。因土改时期号召打土豪、分田地,很多土豪劣绅逃出家乡,随着内战爆发,这些人跟随国民党军队重新回到家乡,疯狂迫害老百姓和共产党人。临沂地区的还乡团总头目为王洪九。
3、1947年3月,费县党组织根据鲁南区党委的指示决定:县、区机关及乡、村干部、党员中,一部分被撤渤海区,一部分分散隐蔽,做到“既要坚持斗争,又要保存力量。”
4、渤海区是抗日战争时期党领导的山东抗日根据地的六个战略区之一,也是首当其冲的战略区,是山东抗日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东至胶莱河,西抵津浦线,南跨胶济路,北止天津南,东北濒临渤海,版图面积最大时达54万平方公里,人口1114万,下辖6个地委(专署、军分区),中心地域在现滨州市。
5、孟良崮战役发生于现费县北侧沂南县和蒙阴交界的孟良崮。1947年5月,国民党第1兵团司令汤恩伯率领整编74师以及25师和83师,进军沂水。整编74师原为国民党军74军。该师全系美械装备,为甲种装备师,号称国民党五大主力之一,是蒋介石指定的典范部队。5月13日,陈毅、粟裕指挥华东野战军将74师围在孟良崮附近,14日晚,全歼74师共计三万余人,一举粉碎了国民党对我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
6、费县城战役发生于1947年7月1日—7日,解放军占领费县城。8月13日,国民党临沂专员兼费县县长王洪九趁解放军撤走再度占领费县城,9月28日,解放军再次攻占费县城。而针对费县城周边的敌人残余部队的战斗一直持续到1948年的春天,这阶段被统称为费临边沿斗争阶段。直到1948年10月,解放军攻克郯城,王洪九逃奔台湾,蒙山县至此宣告全境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