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3月初,天气还很冷,整个诸满街弥漫着紧张气氛。崔友义在街上绕了好一大圈才匆匆地赶回来,他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把区里这些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等他确信该通知的人一个都没拉下的时候,他才放心地走入了自家的大门。
家里的人都在各忙各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被胡乱地扔在炕上,我爷爷正在把身边一沓一沓盖着大红章的纸往火里扔。静儿已经睡下,梅子见崔友义进来,问他:“怎么样?都通知好了吗?”
崔友义点了点头:“我寻思了半天,静儿还小,你还是带着咱爹娘去找个地方躲一躲吧,渤海确实有点远,人年纪大了,拖老携幼的,那么长的路怎么走啊。”
梅子笑了:“你呀你呀,憋了半天就这个主意呀?行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听说国民党的飞机到处扔炸弹,再说这路上兵荒马乱的,去渤海避难,不一定比就近藏起来安全呢。”
崔友义点头,坐下来,拿起碗准备喝水时,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就在大家一惊的时候,崔友义的枪掏出来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爷爷一把就将夹在咯吱窝里的枪举了起来。这是我爷爷练就的功夫,几年里,他就这样身不离枪,就是睡觉也抱着他的长枪。一有动静人就醒了,眼睁开的同时,人就跳起来,同时枪也举起来了,子弹也上了膛。七十多年后,我亲眼目睹了88岁的爷爷重复这个动作的风采。除了有点慢,动作仍旧是那么连贯、标准,让我眼花缭乱。
当时,我爷爷端平了枪,眼睛与准星就粘在一条线上,来人一下子被他的枪口锁定了。
来人是从临沂城里跑回来报信的刘大喇叭,门没敲就撞开了大门,他气喘吁吁的,使劲地咋呼着:“走走走,快走,来了来了,也就十几里地了!”
一听这话,崔友义的脸色都变了:“这么快?不是说最快也得明天吗?”来人平了平气,一边喝水一边接茬道:“可不是嘛,这王洪九一进临沂地界就和疯子一样,恨不得一步就踩平整个临沂城。跟他回来的各个县里的还乡团也跟疯子一样,连脚都不歇,就奔着各自的村庄去了。听说咱们的冤家对头魏老六已经到祊河了,抬脚就到咱诸满街了。”
崔友义把包裹递给我爷爷,打开门往外走,回头问道:“魏老六带了多少人?”
“人不少,关键是多了很多生面孔,那些还乡团头子都挎着匣子枪,牛皮闪闪的,看那架势,弄不好他们的装备都是国民党给的。”
听到这里,崔友义狠狠地咬了咬牙:“老东西这是要来狠的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要不然,镇子里又得死很多人!这样吧,老刘,你去通知刘文中,让他带着党员、干部家属们去集合,往渤海撤,走不了的老人和小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区中队的家属跟着梅子找地方藏起来就行。我和秀廷集合区里的人,咱走蒙山过去,给他们争取点时间。”
说完,崔友义带着我爷爷准备走,回头亲了静儿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塞给梅子:“拿着吧,用得上。”
梅子点了点头,把枪放在包袱里,抱起静儿带着爹娘出了门。崔友义还在后面不停地喊:“注意安全,注意安全,我们马上就能回来……”
这些年,区中队隔三差五地升级,军事过硬的队员大都升格去了县大队,又从县大队升格去了115师的主力部队,崔友义只好频频招新队员,训练他们,现在他手下的人除我爷爷、喇叭刘、老李和刘文忠,老队员没有了,全队也就是三十几个人,很多枪支都是从伪军那里缴获的。国民党和还乡团一回来,这仗肯定越打越厉害。更重要的是,魏老六和王洪九心狠手辣,一旦被他逮着,是一点活的可能都没有的。诸满区中队和王洪九有世仇,在日本人驻进诸满前,蒙东南这一片是王洪九的地盘,徐向前司令带着山东纵队来了,联合地方武装发起几次讨王战役,硬把王洪九挤出诸满一带,赶到祊河之南。王洪九一直对失去诸满的控制权而耿耿于怀。他常常发狠话:“诸满这块肥肉,早晚得回到我嘴里”。这一次,王洪九随国军回故乡,诸满是他必占的地方,加上魏老六给他做先锋,诸满区的共产党员和干部家属就危险了。因此,区里所有可能被还乡团追杀的人都开始往渤海区转移。
崔友义送走家属团后,确信魏老六还在过衯河,这才带着区里的人转身上了蒙山,从蒙山穿过去就进入蒙阴的地界,那是各个区的队伍集合的地方。大伙走得都很快,用我爷爷的话说,都能闻着魏老六的味儿了。上山走了没几步,崔友义回头问我爷爷:“秀廷,上次咱们翻过这山吗?”
