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廷的故事》下部:乌云遮不住太阳之杀出重围

牧原 发表于2017-08-20 17:22:18

我爷爷说,那一次他们是过茅河。我爷爷所说的茅河就是现在临沂城东几十里外的沭河,沭河以东的地方就是共产党部队占领的滨海区,在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的1947年,滨海区是相对安全的,沂蒙山的大多数党员干部和军人家属,为了躲避国民党、还乡团的追杀,纷纷撤到滨海区。他们有的翻山过去,有的穿城过去,不管怎么走,都要过沂河和沭河(茅河)这两条大河的。

我爷爷和崔友义用了小半晚上的时间,才赶上了区里的人,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看起来,有点阴天要下雨的意思。崔友义蹲在山沟里,留下一个人在山坳子上面放哨。

“区长,根据我们昨天的情报来看,咱们这次不能走大道了,每个村口都有国民党军队设置的哨兵,大道上布满了还乡团的眼线,过茅河的路都被他们封死了。”

崔友义听完点了点头:“看来我猜得没错,我也给老李他们嘱咐了,现在咱们只能顺着小路使劲跑了。”

“说得没错,就得顺着小路使劲跑。你看这国民党一来,整个山道上都见不到还乡团的人了,反而比以前安全点。”我爷爷也在旁边接过话来:“对,只要咱们跑得过国民党的兵,咱们就是安全的。”崔友义叹了口气,他知道只要他们向东向茅河方向行动,就一定会被敌人发现,就得和追击的国民党士兵赛跑。和人赛跑对于崔友义他们来说并不害怕,这些年他们就没停过脚,先是让王洪九追着跑,后来让鬼子、汉奸撵着跑,让还乡团追着跑,如今又让国民党赶着跑。跑没问题,关键的问题是,现在你不光要跑得过人,还要跑得过马,说不定还要跑得过汽车,这谁能做到啊?崔友义对大伙说:“咱们突围的计划就是这样,走小路,走汽车开不进去的小路,只要咱们跑得过敌人就安全了,过了茅河就是咱们的地盘了。秀廷,前面的村子怎么样?”

“区长,能进去。前面的村子老地主全家都死了,现在村子都是倾向咱们的穷苦人。”听完了这话,崔友义站起身子来,伸了伸懒腰:“走吧,去村子找点东西。吃完了,说不定就要开始跑了。”

几个人趁着天还没完全擦亮,慢慢地摸进村子,天空中开始下起零星的小雨,从前天中午开始,大伙就没吃饭,身体开始提出抗议了,每个人都在饥寒交迫中战战兢兢的,有人在背后还起着哄:“区长,进村子里咱们能不能找点好的吃啊,什么油面馍馍,猪肉炖粉条子啊……”一听这话,周围的人骚动了。

崔友义说:“得了吧,还猪肉呢,现在老乡家里哪里有猪肉啊?能弄点面、烙个油饼就不错了。不过,还真得吃点好的,这一路上可是……对了,秀廷,咱们不翻山的话,还要走多少里路啊?”我爷爷算了一下,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咱现在到茶山了,还有一百里地。白天咱们不敢走,晚上咱们可真得赶出一百里地来啊。”听了这话,后面的人也跟着唏嘘起来,崔友义自己也在嘀咕:“真得找点顶事的东西吃,这一天一夜也就吃这么一顿……”

到了村子里,大家四处找东西吃,村子里的人都想办法给大家凑东西,凑来凑去,还真凑起了几斤白面,一小块腊猪肉,还有豆角。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大家都喜滋滋的。东西有了,那就赶紧生火做饭吧。

小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这家人的柴火昨晚忘了盖起来,外头一圈的都淋湿了。烧完了放在底下的柴火,锅里的饼就能吃了,可是猪肉还没炖熟呢。我爷爷站起身子来,拿了两块饼往嘴里塞,边塞边说:“你们等着点,我出去找点干柴火,怎么也得把猪肉给炖熟了啊。”说完,我爷爷就往外走,崔友义在后面喊他:“靠着墙边走啊,天快亮了,以防万一。”我爷爷嗯了一声,三口两口就把手里的饼吞了个干净。我爷爷贴着墙边走,村子外面有柴火堆,估计那里的柴火还能用用。到了村子边上的时候,我爷爷突然觉得前面有什么不对劲,刚才经过的几户人家已经开始起床了,前面的几户人家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爷爷赶紧钻到一边的胡同里,从石头堆里爬上院墙,顺着屋檐往下看。大院子里都是国民党士兵,一个当官的正给他们布置什么事情呢。我爷爷赶紧溜下来,往回跑。推开大门,崔友义他们还正在有说有笑地吃着面饼呢,我爷爷低声叫道:“走走走,赶紧撤,东头进来国民党了。”大家一听,抓起饼、提起枪开始往门外跑。崔友义从包袱里拿出一身事先准备的国民党的军装来给我爷爷:“秀廷你赶紧换上,赶紧到村口那个山坳子上面去,监视着敌人的举动,假如敌人发现了我们,追赶时你就在背后开枪。我们先往东跑,等我们跑掉了你再想办法脱身。我给你说,你看到的绝对是敌人的先遣部队,估计驻扎在这附近的人数肯定不会少。”

