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秀廷的故事》下部:乌云遮不住太阳之伏击王牌军

牧原 发表于2017-08-20 17:24:54

清明过后,山花已经开得喜气洋洋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崔友义和我爷爷都只能待在山上,哪里也去不了,只有在天刚刚抹黑的时候,他们才敢下山,在东边的村子前打两枪,然后迅速离开,再去西边的村落找点吃的。自从魏老六被一刀劈成两半后,各个村庄的还乡团守护更加严密了,除了本村子的人,任何人都不得出入村庄。庄子里的地主老爷们也一个一个收敛了好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极像深闺待嫁的大姑娘。崔友义突然想起了当年坐在院子里,嘬着茶壶嘴的魏老六,当年魏老六的做派,已经被各庄老爷纷纷效仿,其实,在这不太平的晚上,他们也只能躲在家里喝茶打发时间。

不过,崔友义和我爷爷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山下的人不知道魏老六是谁杀的,但是知道是山上的武工队杀的。眼下,还乡团实力正旺,崔友义一再叮嘱队员要小心行事,不能让还乡团盯上,要是让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踪,那可是跑不掉的。待在山上的日子很枯燥和无聊,花花草草的阴凉地方是不敢去舒舒服服坐的,一屁股下去,花草都折了,这不是向敌人表明我们在这里待过吗?于是,大家只能在石头堆和石头缝或山洞里躲着,一方面巨大的石头有着极好的隐蔽性,另一方面石头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帮人在石头堆子里躺着、坐着,把枪夹在腿上,一站起来,枪就能举过胸口,随时都可以开枪,剩下的一个人就到远处藏起来望风了。一般这种事情都是我爷爷干的,用老刘的话说:“你不去没人去啊,谁去了都挤不进石头缝里啊。再说了,即便是我们挤进去了,这头还露在外面,敌人一眼就看见了。秀廷啊,你去吧,晚上我们让你多吃点,吃饱了长长个子,就不用再去了,哈哈。”

我爷爷就垂头丧气地跑到高地上的石头缝里藏起来。说是放风,其实这个时候,还乡团很少有人敢上山来的,除非他们实行团队围剿。和国民党正规军队相比,还乡团的战斗力低的不是一点半点,更要命的是这帮家伙没有政治主张,一肚子私利。人就是这样,越自私就越怕死,还乡团更是如此。有一次,崔友义带着我爷爷他们几个发动群众,不小心被还乡团包围了,他们冲出重围,可怎么也甩不掉这伙人,他们从这村跑到下一个村,刚喘口气,还乡团就嗷嗷地叫着围了上来,我爷爷实在跑累了,说:“打吧。不然的话,非让这帮家伙撵死不可。”

崔友义也急眼了,他问:“还有多少子弹?”

刘大喇叭说:“我有18排子弹。”

……

我爷爷说:“我这有30排子弹。”

崔友义心里有底了,30排就是150颗,大财主啊。

崔友义说:“打,往死里打。一上来就不惜子弹,猛开火,打蒙他们。”按崔友义的布置,六个人分成两组,先放他们进来,然后两面夹击,一旦他们撤离,就死追不放,拿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从气势上压倒他们,让他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当然,战斗是在我爷爷一枪敲掉还乡团头目后展开的,那一仗,六个武工队员把群龙无首的三十多个还乡团追出二十里地;那一仗,我爷爷一个人就击伤击毙了三个还乡团队员;那一仗,把几个月来的憋气全吐了出来;那一仗,让还乡团彻底明白了锅是铁打的。

我爷爷说,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都没怕过,还怕几个还乡团?要不是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几个人早就解放山下的村庄了。

不管我爷爷的话有没有吹牛的嫌疑,反正在躲石头缝里的时候,我爷爷绝对没想过这件事情。我爷爷穿着一件领子油得发亮的褂子,咬着一节草根,就这么无聊地蹲在石头缝里,瞅着远处路上的动静。其实我爷爷不知道的是,躲在石头堆里的人也一样的无聊,虽说石堆里有五张嘴,但是几个大老爷们天天坐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话说。比如老刘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别人擦枪的时候,他顺便把自己的喇叭也擦擦,一擦就是半天,不过他的小喇叭已经好久没有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里面都快长茧子了。我爷爷总是打趣他说,那你别吹它,你往外吸吸它,不就透气了吗?崔友义总是盯着西边山下梅子躲着的那个地方,一直不停地看。

老刘问他:“区长,想嫂子了吧?”

