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脚下的八个游击大队分散在蒙山之阳,从西端的白马峪到东端的红峪子口,长达二百里的蒙山前,被八个大队划分了势力范围,每个大队都有自己的地盘,比较出名的如仲村区的王保胜(后来王保胜部升格为费县大队,再后来,升格为费北行署大队),梁邱的魏立久,当然还有诸满区的崔友义这样的中、小队。在抗战初期,崔友义跟上述几个大队长比起来,手中的力量太薄弱了。除了这八个抗日游击大队,还有其他数十个名目繁多的地方武装力量,最有名气的算是白沙埠区中队的孙隆三。这些武装力量平时都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只有重大战事的时候,才聚在一起。平时需要相互联系时,就比较麻烦了。在那个没有什么通讯工具的年代里,传递消息的任务就落到通讯员的身上,而我爷爷就是诸满区队的通讯员,除了因为我爷爷跑得快,长得小也是个优势,毕竟目标小嘛,加上我爷爷当年到处干活,跑遍了费县周边大大小小的区镇,这山里山外的路,在他脑子里形成了一张活地图,你只要说出地点,我爷爷就能找到,因此干起通讯员来得心应手。
我爷爷笑着说,刚开始当通讯员的时候,他还以为能有点优惠待遇,没想到啥东西都没给,每次完成任务后,崔友义的奖赏也就是三粒火,连双新鞋都不给,自己还穿着破破烂烂的布鞋,跑起路来也舍不得穿着,要是跑坏了可就连双鞋都没有了。我爷爷就那么光着脚在蒙上下来回地跑,来回地传递消息。我爷爷即便是当通讯员,也认不全蒙山里面抗日武装团队的头头脑脑们。
有一次,周边几个队的例行会议轮到在诸满区里开,我爷爷就跑出去通知。我爷爷奉命通知完了临近几个队的人,就在路边上等着。那个小小的茅草屋在一片老树林子里,茅屋从外面看破破烂烂的。进茅屋的路只有一条,沿着小路往山上走,还弯弯曲曲的,一般没人往里走,加上周围高高低低的树木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蔽网络,茅屋后面还有一个小山头是制高点,趴在山顶的石崖上,能看见远处的诸满据点。这里可是避开日伪军开会的好地方。开会的时间选在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一天中日伪军防卫最薄弱的时候,选在这个时间开会是有讲究的。一方面炮楼里的日伪军都刚刚起床,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下乡扫荡的,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光线也好,看得清楚来来往往的人,便于警戒和侦察。选在半夜里不行,来的人大老远的看不清楚是谁,敌人防御薄弱,我们防御也薄弱,另外半夜开会得点灯吧,只要点上了灯,在漆黑的大山里,老远的就能看清楚,这等于是自己暴露目标了。因此,崔友义就把开会的时间定在了早上。我爷爷天刚刚亮就躲在大路口的树林里面放哨,其他大队里来的人,我爷爷基本上都认识,来一个人冲我爷爷点点头,径直地就往里走。我爷爷就拿着小木棍在地上画上一道竖线,记下数来,等到地上的竖线画够的时候,我爷爷就堵在路口,谁都不让进了。
等了小一会,地上的竖线已经画了好几道了,基本上差不多了,看来大家为了躲开敌人的眼线,都趁黑夜就出发了。我爷爷伸了个懒腰,当天的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正在这个时候,路上又来了一个人,我爷爷仔细一看,来的人好像没怎么见过,又似乎在哪里见过。走近一看,来人竟然是一个小老头,披着一件毛绒绒的蓑衣,一嘴胡须,头发都发白了。这下好了,我爷爷心里想,不用考虑见过没见过了,这样的老头肯定不是游击队的人,估计跑都跑不动,更别说打枪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老头竟然健步如飞地向着茅草屋这边走过来。我爷爷的警惕性立马就起来了,长枪也上了膛,可是一想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没有威胁的老头,我爷爷的枪又放下了。等这个老头走近了,我爷爷赶忙跳出来,对老头喊着:“喂,喂,老头你去哪里啊?”那个老头显然被我爷爷这么一喊也吓了一大跳,他转头看见我爷爷,竟然立马又缓和了下来:“好地方不藏,你藏在树林里头,也不怕扎了脚。”
我爷爷没理他,继续问道:“老头,我问你话哩,你去哪里啊?”
