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那个冬天,是沂蒙山抗日根据地在八年的抗战过程中最为艰辛的时期,由侵华日军第十军团主力和第二十二师团及3个混成旅团,以及部分伪军组成的扫荡部队达到53000余人,由侵华日军司令烟俊六大将坐镇临沂督战,对整个沂蒙山地区展开几近疯狂的掠夺和屠杀,其中大青山突围战役最为惨烈。当时的大青山地区,被包围人员除了抗大一分校的学员们,还包括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八路军115师后勤机关以及剧团、报社(《大众日报》)、医院等等后勤单位,甚至包括来中国支援抗日的外国友人,例如太平洋记者协会的著名记者——汉斯·西伯就战死在大青山。当时这些后勤机关人员,被日军精锐部队围困在大青山。能与日本军队作战的部队仅仅是一分校的警卫连、侦察队和在学校学习的军事五大队的学员,这些部队的战士都是学员,武器装备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什么重武器,而这些人在抗击日军的同时,还要照顾养伤的伤员、战斗力弱小的女同志。在强敌合围中,这样的队伍能够突围一部分已经算是奇迹。
那一年在大青山发生的事情,后来在无数的文字和影像资料中都有记载,被称为“大青山战役”或者是“大青山突围战”。那一年在大青山脚下的白石屋村里,由抗大文工团团员李林和阮若珊创作的《反对黄沙会》,成为流传至今的《沂蒙山小调》的前身,那一年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在以后的历史中被人反复地提起,或是歌颂,或是赞扬,或是纪念,或是反思。而那一年对于我爷爷那些人来说,只有更加寒冷的冬天和更加艰辛的处境,强大的日军随时都可能进击蒙山,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扫荡每一个村镇和每一座山头。那时候,日军想攻克一座县城,几乎是件唾手可得的事儿。在强敌的追杀中,我爷爷他们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1941年的整个冬天,我爷爷他们的脚步几乎就没有停下来。先是大青山战役的善后工作,几个区的游击都派出精干的队员们都上了山,寻找下落不明的同志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多伤员们躲在大山里,躲在村民们的家里,他们还活着,他们需要食物和药品,要把他们运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而许多牺牲的同志还都躺在大山里,需要把他们的尸体好好地安葬,否则的话,这些勇敢的战士就要葬身于饥饿的狼腹了。当然,由于转移仓促而留下的许多资料,也需要抢救和整理。于是,费北行署向附近的区队武装下达命令:抽调精干人员,抢救伤员,把吃的喝的用的以及药品送上山。要知道,进山的路全被鬼子封死了,要进去必须在夜里从敌人巡逻队缝隙里钻进去。这样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我爷爷。
整个大青山战役留下的“后遗症”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工作既繁琐又困难。在清理和打扫战场的同时,日伪军也没有停止行动,大战之后,他们依然在大青山地区不停地活动,一小队一小队的日伪军经常在深山里转悠。区队武装在大山里需要找的东西,日伪军们也需要。他们更明白,这些藏在山里的伤病员,一旦被救助就会康复,就会重新拿起枪来,成为他们的生死对手,因此,日本人必须抢在伤员被救助之前打掉他们,于是大青山地区常发生小规模的遭遇战。为了减少目标,方便活动,游击队员们几人一组分成小队,我爷爷就跟着崔友义,两个人为了方便隐蔽和减少负重,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长枪,崔友义带了一把短枪,当然,在大山里短枪的射程和距离都有着巨大的局限性,防防身还可以,这要是遇见日伪军,真的打起仗来,基本上是没什么大用的。
日军连续五十多天的扫荡,让八路吃尽了苦头,大部队需要休整,战后救援这样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地方武装的身上。可是即便是整日地转悠,也没有多少发现,除了发现牺牲同志的遗体外,头两天还能找到一两个活的,到了第三天,我爷爷他们没有发现一个生还的同志,这样的结果令人沮丧,令人痛苦,哪怕是发现一个活着的同志,也能给大家带来无限的慰藉。我爷爷和崔友义几乎不下山,一天到晚都在山里转悠。随身带着的就是一个小水瓢和一个大的包袱,包袱里放着锅饼。那锅饼刚出炉的时候热乎乎的、软软的,还比较好吃,但在这大冬天的,没一会儿锅饼就凉透了,咬不动嚼不烂,像个石头似的,朝着地上砸都能砸出个小坑来,不过就连这样的锅饼,我爷爷他们也舍不得吃。实在是饿得不行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才找个树林子里坐下来,我爷爷拿着瓷碗找有水的地方舀上一些,两个人就着大山里冰凉冰凉的水,往肚子里一点一点地送着硬梆梆的锅饼。我爷爷边吃边叹气:“队长,你说他们咋就死得那么惨呢。咱这一天都没发现一个有气的人。”
崔友义也跟着叹气:“难说啊,大晚上的,天又冷,又是突然袭击,咱们又没有啥装备,这不等于案板上的鱼,任凭人剁了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死了不少人,可突围出来那么多人,已经算是成功的了。你没有听县委通讯员说吗?日军是一个整编旅团,那是鬼子山地作战的精锐。此外,还有皇协军第三师刘黑七的部队呢。”
我爷爷听了点点头,可是他心里还是难受。
崔友义又说:“我听王忠说,人家别的地方打仗,都不这么打。这不是正规部队,是学员和伤员,是学校和医院,按照国际惯例来讲,这么打是不对的,你日本鬼子不能打手无寸铁的伤员和学员啊,是不是?”