我爷爷点了点头,换上衣服就从后墙翻了出去。刚跑了几步,后面就传来了枪声,原来崔友义他们已经遇上了敌人,只听见崔友义着急地喊着:“每个人都给我弯下腰使劲地跑,不准开火,”我爷爷顾不了那么多了,使劲往村外面跑。爬上了山坳子往下一看,好家伙,远处的庄稼地里都是人,我爷爷冲天开了一枪,敌人听到枪声,一个个都端着枪往这边来了,速度极快,像是涨潮时候的浪头一样呼呼地来。我爷爷回头看看崔友义他们跑的方向,一个人影都没有,就放心了。正准备下来,突然想起个事情来,对了,他现在身上还穿着国民党军队的衣服呢。我爷爷又重新回到山上,心里琢磨着,这可麻烦了,不能穿着一身国民党的衣服在路上跑吧,我爷爷决定还是等等看看吧。

国民党军队都进村了,我爷爷才等来两个推着车的十几岁小孩子。我爷爷就在草丛里喊:“不许动,到路边蹲着。”两个小孩吓得赶紧放下车子到边上蹲着了。我爷爷走出来,上去一看,两个小孩子竟然是自己庄子里的人,也不知道这俩小孩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我爷爷正纳闷呢,还没等我爷爷开口,两个小孩子哭了起来:“叔,叔,秀廷叔,你咋又成了南边的了啊,你不是北边的人吗?你别当南边的啊,南边的没有好东西啊。”早在日本人占据诸满前,八路军就把王洪九赶到祊河以南,南边成了国民党的天下。

我爷爷哭笑不得:“我不是南边的,这是假装的,你们俩咋跑到这里来了?”

“叔,我们有个亲戚在那个村子里,我们来给他送花生种子呢。”两个小孩子指着自己的小车上说。我爷爷一看,车上放着两袋子干花生,我爷爷说:“你们别去了,前面的村子都被国民党还乡团的人占了,你们俩赶紧回去吧。”两个小孩子站起身子来就要走,我爷爷又说:“等会,等会,能不能借一件衣服给我穿上,我把这皮带送给你们。”说着,我爷爷举起了手中的皮带,两个小孩看见皮带脸都笑花了,连声答应着。

我爷爷把借来的衣服揣在怀里,准备赶紧去追赶崔友义他们,刚想走,村子里出来一队国民党士兵。这下子可坏了,要是往回走,敌人可是从村子里出来的,没看见自己从村子出来,还不得上来问自己;这要是往山上走,国民党士兵绝对追着上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要是站着不动呢,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等着人家来问自己啊。我爷爷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他们的服装呢,怕什么,他一点都没有迟疑,迎着敌人走过去了。这招还真管用,走过来的士兵连正眼都没有看我爷爷。可能他们以为我爷爷是通信兵吧,我爷爷就这么硬着头皮往村子里走,没想到这队人马这么长,走着走着,就到了村子,这下就真的走不掉了,因为村子里面的村民都被集中在乡场上了,国民党和还乡团都在周围。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人说道:“你们村子里有共产党,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凡是担任过共产党职务的人,大到村里的会长,小到民兵,原本都该被枪毙的。现在,我们给大家一个机会,只要你们站出来投案自首,国军就放过你们,不光是放过你们,还给你们一人一袋子小米回家吃……”说了半天,动员了半天,村子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真的站出来了:“我姓金,当年干过农会长。”听了这话,我爷爷心里暗叫一声“坏了”,这村子要遭殃了。果不其然,姓金的老乡走在人群之中指认,十多个人被指了出来,幸好我爷爷穿一身国军服装,还乡团见了他点头哈腰呢。被指出来的这十几个人和老金一起站在最前排,刚刚站好,只见那个说话的国民党手一挥,还乡团的人冲上来,把十几个人都绑了起来。接着,人群中开始骚动了,老金开始不住地喊着,不住地申诉着,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这时候,还乡团的人都让开了,在他们的后面早就挖了一个大大的深坑。老金一看见这个深坑就开始骂起了起来:“我操你妈的还乡团,你们他妈的还不如日本鬼子呢。老子当年就该一个不剩地杀了你们,你们给我等着,我死了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你们……”老金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他被推入了大坑里,开始盖上一层一层黄土。慢慢的,老金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和老金一起被活埋的还有一个民兵队长,接着,剩下的十个人被带走了,国民党和还乡团也走了,只剩下一个还没有盖满土的大坑和一群在哭泣的村民。我爷爷转身跑出了村子。后来他知道,被带走的十个人被抓了壮丁,有的在半年之后跑了回来,有的在一年之后跑了回来,有的一直也没有回来。而回来的人都不愿意提起去南方的经历,他们口中只会说四个字——生不如死。

