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比跑出去的路更加艰难、危险,崔友义也不知道魏老六到底是不是还在山上,他给魏老六做了多年的长工,知道这个人的秉性。这个魏老六有股子狠劲,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真有可能在他们回去的路上打埋伏,就等着崔友义带领区中队自投罗网呢。再说了,老曹跟着区中队时间不短了,区中队的底细、套路,老曹都知道,他跟魏老六混在一起,危险就加大了。按照现在双方的实力,只有六个人的武工队,是不能跟魏老六正面接触的,不光是因为他们人多势众,背后还有几十万国民党大军撑腰,他们现在的气势很高,周围几个区里的还乡团一回来,相互之间的帮衬也多。相比之下,蒙山地区的八路军主力都撤到渤海或滨海区了,连党员干部几乎都走光了,武工队可真是光腚跳舞了。
崔友义带着人不敢走大路,连一脚多宽的小路都没敢走。崔友义让大家把枪支弹药都绑在腰间,然后一起扒着石头缝就往上爬,一边爬一边注意看路边的草丛里有没有人。爬了一上午,回头看看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崔友义这才放下心来,开始顺着小路走。
我爷爷跟着他,边走边问:“区长,咱们现在去哪里?进庄子吗?”
崔友义摇了摇头:“不行啊,这些天庄里什么情况,咱们都不知道啊。说不定还乡团正在庄子里挨家挨户地抓人呢,说不定这帮坏蛋给咱们设好了套子,咱们去了正好自投罗网。”
我爷爷接着问:“那咱们怎么办啊?在这深山老林子里,连口吃的都没有,早知道这样,回来的时候带点地瓜干就好了。”
一说到吃的,崔友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说:“秀廷,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这山上到处都是吃的嘛。你忘了咱们走的时候,不是动员骨干分子埋了不少粮食吗?老刘,你在前面带路,先去找粮食,把肚子喂饱了再说!”
我爷爷这才也想起来,大部队从临沂城撤下来的时候,镇上的人知道国民党和还乡团即将到来的消息,大家都明白这些老地主、坏家伙们一回来就会抢粮食、抢田地、抢房产,于是,大家组织起来,每家只留下一个月的口粮,把余下的粮食埋到山里。一方面是为了不让敌人拿到粮食,另一方面也给以后的游击员和乡亲们的生活留下了保障。
六个人走向埋着粮食的山沟,刘福兰走在最前面。乡亲们埋粮食的地方很分散,这里有一袋,那里有一缸,要不是队员们跟着上山亲眼看见,这荒山野地的还真找不到。走着走着,老刘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爷爷小跑着上前问。
“秀廷,你狗耳朵尖,你上去听一听,大顶子那边是不是有人说话呢?”
几年的战争实践,让我爷爷对老刘耳朵的灵性敬佩不已,他不愧是吹喇叭的,对声音的辨别是队里最强的,老刘说有人,我爷爷自然相信。于是,我爷爷跑到前面石头上,迎着风张着耳朵仔细听,然后回过头来向大家点了点头,再伸出两个手掌来,意思是前面有人,怎么也有十来个。崔友义看见了,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家小心翼翼地从旁边绕上大顶子,爬上岩石后,他们取下枪,把子弹上好膛,然后从岩石后面把抢伸出来,顺着枪管朝石头下的一片开阔地看过去。
果然,下面开阔的山沟里散着十几个人,拿着铁镐和铁锨,正在使劲地刨地呢。在他们的周围,放着几个麻布袋子。我爷爷一看差点叫出来:“那不是咱们藏的粮食吗?那袋子我认识啊。”
老刘接茬道:“没错,咱埋的粮食够秘密的了,魏老六怎么知道埋粮食的地方?”
崔友义嘴里咬着一根多节草,咬得牙根都发疼,咬得牙齿咯吱咯吱地响,他吐出草,说:“别问了,看看那个背着枪的人是谁,不就明白了?”