“没有啊。”
“这次上来就得翻过去了。翻不过去,魏老六就会把咱们的肠子给翻过来了。你们把东西都扔了,光带着水、干粮和枪就行,其他的都扔了。”我爷爷抱着包裹还舍不得,好不容易才有了两身替换的衣服,这要是一扔,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再混上呢。再说,这两身衣服、一双新鞋都是梅子给做的呢。刘福兰也在旁边发呆,想来想去还是把身上的包裹都扔了下去,崔友义还在边上喊:“使劲扔,扔远点,得让魏老六看得见,他肚子大,得让他弯腰找得着。唉,老刘,你扔啊,你还别着那个喇叭干什么?”
刘福兰委屈地说:“区长,我多扔点粮食行不行啊?我少吃点东西,这祖传的喇叭我还留着吧。再说,等打完了仗,我得干老本行,指望它挣口饭吃呢。”
崔友义笑了:“行,留着吧。”
我爷爷还在犹豫,包裹就被崔友义一把拽过去,扔到山路上,说:“走,上山。”转过身来,嘴中还不住地念叨着:“山下面的人走快点啊,山下面的人走快点啊……”我爷爷瞅着他转身的功夫,悄悄地拾起包裹,找了个石洞塞进去,确信下雨淋不着后,又拣了两块石头做了记号,这才去追赶区长。
转眼天就黑了,黑漆漆的山林子里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曲折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分岔道,只有一点月光不时地从树叶缝漏下来,让人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山路,一旦走到了密林,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崔友义认识这山里的道路,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条路该怎么走。我爷爷走在最前面,从跟着崔友义那天开始,我爷爷就走在最前面了,不管出现了什么事情,都一直在崔友义的前面。我爷爷说:“那时候,我们是在游击区,日、伪、顽、土匪什么坏人都有。打黑枪、下拌雷、射暗箭、挖陷阱……凡是土八路会的敌人也会,因此这山路到处都有机关,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他死了没有关系,大不了再找一个卫兵、一个通讯员就是了,要是崔友义死了,那整个诸满恐怕就乱套了。”
这天晚上,刚走到一个石头阵前,我爷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往山底下瞅。这种时候走夜路,崔友义他们是不敢举火把的,但是魏老六敢,魏老六仗着人多势众,举着火把也敢上山来逮八路。我爷爷往山下面张望,隐隐约约好像已经能够看见火光了,这时候,崔友义悄声地告诉他:“秀廷,下来。我跟你说,你别去前面了,你到后面盯着点老曹,他手中可是有八杆钢枪呢。”
我爷爷一听就明白了,瞬间钻到了石头缝里,安安静静地等着,等后面的老曹走过去了,才从石头缝里出来,小心翼翼地跟着走,也不敢吭声。老曹是从王洪九那边投诚过来的,来的时候带了十几个人八条钢枪,区中队当时缺人手就留下了他们。现在王洪九回来了,谁知道这老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第一,你得防着他逃跑;第二,你得防着老曹的人使坏,万一他们在背后打黑枪,区中队所有人可能都会遭殃。
我爷爷就这么跟着老曹的人走,远远地跟着,一点也不敢吭声。一队人马走得很安静,就像是一队幽灵在行进。我爷爷远远地看见前面有个黑影往路边一闪就不见了,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路边没有什么人,好像只有那些张牙舞爪的大松树。又走了一会儿,又有一个黑影“嗖”的一声闪进了草丛里,这一次我爷爷看得清清楚楚,看得真真切切,我爷爷想喊,刚一张嘴,就觉得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我爷爷马上把夹在腿边的钢枪举起来,准备转身,心里暗想:这下完了,要真是部队里出了叛徒,诸满区队的这些人一个也剩不下啊。
正在这个时候,我爷爷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秀廷,是我。”
“区长,你不是在前面吗?老曹的人……”
“嘘,别说话。老曹的人早就开始行动了,他娘的,老曹是想一锅煮了我们啊,刚才他就放下了一个人,多亏了前些日子咱们看得紧,要是他们和魏老六的人接上了头,咱们一个也跑不了。”
“那可咋整啊,区长?”
