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真的来了,大街上骑着大洋马、挂着军刀的日本军官不停地转悠。我爷爷说,这个鬼子头目挂在腰间的军刀,跟东流庄人被土炮轰死的那个鬼子头的刀一模一样,都是长长的带点弧形的那种。多少年来,我爷爷一直纳闷,这瘦长的刀怎么不断裂呢?东流庄上的老铁匠打制的大刀片子,厚厚的,都能砍成两截儿,小鬼子就是贼精。
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跟着姓张的县长,陆陆续续地往南边跑了,他们和临沂城里的王洪九、诸满街上的魏老六基本上就是个前后脚。镇子上剩下的跑不走的人把房门一关,谁都不敢露个头出来。日本人似乎也不急着去挨家挨户地破门抢东西,他们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叫镇上的年轻人给他们盖炮楼,每家每户出一个劳力,自带工具、干粮。有些家底殷实的人家舍不得出力,就开始在街上找人替他们出工。这样一来,我爷爷又上岗了。一天晚上,一户人家把一包袱地瓜干煎饼、十个鸡蛋、一罐咸菜,外加半袋子高粱米,送到我爷爷的破房前,说:“秀廷啊,只要你替我去干活,这些东西就归你了。”就这样,我爷爷从给地主打工,变成了给日本人盖炮楼。我爷爷说,当时跟着他一起出来的,基本上都是没饭吃的大孩子、年纪大的老头子,年纪轻轻身强体壮的没几个。
日本人在诸满镇的东边盖起了炮楼,连着周围的地势地形就成了一个据点,驻扎着一个小队的鬼子,后来,这个小队的士兵虽说多次换防,可是小队的编制一直满员,可见鬼子对诸满的重视程度。紧挨着炮楼的地方是汉奸大队部,那些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当地人,换了一身衣服就成了日本人的帮凶。我爷爷喊他们二鬼子。崔友义说,他们就叫汉奸,二鬼子都是好听的。后来,有个叫王忠的货郎告诉他俩,日本人之所以轻易占了大半个中国,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汉奸帮了大忙,抗日必须消灭汉奸!日本人基本上很少出炮楼,即便是在那里干活的我爷爷也极少能看见日本人,督促他们干活的基本上都是汉奸,帮着鬼子祸害老百姓的也是汉奸。
有一天,大伙儿正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一个年纪稍微大点的人跑过来对大家说:“听说了吗?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想个法子赶紧跑吧!”
“怎么了?”
年纪大的人压低了声音:“昨天晚上,绍庄让日本人杀了十几口子……”
原来,昨天下午的时候,一队日本兵去绍庄抢粮食,挨家挨户地搜完东西之后,整队的日本兵就回了炮楼,落在最后的一个曹长看上了一个年轻的媳妇,结果当着老婆婆的面强奸了人家的媳妇。媳妇的婆婆跟着曹长,一路跟着一路哭,一路数落日本兵,说自家媳妇儿多么的无辜,说前面这个日本鬼子挨千刀的不是个东西,说着说着,曹长烦了,抽出刺刀回头一刀捅在婆婆的肚子上。婆婆握着刺刀,一点点地在地上晃悠。曹长就这么站着,笑着看在血泊中痛苦挣扎的老婆婆。正在这个时候,村子里一个姓邵的屠夫刚从邻村喝酒回来,看见了这一幕,二话不说,上去就勒住了曹长的脖子。曹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想抽老婆子肚子上的刺刀,却被绍屠夫死死地勒住了。杀猪的人劲大,手腕子上的劲儿更大,结果曹长就这么活活地被勒死了。看见被勒死的曹长,屠夫也吓了一大跳,身上的酒全都醒过来了,这可怎么办啊?周围看见的村民都开始往家里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避难。屠夫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他抱起曹长的尸体,拴上石头,扔在了猪圈后头的粪便池子里。屠夫想,现在应该是万事大吉了吧。可是没想到的是,地上的血迹和日本人的刺刀还没处理呢。此时,回到炮楼上的日本兵发现少了一个曹长,回过头去找,这一找不要紧,地上还丢着一把刺刀,满地的血液。于是,日本人开始挨家挨户地找凶手,挨家挨户地杀人,只要没来得及跑出村子的人,都被日本兵杀害了……