老头脸上露出了不悦:“小小的娃娃说话咋这么冲呢,别叫我老头啊,我才60呢,咋就是老头?”说完,老头子拿起手里的大烟杆子悠闲地吸了两口。我爷爷听了这话就笑了,说:“得得得,60岁了还装嫩,不叫老头了,您这头发都白了,总不能叫大哥吧,我爹都没你年纪大呢。”这时候老头也乐了,呵呵地笑了两声,说:“人家姜子牙80岁才找到工作呢,我才60岁就喊老头,什么眼神啊。”说完就又往里头走。我爷爷不知道姜子鸭姜子鹅,但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于是紧走两步,赶紧拽住他的袖子:“老头,不不不,大爷,你这是去哪儿啊?里面不能进啊,里面有狼,吃人呢,您这把老骨头,进去出不来喽。这大清早的,赶紧走吧。”老头回过头来,胳膊甩了一下,直接把我爷爷的手甩了起来,我爷爷往后踉跄了一下,这老头的力气出人意料的大,简直就像个年轻的小伙子。老头脸上有些愠怒了:“好好说话啊,我打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老子在东北老林里打黑瞎子的时候,你还吃奶呢,小毛孩子。别说这山上有狼了,就是有日本鬼子,今天我也得上去!”我爷爷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老头子了,还敢大言不惭地吹牛,我爷爷就上去把他往后拽,老头子就使劲推我爷爷。这一来二去的,茅屋子里的人也听见了动静,纷纷赶出来。崔友义第一个出来,大老远地就喊我爷爷:“秀廷,干嘛呢?”
我爷爷一看屋里出来人了,更来劲了,拽着老人的手臂,嘴里大声喊着:“这老头不听话,硬要进去。”
崔友义一看眼前的老人,就笑了:“吆喝,九爪龙你咋来了,老朱呢?”
“九爪龙”?我爷爷一愣,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重新看一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九爪龙,这在蒙山脚下可是个响亮的名字啊。
“九爪龙”,原名孙隆三,兄弟四个,他排名老三,小时候因为铡草不小心切去了大拇指,他用布条缠了缠继续铡草,从此十指仅仅剩下九指。长大以后,孙隆三在乡间主持正义,好打抱不平。清朝末年,德国势力在山东做大,为同化中国,西方派出大批天主教士来到东方。华德胜就在这样背景下来到费县,占据蒙山前的塔山,建起洋楼,广收门徒传播洋教。那些教徒依仗洋人撑腰,常常做出鱼肉乡里的事情来。生性秉直的孙隆三拍案而起。他亲手斩杀为非作歹的天主教徒,为民除害。那个教徒是他同村的混混孙隆典,他动辄骑着毕德胜的高头大马四处炫耀,为抢征耕地,他逼死邻居。由于身后有洋人撑腰,苦主敢怒不敢言。孙隆三杀了这个败类后,投案自首,他对县令说,除掉这样的恶人,虽死犹荣,我不让政府为难,怎么判我都行。县长是个有气节的汉子,他在堂下说,如今洋人当道,我若杀了隆三这样的志士,千秋百代之后,国人必当唾骂。县长排除了华德胜的干扰,以解押到济南为名,半途私放了孙隆三,并助银两,让他远走高飞。
很快,孙案轰动全县,义士孙隆三被人尊称为“九爪龙”。后来,杀了人的孙隆三远走东北参加了抗联,几年下来成了有名的枪手,多次在战场上与鬼子对决。抗联失败后,他只身返回故乡,不久日本人就打了过来,他又毅然决然地参加了游击队,由于他艺高胆大,多次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死在他枪口下的鬼子、汉奸越来越多,九瓜龙的名字从此让日伪军闻风丧胆。汉奸们编出顺口溜:谁要办事心不平,出门遇上九爪龙。
在我爷爷的想象中,那个威风凛凛的“九爪龙”,怎么也得是个彪形大汉啊,而眼前的这人却是个干瘦的老头,连件衣服都没有,光着脊梁披一件蓑衣,怎么也对不上号啊。
我爷爷愣在那里,孙隆三没有理他,笑着对崔友义说:“老朱昨天吃坏肚子了,现在还在被窝里呢,这不就让我来了。”
崔友义赶紧上前拉开我爷爷:“还通讯员呢,大名鼎鼎的孙隆三都不认识啊,他可是白埠队的队长啊。”孙隆三看着愣在一边的我爷爷,还是那样笑着:“我是副队长,副队长,你们这个小伙子光认识正队长。不过前些日子开大会,咱们见过啊,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罢了。”说完,孙隆三就跟着崔友义往里走。
