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他们来到山下的村庄,这个村庄是附近有名的堡垒村,可以保证伤员的安全。崔友义站在村头往里一看,看见一户人家的墙上伸出来了好几根干树枝,就知道那户人家或者以前或者现在,是支持共产党、八路军和游击队的,是安全的。我爷爷就赶紧跑上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孩子,看样子,孩子还不大,也就刚出满月。姑娘看见我爷爷和崔友义就愣了,马上又转得很淡定,我爷爷嘴笨,想了半天才说:“大姐,我们……”
崔友义等不及了,一把推开我爷爷:“什么大姐啊……大嫂,家里方便吗?”说完,指了指身上的伤员。女人一看,立马点了点头,把三个人让了进来,转身关上门,掀开暖和的被子,崔友义就把伤员放在床上。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放在一边,转身端了一碗热水喂给伤员喝。
屋子里温暖的环境,让床上伤员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慢慢地有了血色。崔友义和我爷爷这才放心了一些。女人坐下来,慢慢地给伤员喂水,可是喂了没几口,那个伤员一声咳嗽,嘴猛地一抖,姑娘碗里的水全都洒在了地上。看样子,伤员有意识了,嘴里不停地喊着:“水,水,水……”
崔友义站起来问道:“大嫂,水在哪里?我去盛一点过来。”没想到女人却难为情地说道:“家里没水了,好几天没出去提水了,刚才那是最后一碗水了。家里的男人被拉到据点修工事,好几天没回来了……”
我爷爷站起来,说道:“那我去找人家借点水。”
女人又说:“没用的,村子里的人跑的跑,死的死,就剩下我们一家了,要不是这孩子,我也跑了。”崔友义纳闷了,问道:“那你们平时咋喝水啊?”女人不好意思地说:“男人回来了就去挑一担,现在不行了,自从西边打了大仗,鬼子汉奸就把这里的水井都看护起来,不能随便打水……”
我爷爷在一边着急了:“队长,我出去吧,我到河沟里舀点水回来。”说完,我爷爷就要出去,却被女人拉回来,女人说:“你们是陌生人,这附近的水源地都有埋伏的坏人,被他们看见就不安全了。”
“那可咋办,总不能看见这人在这渴死吧……”我爷爷无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个大人眼睁睁地看着伤员急需水喝,却无能为力。其实即便是山沟里的水不结冰,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是出不去的,刚才山上那声枪响必定招来更多的日伪军,等到他们看到我爷爷和崔友义趴的地方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人数了,他们肯定会在周围展开地毯式的搜寻,现在出去就是送死,关键还要连累伤员。我爷爷蹲在地上,心里无比难受,眼睛里都有些湿润了,躺在床上的同志是自己千难万险救出来的,本来以为一切都安全了,可是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这几年来,死去的人、流过的血已经够多了,蒙山的这片大地上再也承受不下更多的血液了。而崔友义的心中则更加无助,他的同志,他的朋友,那些为了这片土地拼死拼活的人们,那些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而不顾一切的战士们,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而现在他却没有办法拯救他们,他的心在滴血,他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意眼巴巴地看着同志们牺牲。崔友义问我爷爷:“秀廷,你说他喝血行不行?”