这个消息引来了干活的人,大伙纷纷聚在一起,那个传来消息的人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没有问话,也没有接话,就是静静地听着。由于惊恐,每个人单薄的衣服之下都已经大汗淋淋了。突然,大家的身后响起了一声巨吼,回头一看,监工的汉奸从远处咋咋呼呼地跑过来了。汉奸一边挥着手里的鞭子,嘴里一边骂骂咧咧:“他娘的,又聚在一起干什么?偷懒啊?这几天挨的鞭子还少吗?”话刚到了耳边,鞭子也跟着到了身边,长长的鞭子狠狠地敲打到地上的大石头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痕迹。按照往日的情况,此时大家都会马上缩起脖子回到工地上去干活,可是今天仿佛所有人的身体都结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下长鞭在地上一声一声地敲打着。汉奸看见这个情况,也有些发愣,可是愣的时间不足数秒钟,他的鞭子就打在一个人的后背上,那个人的身体一哆嗦,接着往前踉跄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人群中有个老人向汉奸说道:“昨天绍庄让鬼子屠村子了,没躲的村民全死了。”
汉奸悠闲地点上一根烟,笑道:“一个一个吃不饱饭还多管闲事,绍庄是绍庄,你们是你们。他们被屠村了,都死光了,那是他们的事,你们这不还没死吗?”
“日本人的活不能干啊,咱们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也得死啊!”
“放屁!”汉奸的皮鞭子又一次挥了起来:“你们干活可能不会死,不干活就一定会死!绍庄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他们杀了一个皇军,你们又没杀皇军,怕什么?赶紧去干活,你们再这样磨洋工,等到皇军来了,就怕你们和绍庄的人一样喽。”说完,汉奸开始一个一个地往工地上拽人,可是不管他怎么拽,怎么踢,怎么打,大伙就是一动不动。有的人被打得趴下了,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就是不往回走……
这时候,炮楼里的日本人听见了动静,十来个日本士兵端着长枪跑过来了。汉奸一见日本人往这边跑,手里的鞭子敲打得更加响亮了。等到日本人到了身前,汉奸马上弓着腰,拿着烟往前凑,给为首的士兵点上一根烟,笑着看着他。日本人点上了烟,吸了两口,指着聚在一起的人问汉奸。汉奸笑着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闹情绪呢,偷懒呢。我这不正在教训他们吗?”说完,汉奸手里的鞭子一下子又敲打在一个人的腿肚子上。日本人看那个被敲打的人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脸色瞬间就变了,他马上从汉奸手中夺过鞭子来,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日本人的鞭子没有打在大伙身上,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汉奸的腿肚子上。毫无防备的汉奸“哎呦”了一声,差一点跪在地上,双手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腿肚子。日本人笑着问道:“疼的干活?”
汉奸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感觉说疼了自己好像连个干活的都不如,他马上站直了身子,冲着日本人笑着说:“太君,太君,不疼,不疼……”日本人远远地把鞭子扔在一边,冲着汉奸打了两巴掌。汉奸被打得一愣一愣的。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着:“难道日本人有良心了?”只见抽烟的日本人冲着后面的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一个士兵就跑回了炮楼,不一会儿,抱着个东西就回来了。大家一看就傻眼了,日本人怀中抱着一个木棍子,那根木棍子,两头被磨得光秃秃的,整个木头被火烤了一遍,黑漆漆的,隐约看见上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小刺。
日本人把木棍立在汉奸身边,冲着他说了几句什么。汉奸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最终变得苍白无力,之后他回头对大家喊道:“太君说了,你们偷懒不干活就得受到惩罚,刚才那个鞭子太轻快了,怕你们记不住,得换一个大点的,有劲的。看见我面前的这根木棍了吗?这就是以后你们犯了错误要受到惩罚的工具。现在每个人跪在地上,太君要惩罚你们了。太君说了,只要你们撑过去三棍子,这件事情就过去了……”汉奸还没说完,人群中就炸开锅了:“打三棍子还不得一个月下不来床啊?”