我爷爷还是不相信,小声地问崔友义:“他真是‘九爪龙’吗?这么个干瘦的老头子,怎么打仗啊?”还没等崔友义回答,这话就让孙隆三听到了:“你还不信是吧,你等着啊,等开完了会,咱俩比划比划,啥项目你说了算。”大家一听这话,就笑起来,吵着闹着要看两个人的比试,我爷爷自然不甘示弱,一口答应了下来。
我爷爷一直坐在门口等,他在考虑和孙隆三比赛什么项目,刚才孙隆三一抬胳膊,让我爷爷感觉出来了,至少这个人的力气在他之上,很难赢过他,再说了,一个小青年和一个老头比力气,即便是赢了,脸上也无光啊。于是,我爷爷找来两个干巴山梨,他准备和孙隆三比试比试枪法。对于自己的枪法,我爷爷还是很有信心的。在崔友义的特别照顾下,我爷爷每次完成送信任务,就能额外多领三发子弹,崔友义给他的任务就是二十米外打家雀,枪响雀亡;一百步外打兔子,枪响兔倒。为此,我爷爷天天练枪,渐渐地,枪法就成了全队打得最准的了。
刚一开完会,我爷爷就拽着孙隆三上了后山,孙隆三没有带枪,只有我爷爷带了一杆枪。我爷爷就提议两个人一前一后开枪,看看谁能打中山梨。他说:“孙大爷,我不欺负你啊,咱们就比试枪法。五十步之外,谁能打中那个梨谁就赢。”
孙隆三故作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道:“那不行啊,要是都打中了,咱俩谁赢啊?”我爷爷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想笑:“可别老吹牛了啊,我反正能打中,你能不能打中再说呗。”说完,我爷爷递给孙隆三一个梨子,自己跑出去把梨子放在树杈上,然后又跑回来,举起抢,左眼一闭,右眼一瞄准,食指一动,“碰”的一声,五十步开外的梨子开了花,我爷爷得意洋洋地放下枪来,满脸的自信。他回过头来想向孙隆三显摆显摆,可是刚回过头来,我爷爷立马就生气了:孙隆三在那里吃着梨子,一个梨子快让他吃完了!我爷爷受不了了,咋呼了起来:“孙老头,孙老头,你咋把梨吃了,想赖皮是不是?”
孙隆三没有理我爷爷,一直把梨吃得光剩了个囫,吃完了还呱唧了两下嘴巴:“秀廷啊,以后你孙大爷来了,你找点好吃的山果子,孝敬孝敬大爷,这梨太涩,太酸,一点不会照顾老人啊。”
我的天,我爷爷恨不得上去踹他几脚,这老头咋这么不讲理:“孙老头,孙大爷,你没吃过梨啊,那梨是给你吃的吗?是比赛的,不是吃的。吃吃吃,就知道吃,白白浪费我一颗子弹,你等着啊,我非得上你们那里,把这颗子弹要回来……”
我爷爷在那咋呼着,没想到孙隆三根本没听他的话。只见他拿着小小的梨核,径直走到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把核挂在树枝上,然后走回来,从我爷爷怀里一把拿过钢枪来,装上子弹,抬手一枪,五十步开外的梨核就四散炸开了。然后孙隆三把枪还给我爷爷,那枪管还有点发热。孙隆三说:“小秀廷啊,有空去我那,我给你把两颗子弹全补上,再给你一袋梨。我那里的梨好吃,带香味的,从鬼子的货车上抢下来的,是正宗的莱阳大雪梨。”说完,孙隆三哼着小曲走下山去,只留下我爷爷一个人愣在那里。
等到我爷爷回过神来,就赶紧追了下去,现在他确定了,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就是那个大名鼎鼎、让日伪军闻风丧胆的“九爪龙”了。
崔友义听说此事之后,笑着告诉我爷爷:“秀廷,你这才见了一个‘九爪龙’,咱们这蒙山脚下有能耐的奇人多了去了。你知道魏立久吧,那是个有钱的人,就是那个穿长袍的文化人,打鬼子比咱们打得都好;还有那个教书的先生,你也见过的;对了,还有咱们费北地委成立了一支十二人的飞虎队,那些人大都来自神枪手王保胜手下,听说他们打家雀子,从不打碎。我还想起一个事来了,你改天去魏立久那里找个姓粟的人,那个人炸药做得特别好,包响包炸包全碎,咱们得去要点过来……”
我爷爷没听清楚崔友义最后给他嘱咐的是什么,只顾着抱着自己的枪,他记住了崔友义口中的那些英雄的名字,那一个个如同孙隆三一般的传奇人物。当时他想,假如有一天自己也能变成那样传奇般的人物,假如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变成那些传奇般的人物,不管有多少日本鬼子,不管有多少汉奸,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赶出这片土地。
我爷爷突然记起崔区长的话,疑惑地问:“子弹那么有威力,一枪下去,小家雀不碎?他们打小雀的什么地方?”
崔友义边走边扔下一句话:“眼睛啊。”
我爷爷惊得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