我爷爷摇了摇头。崔友义站起来,冲大嫂说道:“姑娘,你们家的刀在哪里?”我爷爷一听这话,挡在崔友义的前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要试也是我试,大姐,不,大嫂,你把刀给我吧。”
坐在床上的大嫂没有回答他们,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她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床上的伤员,看着那个青涩的脸庞,看着那干涩的嘴唇。她盯着那个伤员看了许久,看着看着,开始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都有点发紫了。我爷爷在一边催着她要刀。
她一边看着一边对崔友义说:“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办法。”
崔友义和我爷爷都愣住了。我爷爷有些着急了:“不能再晚了,这是人命呢,大嫂可别开玩笑啊,你上哪里弄水啊,赶紧给我找找刀吧……”
大嫂转过头来,眼睛里充满着坚毅,但更多的是一种母爱:“这不是开玩笑,我的孩子有喝的,他就有喝的。”
说到这里,崔友义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爷爷还想说话,被崔友义一把拉住就往外走。
我爷爷和崔友义走到院子里一直等,等了好大一会儿,好几次我爷爷想问什么,又给憋回去了。好几次崔友义想进去看看,站起身来,又坐下来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很久,门打开了,崔友义和我爷爷赶紧站起来,走出来的大嫂抱着小孩子,脸上有些红晕,我爷爷问道:“咋样了?”大嫂低着头说:“还行,差不多了,现在已经睡着了。”说完,大嫂低着头快速地进了屋子,我爷爷和崔友义连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两个人走进屋子,那个年轻的伤员脸色已经有些红润了,看样子已经缓了过来。崔友义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冬天的大山里,天黑得早。两个人草草地吃了一点东西,崔友义就背上年轻的伤员,两个人趁着黑色出了村庄,他们得想办法把伤员送到部队卫生院,给他好好地治疗治疗。
临走的时候,崔友义站在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着小屋里的人说道:“大嫂你叫啥?我代表我们这些打仗的人向你说声谢谢,等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等到咱们胜利了,我们再带着他来好好谢你。”屋里的人没有动静,也没有说话,死气沉沉的,只有那黑洞洞的门在无言地开着。崔友义觉得有什么不妥,又说道:“大嫂,这件事我们俩绝对不说,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们打死也不说。”说完,崔友义用脚踢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我爷爷,我爷爷赶紧搭腔说:“对对对,我们打死也不说,你放心。”这时候,里面的大嫂才搭了话,小声地说道:“你们路上小心,别让坏人碰上了。”崔友义答应了一声,里面的大嫂又说:“好好照顾他。”崔友义又答应了一声,两个人就赶紧往外面走。
我爷爷随手把门带上,突然屋里的孩子好像睡醒了一样,开始小声地啼哭。孩子清澈干净的哭声,像是一只精灵在蒙山脚下唱着天籁般的歌声。那个大嫂的嘱咐,让我爷爷和崔友义的心情无比的温暖,在寒冷的蒙山小道上,两个人的心中像是注进了一股股的暖流,热情奔放地贯穿着每个人的全身。
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年代,那个大嫂无私的奉献,比战士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更让人震动,她放下了作为女人的尊严,却捡起了一个母亲的伟大,捡起了一个民族的慷慨,捡起了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里,一个蒙山女子的风骨。
数年之后,把日本人赶出沂蒙山,我爷爷和崔友义去找那个大嫂,向她表示感谢,可是那个隐蔽在山下的小村庄,早已被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夷为平地了。在那个寒冷无比的晚上,大嫂最终没有告诉我爷爷她的名字,甚至连一丁点可以找到她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在蒙山里,这位伟大的母亲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或许她本身就是这个大山里美丽的精灵,只不过在她有空的时候显灵,哺育了为这座大山浴血奋战的战士们。我爷爷时常这样去想,似乎可以安慰来不及报答的愧疚……
后来,我爷爷突然对我说:“想起来了,那个大嫂叫蒙母。”
年轻的伤员被送到了部队的卫生所,确认是115师的战士,经过疗养,伤员迅速恢复了过来,可是他对于那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我爷爷和崔友义也早早地离开,没有等到他醒来,也没有告诉他任何一点有关于那天下午的情节。而那个年轻的伤员在伤好了之后,将继续奋战在这片热土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年轻的母亲曾经用自己的乳汁救了他的性命,也许,那个战士继续奋战在这片大山里,就是对那个母亲最好的感谢了。
自从我爷爷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我就开始翻阅资料,在许多历史资料中,我读到过类似于那个大嫂的事迹,那些年轻的大嫂被人们亲切地称作“红嫂”。我相信,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红嫂不只一个,也不只几个,而是一个群体。他们不能像男人一样扛着长枪上战场打鬼子,却用不同的方式给予战士们无法估量的帮助。我曾想,我可以通过很多资料来描绘和刻画一下那个大嫂的身高、身形甚至是容貌,可是几乎所有的资料中的记叙都与我的想象不一样。问起我爷爷,我爷爷也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有想出一丁点与那个大嫂容貌有关的细节,最后,我爷爷只告诉我:“像什么?像……像一个当娘的吧。”
是啊,像一个当娘的。一个母亲是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的,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付出一切。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巍峨的沂蒙山是住在它脚下那些人民的母亲,还是那些人民是这座苍茫大山的母亲?在每一次危难降临的时候,这座大山和住在它周围的人民,都不允许对方受到哪怕一丁点的伤害,这就足够了,或者说,他们之间更像是两个将白头到老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