“那是你,你身体多好啊,我怕这三棍子打下来,我就残废了哦……”
我爷爷没有说话,一直盯着那个粗大的木棍,他可以确信的是,他撑不住那个木棍子从天而降的三下。要是被它打三下,说不定自己就得死了。大伙继续嚷嚷着,有人开始伸腿想跑,日本人突然端起枪来,冲着空中放了两枪,人群瞬间安静了。大伙被抢指着排成一排跪在地上。日本人狞笑着,拿着木棍子走过来。
汉奸在一边翻译日本人的话:“太君说了,这是对你们身体的检验,检验你们的身体到底合格不合格,你们能不能承受木棍子的打击,能不能更好地为太君干活……”
跪在地上的人根本没有心情听汉奸说话,每个人的身体都在不停地发抖。日本人一棍子下去,打在了第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就趴在地上了,然后他被人给扶了起来,接着又是一棍子,等到第三棍子打完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吐血了,站不起来了,只能趴在地上半死半活地喘着气。我爷爷看着那个人,心里已经绝望了。那个人在他们中间算得上身体好的,也撑不住这三棍子,我爷爷身体瘦小,年纪又轻,一定比那个人的后果惨烈得多,说不定……
我爷爷就这么跪在地上,身体不停地发抖,他想要站起来跑,但面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对着自己。在东流村,他曾亲眼目睹这些长枪的厉害,他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这么等着,等的结果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许等着的就是死亡。而现在,抱着木棍的日本人已经到了爷爷前一个人的后面,那个人是一个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个村庄的,我爷爷看见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嘴唇在不断地发抖。日本人走过来,按了按老人的肩膀,嘴里不停地笑道:“老东西的好的,好的……”说完,木棍狠狠地砸在老人的后背上,老人没呼叫也没吭声,整个人往前飞奔了好几米,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看到这一幕,日本人都开心地大笑着。而我爷爷低着头,闭着眼,不敢多看一眼。老人被架起来,摇摇晃晃地跪下来。又是一棍子,老人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开始抽搐了。汉奸看见了,上来看了看老人,回头说道:“太君,太君,死了死了的。”日本人在旁边不满地摇着头:“不不不,三下的干活,统统三下的干活。”说完,又准备招呼人把老人扶起来。没想到此时,老人竟然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了,他睁大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鬼子,慢慢地走到拿着棍子的日本人面前。日本人惊讶地看着老人,而后又笑起来,还冲着老人竖起大拇指,然后又举起木棍来。正在这个时候,老人突然冲上去抱住了木棍,嗓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全都喷在日本人的脸上、身上和手中的棍子上。日本人大骂一声,一脚踹开老人,把满是血的木棍子竖着捅在老人的胸口上。老人又朝着日本人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四肢发软地瘫下来,再也没有动静了。只有那鲜红的血在阳光里闪着耀眼的色彩。
围在一边的日本人看见这个情形并没有生气,而是指着满脸是血的同类大声地嘲笑起来。拿着棍子的日本人把棍子甩在汉奸的脚下,大声说道:“你的,打。”说完,就自己回炮楼了。围在一边的日本人似乎也没了什么兴趣,也都懒洋洋地回去了。
我爷爷说,在那个夕阳血红的下午,那个死去的老人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他的命,也救了更多人的命。汉奸在日本人前面,木棍举得很高很高,落下时却很轻很轻,等日本人走了之后,汉奸没有再打人,他盯着那个满身是血的老人,看一看周围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没有再打人的念头,也没有摸那个黑红黑红棍头的念头。最后,大家抬着受伤的人回到了诸满街……
