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大山里走到第二天早上,山里都没听见任何枪声,我爷爷和崔友义这才放松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个人一晚上没喝水也没住脚,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我爷爷说:“看样子咱们这里是没啥大事儿了,要不咱们去梅子那歇歇脚,吃点东西吧?”崔友义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行,咱们这里没事儿了,其他区不一定没事儿啊。走,咱们再到其他中队的地盘转转,到了明天晚上,要是再没事儿了,咱就到梅子那歇歇,我让她烧盆热水,咱俩烫烫脚。”说完,两个人又爬起来往其他中队的地盘上转悠,到了太阳出来了,河里的冰化开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捧起河里的水喝一点,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一直到了中午,突然听到前面有些动静,两个人赶紧趴下来,警戒起来。果不其然,从远处跑过来两三个伪军,一看就是让游击队员打散的,一个个丢盔卸甲的样子,有一个连枪都没有了。我爷爷和崔友义一点都没有犹豫,抬起枪来,子弹就打在伪军的腿上,几个伪军扑倒在地上,受伤的那个在地上不住地呻吟。两个人跑上去,搜缴了他们的枪支,正在这个时候,几个游击队员也跑了过来,看见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以及地上的伪军,也才慢慢放松了脚步。
崔友义向他们喊道:“我是诸满队的崔友义。你们是哪部分的啊?”
“我们是白埠区的。”
崔友义一听是白埠的,也来劲了,追问道:“九爪龙呢,没跟你们一起啊?”
游击队员们无奈地说:“你说我们队长啊,都打散了,我们从前天开始就和敌人遭遇了,一直纠缠在大山里,打着打着,队长找不到队员,队员找不到队长了。好像我们队长往南边去了。”
崔友义说:“好了,俘虏你们带回去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这两杆枪也归你们,走,秀廷,咱们找孙隆三去。”我爷爷一听找孙隆三,也跟着兴奋起来,不过我爷爷没有忘记自己的拿手戏,顺手从汉奸的子弹袋里弄出三排子弹。
两个人就一直往南边找,一连几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一直到了下午,我爷爷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两个人决定下山休息,突然看见前面的山头上有几个人,仔细一看,不是伪军,应该是游击队员。我爷爷和崔友义就走上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站着的人,那个站着的人靠在一棵树的旁边,还端着长枪正在瞄准呢。仔细一看,站着的人头发都白了,穿着一个熟悉的毛茸茸的大蓑衣。崔友义和我爷爷相视一笑,我爷爷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那不是九爪龙吗?”崔友义也笑了,大步往前走,边走边大声喊着:“隆三啊隆三,站这里干嘛呢?大敌当前,还在这教队员们打枪啊?别啊,抽空到我那里去教啊,这荒山野岭的,你显摆个蛋啊……”可是站在地上的孙隆三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围在周围的人听见声音,回头看崔友义,一个个脸上充满了凝重,有的人的眼睛已经是红通通的了。崔友义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肯定出事了。他赶紧走上前去,周围的人,有人认识他,沙哑着声音对他说:“崔队长,孙队长,孙队长他,牺牲了……”
崔友义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觉得天昏地暗一般,强忍着悲伤,转到前面一看,孙隆三已经闭上了眼睛,长枪架在树杈上,身体靠在树干上,保持着向前射击的动作,脸上的神色同以前一样,安详自然。崔友义忍不住上去抚摸他的脸颊,只那么一碰,他便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倒在巍峨的大青山上……
我爷爷说,九爪龙牺牲的原因,如果放在现在被叫做“心肌梗塞”。前几年,村里的一个远房的姥爷,也是因为这种病在睡梦中就失去了生命。村子里的人说,只有生前行善积德的人,阎王爷才会让他选择这样的死法,没有知觉,没有痛苦,安详地离开。