崔友义把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出来,笑着说:“别瞎想啊,主要是不知道闺女现在怎么样了,这转眼间三个多月了啊。”

老刘接茬说:“其实,想的话,咱们就一块去看看,咱这几个人就区长你当爹了,咱们去看看心里也有个念想不是?”

崔友义叹了口气:“唉,还是等等吧,虽说那地方挺隐蔽的,我还是害怕咱们去了会被人盯上,那样不仅害了她娘儿俩,还会害很多其他乡亲。等等吧,等到大部队打过来的时候,咱们接了家里人去找大部队就行了。”

刘福兰从崔友义的话中,似乎听到了马上就要到来的好日子。刘福兰笑着答应着,手里的喇叭在温暖的眼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晕。

正在这个时候,我爷爷突然跑下来了,冲大家喊道:“东边来了一队兵,快来看看!”几个人抄起家伙就跟了上去,猫着腰跑到山崖上,顺势趴到石头上。崔友义用我爷爷缴获的望远镜向西边的路上看去,一看不要紧,来的兵竟然是国民党的正规军。

从北边来的二十几个人,一色的国民党军队的衣服,为首的一个人穿着军官服装——深绿色的军装,压着低低的大盖帽。他们铮亮的头盔隔着老远就能反光。更奇特的是,每个士兵身上背着的枪远处看似乎差不了多少,可是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一下,所有的枪都不一样,对于这些枪,我爷爷和崔友义几乎都不认识。崔友义把望远镜放下说:“肯定是从北边打完仗退下来的败兵,一看就是往南边跑的。”

我爷爷疑惑地看着他,他把望远镜递给我爷爷:“秀廷,你眼神好,好好看看,他们走起路来毫无章法,懒懒散散的,那个领头的人都快走蛇形了。你再看中间那个高个子,连帽子都没有了,一看就是打了败仗的逃兵。”

我爷爷边看边点头,看了一会儿,我爷爷说:“是逃兵,错不了。”

崔友义接着说:“走,咱们下去,缴了那些人的枪。”

我爷爷一愣:“区长,咱们可就六个人啊,对方有二十多个呢,而且全都是正规军,跟还乡团不一样啊,咱们打不过他们啊。”

崔友义咬了咬牙:“肉到嘴边了,不吃就是傻子。再说了,有了这些装备,打还乡团不就小菜一碟了吗?听我的,我有办法,跟我走就行。”说完,崔友义小声在刘福兰耳边嘀咕了几句,刘福兰单独跑开了。

几个人抄小路来到了山下,一转眼就进了双山子的树林里。这时候,老刘也回来了,趴到崔友义身边,小声说:“行了,差不多了,不过我怕暴露了地点啊。”

崔友义问:“先别管这些,几个人?”

老刘回答:“一共五个人。他娘的,除了放牛的小孩能出来,其他人还乡团都不让出来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他让我爷爷去最前面的石头堆里趴着,命令道:“只要我一喊,秀廷就负责打掉领头人的那顶大盖帽。刘大喇叭,你把咱们的人分成两波,加上你找来的人,在双子山两侧埋伏着,听到枪响,就大喊:‘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然后找两个人去山头摇树,动静越大越好。”

随后,我爷爷蹲在离路只有十几米远的石头堆里,眼睛顺着枪管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逃兵越来越近了,我爷爷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又近了一点,我爷爷能听见他们的喘息声了……敌人马上就要走到跟前了,我爷爷举着枪的手开始出汗。天空中,太阳越来越灿烂,敌人的头盔上反射的太阳光都打到周围的石头上了,也打在我爷爷的枪口上,我爷爷现在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冲到敌人面前。

突然,身后的崔友义大喊了一句“缴枪不杀”。此时,我爷爷开枪射击。子弹毫不犹豫地打在那个军官的帽檐上,那个厚重的军帽被一枪打飞了,滚了好远,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紧接着,山上的人也跟着喊起来,瞬间,“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山谷。路上的敌人慌了,他们赶紧举起枪来,向四周努力地寻找,然而,山上突然躁动起来,树木也跟着动了起来,好像有无数人就要冲向山下一样。