“你跟鬼子能讲理吗?一群杀人放火的强盗!”
崔友义回了一句,我爷爷一想,虽然日本鬼子违背了国际惯例,可是跟着小日本你不能讲理,连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都杀,别说这些手里多少还有点装备的八路军了。远的不少,就说跟前的吧,绍庄被杀了那么多人,他们都是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啊,跟鬼子无冤无仇啊。小哑巴什么都不懂,你堂堂一个日本军官,你杀他干什么?就在我爷爷胡思乱想的时候,崔友义突然放下手中的锅饼,指着前面树林子,小声地对我爷爷说:“秀廷,别说话,你往前看,前面怎么有个东西在发亮。”
我爷爷顺着崔友义的手,眯着眼睛往前看,在前面不远处的树后面有个小东西在发光,不,准确地说,是有个东西在反光。大中午的太阳顺着林子里的缝隙照下来,照在前面树林子的那个东西上,那个东西就开始闪光,一点一点地闪光。我爷爷也跟着谨慎起来了:“娘的,该不是鬼子的阻击手在那里埋伏吧?”
崔友义一笑:“要是日军的话,咱们俩个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我爷爷点了点头,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前面反光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金属的物件,在这片上百年没人动的深山老林子里,除非有什么妖精,不然不会凭空长出个金属物件来。崔友义给我爷爷打了个手势,我爷爷把水瓢收起来,又把脚下的锅饼渣渣埋到土里。崔友义掏出枪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从两边朝着那个反光的地方包抄过去……
离那个反光的物件越来越近了,好像那个物件是细长形状的,而且那个物件反光只朝着一个方向,可以肯定的是,那个物件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动,肯定被人死死地定在地上。崔友义突然明白了什么,急急忙忙地给我爷爷说:“那是把刺刀,快,秀廷,那一定是把刺刀。”两个人加快了速度。
崔友义说的没错,那是一把刺刀,只不过,那把刺刀并不是钉在地上,而是死死地抱在一个人的怀里。细细地看,那把刺刀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长枪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一把刺刀被攥在手里。攥着那把刺刀的人穿着灰色的衣服,没有戴帽子,可以看得出来,那个人本来是直直地倚在稍微凹进去的树洞里面的,而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倾斜了,歪在一边,刺刀露在树干的一侧。我爷爷上去检查,崔友义说:“不用看了,是咱们的人。”
这个同志浑身上下只有这把刺刀可以当作武器,再也没有其他能够防身的东西了。这把刺刀的卡口上看,是从长枪上摘下来的,他突围的时候只拿了这么一把刺刀,也许剩下的那把长枪留给了更出色的枪手,这把刺刀和鬼子的刺刀有着明显的不同,宽厚且长,这种样子的刺刀,一定是从西边我们的兵工厂里造出来的,然后经过长途跋涉运到了战士的手中,战士对这样的武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
突然,我爷爷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说道:“队长,队长,他还活着,还活着。”崔友义一听这话,马上蹲下去观察,原来这名同志脸上已经冻得没有了血色,但是身体还有些温度,还有些柔软,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只不过这两天一夜的饥寒,让他昏迷过去了。崔友义把手枪递给我爷爷,转身背起那个人往山下走去,这是这两天一夜来,他们发现的唯一具有生命迹象的同志,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活他。
此时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只想着赶紧下山,找户人家,找个温暖的地方,先把他救过来再说。两个人急急地往前走,几乎都要跑起来了,崔友义背着人还能健步如飞,背着长枪的我爷爷紧跟在后面。我爷爷一看方向,喊起来:“这是往东去的路,过了五彩山就是诸满地界了。”
崔友义:“就奔五彩山,那里没有鬼子,安全。”走着走着,眼看就要到山底了,崔友义突然停住了脚步,示意我爷爷蹲下来。我爷爷瞬间明白了什么,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面上仔细地听,听了一下,马上说道:“队长,前面有人,脚步声很乱,声音很响,怎么也得十几个吧。”