孙隆三牺牲的时候,已经整整六十三岁,年事较高的他身体机能在不停地退化,加之与日伪军周旋了两天两夜,过度疲劳,心肌梗塞便毫无征兆地爆发了。在他临死的时候,他依然在瞄准着前方,对着前方的鬼子和四散而逃的伪军们,老天爷也让他保持了这样的状态,不管山风如何吹,他依然没有倒下,只有在战友们的安慰之下,他才安心地离开,离开这片他深爱着并且费尽一生的力气保卫着的大山。他的一生都是奔跑着的,从东北的白山黑水,到山东的青山绿水,从黑土地到黄土地,他都是奔跑着的,没想到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安详。我不知道他生前是不是行过大善、积过大德,但至少我知道,他的血液都洒在抗击外敌上,洒在争取自由、争取未来的道路上……
孙隆三走了,这位让日伪军伤透了脑筋的白发老者,这位蒙山上年龄最长的土八路,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原来,两天前,孙隆三接到命令,说有一支日军路过黄草关抢粮,命令他带领区中队拖住日军。他带上十几号人打了鬼子的伏击,由于他枪法准,三枪就击毙了一个鬼子,打伤了两个伪军,鬼子被他激怒了,嚎叫着反扑上来。九爪龙只好带人撤退,鬼子穷追不止,他让队员分开跑。因为他常年只穿一件蓑衣,周围汉奸都知道他这身打扮。鬼子一听,咬住了九爪龙,于是,一直追了两天一夜,多亏了九爪龙对地形了如指掌,要不早让鬼子活捉了。
上级命令让他拖延敌人半天,可没想到他却跟鬼子缠了两天一夜。
孙隆三的死和魏立久的死,都隐隐约约地预示着什么,只不过后者的死预示着抗战的艰难和困苦,而前者的死则预示着希望和胜利。在孙隆三牺牲之后没多久,号称拥兵万众,有着精良装备的伪十军在这片大山上肆意作恶了多年后,被八路军挤压到费县一带,荣子恒部、刘国祯部以及王立庆部,都被八路军悉数歼灭。蒙山地区最大的伪军武装伪十军被全部消灭。费县周围的日伪军已经气数殆尽,剩下的残余部队和日本鬼子一起龟缩在一些大据点里面,不敢迈出据点一步,那铁壁合围规模性的大扫荡,那种日军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一边倒式的战争,日本人再也玩不起来了。几个小鬼子扛着三八大盖,追着游击队员满山跑的情况再也没有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大摇大摆地从大山里撤出来,在诸满街一河之隔的小北庄建立了自己的地盘。我爷爷那时候已经是“富”得流油,袋子里的子弹都快装不下了,只不过身材还是那么矮小。
1943年秋天,去费县城开会的崔友义破天荒地带回来好多崭新的布鞋,有男士的也有女士的,还带回来了一箱崭新的手榴弹,箱子上面清楚地刻着“温河兵工厂”。梅子和我爷爷拿着崭新的布鞋,兴奋得像个小孩子,自从日本人进了诸满街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没有穿过什么新鞋子。我爷爷更是没有合身的衣物,让鬼子撵得常常赤着脚满山跑。我爷爷把那双新鞋子穿在脚上,反复地试着,然后又赶紧放回箱子里,舍不得穿。崔友义笑着对我爷爷和梅子说:“不要紧,大胆地穿,下次去开会再要几箱回来。咱们部队在温河那里开办了自己的兵工厂,生产这样的鞋子。”
梅子笑着说:“真的?那以后咱们就有新鞋穿了啊?”
崔友义回答:“说是这么说,兵工厂里的鞋子先得解决军需,剩下的才能分给我们区中队。不过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高兴吗?不是因为新的鞋子,而是咱们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建兵工厂,说明什么?说明咱们的力量比敌人大了!小鬼子们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我爷爷着急地问道:“队长,啥时候把咱诸满的据点给拔了啊?我好多年没赶诸满庙会了,拔了据点,我好去庙会上吃顿猪下水泡锅饼。这回我吃他三碗猪下水。”说到这里,我爷爷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崔友义说:“不着急,不着急,那还不是囊中之物?最早年底,最迟明年,保准拔掉!秀廷,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弄个猪爪子,要后腿,后腿有肉。”崔友义说着话,抹了一把嘴上的口水。
梅子(徐梅子)在一旁笑了。
我爷爷用破袖子擦了擦口水说:“队长,干脆咱吃猪肘子算了。那东西一咬满嘴油。魏老六就喜欢吃猪肘子。王洪九也喜欢吃猪肘子。听说临沂城里的保安大队邵子厚,一天吃三个猪肘子呢。”
“好,打下诸满据点,全队放假一天,都给我到诸满街上吃猪肘子!”崔友义站起来,走向院子,开门的一瞬间,灿烂的阳光洒下来,崔友义走进了一片阳光底下,屋子里只剩下穿着新鞋子的我爷爷和徐家姑娘梅子,不过,这功夫,徐梅子不再是姑娘了,她早成了崔友义的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