这一枪把敌人打傻了,有的人手里的枪已经开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最前面那个军官看着自己的帽子,一圈一圈地滚进草丛里,瞬间就崩溃了,把自己手里的枪往路边一扔,接着就蹲下来了。此刻,崔友义穿一件军上衣,扎一根牛皮带,提一把匣子枪,威风凛凛地喊道:“把子弹都退喽,把枪扔到一边,抱头蹲下来,否则,我们八路军就开枪。”

为了吓唬敌人,崔友义大声命令:“一排守着山头,二排下山收缴武器,三排原地伏击,凡是不听命令的,一律开枪击毙。”

敌人一五一十地照做了。刘大喇叭几个人迅速下山,崔友义和我爷爷也走过来,举着枪走到敌人跟前,等武器全收过来后,那个为首的军官不解地问:“长官,就你们几个?”

崔友义说:“还有呢。”他对着山头喊了一声:“都下来吧。”接着,山上下来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子,个个满头大汗,鞋上都是土,手里还拿着一把皮鞭和拾粪的铲子呢。原来为了造成人多的假象,老刘出去把附近放牛的小孩子叫了过来,让他们听见枪响就晃树,承诺给每个人一个大锅饼,外加二只猪前蹄。

国民党的士兵看见这个情况,都忍不住骂娘,为首的那个人说道:“原来不是解放军,是几个土八路啊。”可是现在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了,枪都被没收了,反抗等于是自寻死路。

经过询问,这帮人是国民党八十三师的兵,孟良崮战役时被打散了,他们逃离战场后顺着山路往徐州方向逃,没想到刚到诸满就被几个土八路俘虏了。

我爷爷拿起他们的枪,试了半天也没动静,走过来说道:“区长,这枪不能用了,肯定是被他们破坏了,肯定是他们不想给咱们用。”

崔友义一听,立马就生气了,脸色变得那个快啊,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似的。他举起枪来,大声呵斥着:“你们这是故意破坏枪支,破坏我们的战利品,我现在就能崩了你们。”老刘在边上捂着嘴,差点就笑出来。这时候,国民党士兵赶紧说:“不是坏了,不是坏了,这是美国产的冲锋枪,叫汤姆逊式冲锋枪,和普通枪不一样,我教给你们。”国民党士兵走上来,动了两下,立马就好了。我爷爷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崔友义也是一直憋着没笑出来。把枪都试完了,崔友义对他们说:“共产党的政策就是缴枪不杀,你们不是要去徐州城吗?你们走就行了,枪留下,其他都是你们的。你你你,不用解皮带,没人要你们的皮带……”正在解皮带的那个士兵马上就松手了,不自觉地笑着,看样子这家伙是被抓出经验了。

为首的那个军官却突然说:“老总,不行啊,枪给你们了,你们得给我们写个收据啊,我们回去好交差。再说了,前面再有老总这样的部队,再问我们要枪,我们还是过不去啊。”崔友义点了点头,让老刘拿出纸来,写了“枪已缴获,请放行”的话,然后拿出自己的私章,盖在最后面。此时,那个军官刚刚从草丛里,找出来被我爷爷一枪打掉的帽子,然后接过崔友义的字条,离开了,嘴里还不住地念着“诸满区长崔友义,诸满区长崔友义”。

等到国民党士兵上路了,老刘给了放牛的孩子一些买锅饼的钱,大家喜滋滋地抱着十几支美式枪跑到一个山沟沟里,装上子弹,往天上一放,“哒哒哒”,比自己手里的枪好上一百倍,几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正要回山上,崔友义想起个问题来:“不行啊,这么多枪咱们拿不了啊,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爷爷说:“埋起来不就锈了?”

老刘说:“那可不行,咱们在这山上整天换地方的,又不能守着,万一下雨或者让动物给刨开了呢?再说了,这枪得包着油纸才能埋在地下,否则就锈坏了。”

崔友义点了点头:“要不放在梅子那里吧,让俺娘明天去街上买点油纸包。”

我爷爷一听就马上答应了:“好好好,去去去。”

老刘在边上笑着说:“还是忍不住了,想去看看媳妇吧?”