“别说话,跟着我走就行,过会儿只要我喊跑,你就顺着林子往北上山,别管有没有路,只能往北跑。”
在黑夜之中,两队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没有人能看得清楚钻进草丛的人是谁,除了踏踏的脚步声,林子里很静。我爷爷感觉到身上已经被冷汗给浸透了,无边的夜里,前有叛徒,后有追兵,一股股的杀气油然而生,周围的空气里都能闻到血腥的味儿了,谁要是走错了一步路,谁就会死。
我爷爷依然走在崔友义的前面,这时候仔细听,前面传来说笑的声音。这个时候谁还有闲工夫说笑啊,这不是找死啊?仔细点听,怎么感觉那是刘福兰的声音。我的天啊,刘福兰这家伙也叛变了?他可是个蒙山的百事通啊,要是他叛变了,谁都跑不出去这座大山。我爷爷更紧张了,耳朵竖着,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但攥枪的手却一直没敢放松。
走着走着,进入了一片黑松林,浓密的针叶重重叠叠的,把头上微弱的月光挡得一点都不剩,就像是天空中多了一个大大的盖子,正好盖在了这里。不一会儿,前面的人跨出树荫,刚刚走到月光底下,而后面的人还在黑暗里摸索。突然崔友义喊了一声“跑”,我爷爷条件反射似的一下子就钻到了北边的山坡上,他感觉到草里有些东西不住地刺着自己的身体,钻心地疼。但是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只能使劲往前跑。一回头的功夫,发现后面跑着的不光有崔友义,还有区里的七八个人呢。我爷爷一想,不对啊,刚开始自己在最后边啊,怎么走着走着,大家都到了他后边了?崔友义边跑边压低声音说:“别回头,顺着这条路往前跑,翻过前面的那片洋槐林,就能看见一条小路了。”
黑夜之中,我爷爷听见后面有人开始大声地骂娘了,看起来,老曹那帮人是没敢跟上来。我爷爷只感觉浑身都很疼,疼得很痒,很难受,这个山上的刺槐、酸枣树可不是好惹的。跑了很久的路,我爷爷他们才钻出洋槐林,到了一条小山路上,大家坐下来休息。我爷爷一看,除了老曹的人和刘福兰,其他人都安全地到达了。我爷爷连口气也没顾得喘,赶紧问道:“区长,怎么刘福兰也……”
崔友义一摆手说:“不用管他了,我和他约好了,在山那边见面。有他一个就够了,他是有名的穿山甲,有他在这山里,就能把老曹那帮人玩死。”说完这句话,大伙都跟着笑了起来。我爷爷这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崔友义早就猜到老曹要叛变了,可是这时候不能动手解决他们,还乡团就在山下,一旦内部打起来,麻烦就大了。老崔就提前通知大家分散开来,一个一个钻到草丛里去,只留刘福兰和老曹说话聊天,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等我爷爷他们走到北山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刘福兰已经坐在山下的石头上,没事人一般地擦他那个宝贝小喇叭了。
崔友义走过去笑着问他:“老曹呢?你怎么把人家留在山里了?他们那帮人胆小,大晚上的,还不吓掉魂?”
刘福兰笑着收起喇叭来,重新挂到腰间,笑着说:“我哪知道他们胆小啊。”说着,大伙都笑起来。
到了蒙阴地界的汇合地,大家找到了一个小庄,庄里的人已经撤走了。蒙山之阳十几个区的人基本上都撤下来了,大伙在蒙山之阴一停下来,就分头找东西吃,人多村子小,哪里有吃的?我爷爷他们找来找去,只找到点晒好的豆角皮子和地瓜干子,他们赶紧煮了一锅,让大家各自吃了。
我爷爷时常回忆起这顿饭,他说,跑了半天一晚上,肚子早就空了,那锅没盐没油的豆角皮子煮瓜干,吃起来真香啊。尤其是那个豆角皮子,又香又甜,不比诸满街上的羊肉丸子差。
刚吃完,村外又来了一帮子人。崔友义一看是县长带的人马,县长就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会。这一集合不要紧,连县长都看蒙了,这十几个区的人怎么都撤了下来?
县长说:“你们都撤出来,蒙山还有八路吗?不行,必须有人回去,组建起精干的武工队,武工队的作用不是消灭多少敌人,是把声势鼓捣大,得让老百姓闻得到八路味儿。现在我点名,点到哪个区,区长就站起来表态。”
点来点去,前面几个区都没表态。这时节,还乡团估计把所有的村庄都占领了,每个村也都有了武装的敌人,回去也进不了村,只能在山上待着。趴山沟、钻山洞的日子,大伙八年抗战时过够了,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谁想回去啊。再说了,那些还乡团都是本地人,他们跟鬼子不一样,他们对山里的情况熟悉得很。对付这些人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点到诸满区的时候,崔友义站起来,只说了三个字:“我回去。”
我爷爷也跟着站起来。我爷爷说,他宁愿把自己喂蒙山的狗,也不愿意离开蒙山,那里有他的家,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他得回去。县长说得对,那片红色的热土不能没有八路的味道。咱都走了,老百姓指望谁?
我爷爷的发言获得了一片掌声。
还乡团逼近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一共带走了35个人;吃完了豆角皮子和地瓜子,准备回到蒙山的时候,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只带回了六个人。他们刚刚从老家跑出来,还没有做任何的休整和补给,又要返回故乡了。他们二话没说,从队员们手里要了一些子弹,就迎着从南边山头上照射下来的阳光,返回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