我爷爷逃出国民党的视野,在树林子里换上借来的衣服,没命地往前跑,终于在魏庄追上了崔友义等人,原本想要把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崔友义,可是我爷爷发现根本就来不及,见了崔友义没来得及说话大家就跑起来。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张着的嘴巴不听使唤了,开始往下流口水;崔友义把我爷爷背上的枪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肩上。

跑着跑着,我爷爷感觉不到风在吹,听不到背后的喊叫声,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只听见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声了。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脚也不听使唤了,脚上的鞋子好沉好沉,就对崔友义说:“区长,我得把鞋子扔了,我觉得我鞋子太沉了,坠得脚疼。”

崔友义说:“不能扔,扔了你到那边穿什么?来,脱下来给我。”我爷爷就把鞋子脱下来递给崔友义,继续跑。

跑着跑着,我爷爷觉得耳朵好沉,沉得来回地呼扇,我爷爷对崔友义说;“区长,我得把耳朵割了,太沉了,坠得我跑不动了。”

崔友义说:“耳朵得留着,你到了滨海那边用什么听?快到了,快到河边了。秀廷,我告诉你啊,滨海区靠着大海,白鳞鱼可香哩。”

跑着跑着,我爷爷扑通一声被绊倒在地上,一看,绊倒自己的是一棵麦子,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爷爷听到了河水哗哗的声音……

我爷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滨海区里温暖的床上了,床啊,这是我爷爷一年来第一次睡床。周围一股子煮饭的香味。我爷爷想坐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了知觉,我爷爷吓了一跳,刚开始不敢掀开被子,用手去慢慢地往下摸,发现两条腿还在,才松了口气。掀开被子,我爷爷的两条腿已经肿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双腿之间连个缝隙都没有了,腿上的肉一按一个窝。我爷爷抬头看这间房间,一看就是老乡的房间,就自己一个人睡在屋子里,旁边的大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我爷爷用鼻子一闻就知道,那是熬的麦仁饭,他的肚子瞬间就跟着叫唤起来。我爷爷大声喊了两句:“有人吗,有人吗?饿死我了。”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老太太,一看见我爷爷就笑着问道:“醒了啊。”

我爷爷没有回答他,迫不及待地问:“我是怎么来的,我们区长呢?”

“你说背着你来的那个大高个子啊,人家没什么大事,就是脚受了点伤,在隔壁躺着呢,估计一两天就能下地了。唉,你呀,还是个孩子呢。”

我爷爷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满脑子都是麦仁饭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我爷爷几乎和崔友义同时下了地。崔友义给我爷爷说,那天跑到河边,我爷爷被绊倒的时候,就有点神智不清了,崔友义就背着我爷爷趟过了河,河里的石头片子刺进了他的脚里头,他当时没有知觉,现在才感觉到疼痛。崔友义说,反正我爷爷就是不昏迷也得背着他过去,那河都快没到我爷爷的脖子了。我爷爷听完了就嘿嘿地笑,可是崔友义不笑,他一直盯着马路的远方,坐立不安,像是等待着什么。我爷爷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老李他们还没来啊?”

崔友义说:“还没回来。”

我爷爷算了一下,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就是平常走路也该走来了:“按说应该到了啊,区长别担心,说不定是走错路了。”

“但愿吧,咱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让这里的张区长派人出去打听了,到现在还没有回信,我怕……”说到这里,崔友义就不说话了,他从旁边摘下一节狗尾巴草,继续放在嘴里嚼着……

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这样在解放区里休养着,等待着,其他人也都分散到农户家里休养着。好消息不断地增多,解放军到处都在打胜仗。崔友义听了这些话,仅仅就是高兴那么一瞬间,完了又开始盯着远处看……

刚刚吃了午饭,我爷爷和崔友义坐在路边擦枪,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呼喊:“老崔,老崔!”崔友义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张区长走过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崔友义站起来,努力向那边看过去,但他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一样,根本就动不了。此时的崔友义心里想了很多,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我爷爷坐在路边上,看见崔友义的身体又开始打哆嗦,握紧的拳头也开始发抖,眼看着就要摔倒的样子。我爷爷赶紧站起来,伸手接住他,仿佛接住了一个无助的婴儿一般,婴儿的身体已经僵硬。我爷爷在那么多年的战斗中,看到的都是一个硬汉崔友义,从来没有见到他如此脆弱不堪。转过头去看,跟在张区长后面的人已经越来越近了,连我爷爷都能分得清楚张区长后面那个人是谁了。那个人是老李,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两个人,老李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老李也是拖着双腿一步步地挪过来的,挪到崔友义面前。崔友义希望老李可以做很多动作,他可以狠狠地拥抱自己,他可以和葛秀廷在一起闹。可是崔友义为老李设想的所有动作都没有出现,老李在走到崔友义面前的那一刻,眼圈已经通红通红了,眼泪顺着干涸的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老李抱着孩子只做了一个动作——他在崔友义面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此时的崔友义在我爷爷的怀中已经站不稳了,他的眼睛也开始变得很红很红,他还在幻想老李在他面前会说出什么。可是,他的眼泪就像是老李那样开始哗啦呼啦地往下淌,怎么也拦不住了……

因为老李只说了一句话:“区长,嫂子让还乡团给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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