“谁?老曹?果然是这个狗东西,刚叛变就来领赏了?”此时,我爷爷也气得牙根发痒,仔细看下去,十几个人只有老曹自己带了一杆钢枪,其他的人都只带了镐头、铁锨,下面的人一直在叽叽哇哇地说话。
“曹哥,不带枪到底行不行啊,这山上感觉阴森森的。”
“怕什么,共产党早就跑光了,老子昨天夜里看见他们跑的。现在蒙山里连个八路毛都没有了,崔友义那一伙土八路是最后走的。老子带人亲自把他们送过大顶子,这会儿恐怕窜到沂水了。你们放心好啦。这里要再有共产党,我把头砍给你们当尿罐子使。”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
扒粮食的人说:“俺们的尿泡小,用不了那么大的尿壶,你把六爷赏给咱们的钱多分点就行啦。”
老刘他们想笑,没八路了,你老曹还带着枪干什么?有本事你也不带啊。
我爷爷说:“区长不是说了吗?他胆小啊。”
崔友义命令:“老刘和老李你俩各带一个人,从两边绕过去,老刘你看见那石头阵了吗?就在那里藏起来,老李你俩藏在马尾松丛里,听我喊话就准备行动,枪一响你们就下去抓人。”两个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崔友义回头对我爷爷说:“秀廷,打老曹的右胳膊有把握吗?有的话,他一举枪你就开火,没把握的话直接给我往胸口打。”我爷爷瞄了一下,又伸出手测了一下方向,冲崔友义点了点头,说:“区长,你把心放肚子里,跑了兔子咱不玩鹰了。”
崔友义突然站起来,冲着下面大声喊:“你们想不想让姓曹的把自己吃饭的家伙剁啦?”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下面的人吓了一跳。他们抬头一看,石头上还站着个人,看那个人身材高大,一副顶天立地的样子。我的天,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吗?不是,这人看着怎么这么熟?天爷,这不是共产党诸满区长崔友义崔大胆吗?
这个时候,有人转身想跑。老曹在后面大吼了一声:“跑什么?没看见他们就一个人吗?咱们吐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听了这话,逃跑的人停住了脚步。
老曹冲着崔友义喊:“区长,你回来了啊。”
崔友义冷笑了一声,没有搭话,竟然直直地往下走,老曹看见崔友义走下来,迅速举起枪。老曹也算是老兵了,玩枪玩的也算是到家了,可是还没等他的枪举平,只听一声枪响,老曹的胳膊就直直地垂了下去,钢枪掉到地上。我爷爷打完了枪,从石头后面站了起来。冲老曹喊了一声:“老曹,你这个叛徒,给老子跪下!”
老曹没有跪。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打在老曹的小腿骨上,老曹吃不住劲,就这么跪了下去,正好跪在崔友义的面前。刘福兰和老李也从两边包抄了过来,黑洞洞的枪口下,想跑的人不敢跑了,都直直地走过来,在老曹的身边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枪伤疼得老曹直咧嘴,求生的欲望让老曹跪在地上不断地向崔友义求饶。崔友义的嘴角微微一翘,这是要笑的前兆,伴随着崔友义笑的动作,一颗子弹正好穿过老曹的脑袋,老曹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随着老曹脑袋开花的是一片叩头声。
我爷爷说,那是1947他们重返蒙山的第一枪,那一枪打到一个叛徒的脑袋里,那一枪打到每一个还乡团的心上,它在向山下每一个曾经屠杀过老百姓、屠杀过共产党人的还乡团们宣布:即使你们随国民党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但是共产党人没有走,八路没有走,沂蒙山上的红色没有变!