崔友义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十几个人一起走,还敢走得乱七八糟的,还敢走得大大咧咧的,一定不是自己人,一定是日伪军。两个人赶紧到路边的土丘旁趴下。我爷爷拉开枪栓,双眼紧紧地盯着前面的大路。果然,走过来的是穿着军装的伪军,十来个人,懒懒散散的,枪背得横三竖四的,腰上的手榴弹也别得乱七八糟的,一个个边走边打着哈欠,像是好几天没睡觉似的。崔友义和我爷爷小心翼翼地趴在路边上,大气不敢出一下,心里就盘算着,这帮人赶紧走过去,赶紧走过去,别发现自己就好了。可是这帮人走得慢慢腾腾的,就像我爷爷当初给日本人干活磨洋工那样,一个一个抽着烟,说着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突然,敌人停住了,走在最前头的人示意同伴停下,然后自己蹲下身子来看。我爷爷心里大叫一声不好,回头看崔友义,崔友义的头上都冒汗了。不是因为那伙人不走了,而是因为那伙人发现了自己,不,确切地说,那伙人发现了自己脚印。
原来,刚刚背着伤员走的时候,我爷爷和崔友义走得匆忙,忘记了走路边,走冻硬还没化开的土地,人一忙就出乱子,他们走在大中午刚刚化开的路上。路上的土昨天夜里因为天气寒冷结了一层冰,太阳一照,气温升高,冰都化开了,土地上粘粘乎乎的,我爷爷和崔友义的脚印就印在地面上。虽然看不清楚有多少脚印,但是看得出来,那些脚印在那个地方戛然而止了。这就说明,有人刚刚路过了这里,而且在发现了伪军之后立马隐藏了起来。果然,下面的伪军马上就发现了情况,所有的人开始端平枪支了,准备四处寻找。
我爷爷看着崔友义,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是啊,现在的情况是,只要被敌人发现了,我爷爷和崔友义就必死无疑。两个人加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一长一短两支枪,面对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敌人,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跑不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伪军搜索了对面的土丘后无功而返,开始小心翼翼地往这边的土丘爬上来,崔友义和我爷爷紧张得双手冒汗,但是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检查完对面山坡的伪军已经确定,“八路”就在这边的山丘上,他们毫不犹豫地就往这边走来。我爷爷的双手一直握着长枪,看样子,跑是跑不掉了,我爷爷着急地对崔友义说道:“队长,开枪吧,咱们拼了,被这帮下三烂抓住还不如战死呢。”
崔友义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不能开枪,一杆长枪一旦开火,对面就能觉察到自己的人数,那么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崔友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小声对我爷爷说:“秀廷,今天咱三个的命就在你手里了,握紧手里的枪,可千万别发抖啊。你仔细看看,能看见正数第二个人吗?”
我爷爷疑惑地点了点头,那个人是个大胖子,肉都快涌出来了,挺着个肚子一摆一摆的。
崔友义又说:“你再仔细看,那个胖子腰上挂着两颗日本香瓜手雷,看见了吗?”
我爷爷看见了,点了点头,一直盯着手雷。
崔友义又说:“秀廷,今天只准你开一枪,不打头,不打脚,就打中间那个人身上的手雷!那是鬼子的香瓜手雷,皮薄药量大,只要你打中,它就会爆炸。”
我爷爷又点了点头。
崔友义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爷爷托枪的手,说道:“放近点再打,咱俩能不能活着回去吃猪肘子、泡锅饼,能不能战后回家娶上媳妇儿,就看你这一枪了!”
我爷爷屏住呼吸,紧紧握住枪支,双眼一直盯着那颗手雷,就像他以前没日没夜举着木头枪,盯着红靶心一样。这时,崔友义故意露了一下头,伪军发现了立刻开枪,立时枪声大作。这时我爷爷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枪声划过饱经风霜的大山,那颗子弹如同长了眼睛,狠狠地打在那颗手雷里,只听一声巨响,手雷在十几个伪军中间炸开了花,立刻伪军倒下了好几个。周围的伪军赶紧趴在地上,只听为首的那个伪军嘴里大声地喊道:“快撤快撤,他妈的,不是土八路,是真八路,他们有迫击炮呢,快跑!”紧接着,剩下的伪军不管躺着的同伴如何呻吟,他们呼啦一下全跑走了。
此时的我爷爷还僵直在那里,食指还勾在扳机上,崔友义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我爷爷一下,背起伤员,拉起我爷爷就往山下跑。
我爷爷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自豪的一枪,那一枪救了自己,也救了队长和伤员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