崔友义也跟着笑起来:“等你们以后结了婚,就知道了,哈哈。”

梅子住的庄子离诸满街不是很远,从双子山半天多就走到了。小庄子很穷,翻来覆去没有几户人家,鬼子在这里折腾了七八年,几户人家都搬走了,房子也一间一间地破败了,大老远看就和没有人住似的。小庄子紧挨着蒙山山脉,上山用不了一袋烟的功夫,只要站在自己家的房后的山头上,看见还乡团人过来,就有时间钻进大山里,进到大山里,基本就安全了。崔友义找这个地方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的劲,原本想让区上有家室的人都在这里落脚的,到头来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撤到滨海区,只有实在走不动路的老人、病人和孩子们留下来了,其实算到最后也就是崔友义一家人罢了。崔友义的母亲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容易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麻烦了。梅子倒是可以去滨海,只是闺女太小了,老人需要照顾,路上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恐怕还得连累其他人。无奈之下,梅子和婆母一起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大山掩护下的小村子里。

我爷爷说,其实如果有人仔细找的话谁都藏不住,毕竟诸满就那么大,说句实话,谁不认识谁啊,谁不知道谁啊。只不过当时的情况,只有本区的还乡团想要清剿区里的人,真正的国民党武装力量正在进行大的战役。还乡团们的目的、想法都很简单,谁分了他家的地,谁打了他家的人,谁拿了他家的东西,就必须拿回来,有仇的报仇罢了,他们相互之间的帮助和联系也很少——你村子里跑了人,凭什么要我去给你找?又不给房子不给地的。所以说,跑出魏老六的势力范围,梅子他们很大程度上变安全了。等到魏老六被崔友义和我爷爷砍死以后,他的部下就更不敢主动出击了,这么一来,崔友义对于梅子的安全才放了心。

白天不敢行动,到了晚上,崔友义和我爷爷等人才赶到梅子住的地方。我爷爷跑得快,走在前面探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我爷爷就踩着崔友义的肩翻墙进去了,从里面打开门,几个人才进了院子。老人、小孩都睡觉了,只有梅子还坐在小油灯下面缝补着。听见院子里有动静,梅子紧张地抓起身边的剪子,刚刚站起来,门就被从外面撬开了。我爷爷弯着腰进来,看见梅子的样子就笑了:“嫂子,最近练得不错啊。”

梅子看见了我爷爷,身体立马就放松了下去,问道:“你们咋来了?”没有等我爷爷回答,崔友义推门进来,进来就是一连串问题:“你怎么还不睡觉?咱娘呢?闺女呢?家里吃的还有吗?”

这回轮到梅子扑哧笑了:“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慢慢说,也不怕噎着你,她们都睡了,我去给你们煮点饭吃。”

我爷爷突然从背后抽出一只野兔来:“今天我们来了,怎么也得开开荤啊。对了,区长,咱们把这些洋枪埋在哪里?”

“你带几个人上后山埋,别埋在家里,太明显了。”说完,崔友义就要往里屋去看闺女,被梅子一把拉住:“别惊着她,正睡得香呢。”崔友义这才坐下来,从边上的缸里舀出一瓢凉水来,咕噜噜地喝着。

梅子问他:“你们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来了?”崔友义把来龙去脉告诉了梅子:“……北边都打胜仗了,看这个样子,年底就能接你们回家了。”梅子眼睛里充满了兴奋,转眼间又暗灭了:“那倒是好,其实我和丫头都没事儿,就是咱娘受罪受大了,可能是让还乡团吓着了,晚上老是说胡话……”崔友义抓过梅子的手来,看着她,从她的眼睛看到丝丝缕缕的血丝。他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受罪受得最多的是她,而自己最不能回报的人也是她……

兔子肉在锅里欢快地沸腾着。缴获的枪支被包裹得好好的埋到山上,老刘和老李躺在院子里闻着厨房里的香气,一个一个数着天上的星星。而我们那个有着父亲、丈夫、儿子、区长、共产党员、战士等等多重身份的男人,在一盏幽暗的煤油灯下,放下了一切包袱和担忧,安静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稳和坦然,而这种安静和坦然却像是被吹起的气泡一样,在黑暗的空中无助地游荡,随时都有突然爆裂的危险。所以,他们才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在梦中享受这份安详与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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