此时周围跪着的人都吓得浑身发抖。崔友义对他们说:“除了老曹,其他的人我们一概不杀,但是你们要做到三点。第一,这个埋粮食的地方不准再来了,谁敢来,老曹就是他的下场;第二,你们回去告诉魏老六,就说我崔友义一直就没走,压根就没离开过蒙山,不光是我崔友义,蒙山上的共产党有的是。你们告诉他,别在下面冲着老百姓发狠,有本事上山来找我们,我在这里等着他!他敢杀我们一个人,我们绝对让他十倍奉还!第三,你们别以为国民党打过来了,天就变了,我告诉你们,这蒙山被小鬼子占了七八年都没有变,国民党还乡团难道比鬼子还厉害?你们告诉他,只要共产党在,天,永远都是不会变的。”
这些人跑下山的样子,就像一群被老猫追赶的老鼠。
崔友义让大家把挖出来的粮食分了分,装满了各自的口袋,剩下的重新找地方埋了起来,然后下山找人家生火做饭。国民党和还乡团一回来,老百姓逃的逃,跑的跑,加上魏老六挨庄挨户地砸抢了一遍,想在残垣断壁的村子里找口锅比登天还难。我爷爷找到一个被砸坏的水缸,好歹还剩下半截,凑合着加上水煮起了粮食。半天功夫,一锅粮食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崔友义使劲往每个人碗里盛饭,边盛边让大家使劲吃,用他的话说,也就吃这么一顿舒服的了,以后可能就吃不上这么香甜可口的饭了。
事情还真让崔区长说对了,未来的日子根本没有空吃这么安稳的饭了。崔友义他们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从这户人家跑到那户人家,看见有还乡团在村子里,就放上两枪;看见哪里防守得不够严密了,就冲进去弄点吃的。实在没办法了,找个赶集的人给孙进财捎个口信,让他以上山砍柴为名,夹带几个锅饼,藏在事先约好的石头底下。
孙进财利用日本人占领诸满的时间,开饭店积累了一些资本,抗战胜利后,他曾找过崔区长,要求把挣的钱捐给新区政府。崔友义说,你这些年干着黑皮红心的活儿,白天给鬼子办事,晚上给八路跑腿,担惊受怕也不容易,钱你留着,找个合适的女人,过日子吧。所以老孙很感激崔区长,尽管诸满街上驻满了还乡团,可是崔友义的话他还是听的,后来还乡团封死了所有进山的路,孙进财也无能为力了,我爷爷他们就常常饿肚子。
人就是这样,被逼急了就会想办法。多年后,我爷爷笑着对我说,那个时候他们还是有很多办法的,派两个人围着庄子跑,边跑边喊,就和周围来了许多人似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庄里的还乡团们,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能为所欲为地欺负老百姓。用崔区长的话说,你不让我舒服,我就让你难受。崔友义他们人少火力弱,只能打打游击战,每天天黑就下山,鸡叫头遍就得上山,趁着天黑找个草丛或石洞钻进去,衣服也不敢脱,钢枪一直抱在怀里,我爷爷说,其实那个时候还好,对付的是王洪九和魏老六,等到以后他们被国民党正规军围剿的时候,日子就更加艰难了。
即使崔友义他们努力拼搏,老百姓在还乡团手下的日子依然惨不忍睹。只要是和共产党稍微沾边的人,他们一律格杀勿论;只要是当年土改拿过地主家好处的人,都必须十倍奉还。还乡团在每个村子里杀人的行为已经变得丧心病狂。魏老六把崔友义的母亲抓来,关了起来。有时,他们一天要杀三批人,每一次杀人,都把老太太架到现场吓唬她。用魏老六的话说这叫“陪死”。每次“陪死”前,魏老六总是一句话:“你儿子在哪里?”
魏老六逮不着崔友义,他只好用这个办法逼崔友义投降,从心理上折磨崔友义。
崔友义可不是个软柿子,他让人写了封信捎给魏老六,上头就一句话:“你敢伤我老娘一指,我灭你满门!”
魏老六不是傻子,一天逮不着崔友义,他老魏家的头顶上的那把悬剑就一天落不下来。
有一次,我爷爷和崔友义亲眼看到还乡团将自己庄子里的三个人全部活埋,那些人都是相信和亲近共产党的人,都是在土改时享受红利的人,在日本人占领诸满的七八年里,这些人无私地支援过区中队。而现在却被无情地杀戮了。我爷爷和崔友义趴在远处,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走在回沂蒙山的路上,崔友义的拳头攥了一路,他对我爷爷说:“秀廷,我们要阻止这样的行为,老百姓们不能白死啊,我们得让这些杀人狂付出代价!”
我爷爷狠狠地点了点头:“区长,咱们从哪里开始?”
崔友义说:“魏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