我爷爷说,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死去的老人是哪个村子的,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儿子,或许他是顶替自己的亲戚,或者是像我爷爷一样,为了挣一口果腹的口粮替有钱人家出苦力。总而言之,他顶替的不再是一天的活,而是一条命。也许,在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给日本人干活的人将没有好下场。埋葬老人时,我爷爷觉得埋一个人比埋六匹骆驼都费劲儿,多年后,他说,他那天是流着泪,同工友们一起埋葬老人的。那是我爷爷最后一次给日本人干活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是没有吃的,即便是走在大街上要饭,我爷爷也没有再替别人给鬼子出一天工,即使是主人出双倍的粮食,甚至一天再追加半个银元,我爷爷都没有应承。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给主家送还了那袋高粱米,并交待了一句,不管主家怎么提高报酬,我爷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知道诺大的诸满街上没有人能救他了,他决定去找崔友义,看看崔大个子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自己,救救这个镇子上的所有人。
崔友义不在家,倒是镇上智商有缺陷的小哑巴,坐在家里正吃崔友义剩下的东西呢。日本人一来,也就只有小哑巴敢到处转悠了,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哑巴看见我爷爷还招呼他过去一起吃,我爷爷没理他,又跑出去了,不用说,崔友义一定在货郎王忠那里。崔友义能下床的时候,他就去找到了卖货的王忠,听说他们俩一直走得很近,大晚上的俩老爷们还聊天聊到深夜,那个时候谁都不敢开灯,再说了,灯油贵得很。慢慢地,我爷爷也跟着去找王忠聊天,不过我爷爷说,那个时候王忠的话他还不敢相信,因为他形容的东西太美好了,跟现实比差距太大了。尤其是王忠讲要救自己,必先救中国,大伙生活在一个国家里,国是大伙们共同的家,如今日本人就是要灭掉我们的国家,我们救国就是救自己的家。我爷爷听不明白,我爷爷想,既然国是大家的,为什么魏老六天天吃肉,王洪九出门骑马,邵子厚娶几房媳妇,自己却地无一垅,房无一间,还要为填饱肚子讨荒要饭?这国也太不公道了。要说国就是家,一家人吃油面卷子就都吃,要穿新衣就都穿,要挨饿就都挨饿,要挨冻就都挨冻,为什么都是一个国家里的人,待遇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王忠曾告诉我爷爷:咱们之所以结伙跟鬼子干,就是为了建设一个公道的国家。一个有油面卷子大家吃、有新衣大伙穿的平等的社会。
我爷爷问:“跟西边那个地方一样,平均分地吗?”
王忠说:“一样。”
我爷爷这才有点儿明白。所以,离开炮楼,我爷爷就找王忠去了。
我爷爷到了王忠住的破庙里,一进门就看见了崔友义和王忠。我爷爷老远就喊:“听说了吗?前天晚上,绍庄的人……”还没等我爷爷说完,崔友义就打断了我爷爷的话:“听说了。日本人比魏老六还不是东西,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咱们不能这样坐着等,等来等去,日本人会把我们全都杀了。”
我爷爷说:“咱们能干什么啊?咱们连把大砍刀都买不起,连杆打鸟的土枪都没有。魏老六有枪,但早跑啦。”
王忠说:“你们说的只是一个现象,魏老六是跑了,可徐子仁他们没跑。听说西边给山东的抗日队伍派来大将,那个人在红军时期就是四方军的总指挥呢。有人跑了,自然就会有人来。咱这里可是一块好地方。退可进山,进可攻城。像魏老六这样的人,跑了也不是一件坏事。”
听到这里,崔友义更加气愤了:“魏老六这些王八蛋,日本人没来的时候抢了大家的地,抢了大家的粮,现在日本人来了,他自己倒先跑了,留下一帮穷人在这里吃苦受罪。我恨不得宰了他!”
在一旁沉默的王忠张口说话了:“好了,老崔,咱们刚才说了,魏老六的事情往后放,我们现在先要解决的是日本人的问题。没有枪,没有炮,不代表我们不能和日本鬼子做斗争,我们要的是方式和方法……”
我爷爷在一边,似懂非懂地听着。正在这个时候,镇子上庙会里的大钟突然敲了起来。崔友义说:“肯定是日本人让敲的,不知道又有什么幺蛾子。老王,你先找地方躲躲,我和秀廷得过去……”
日本人冲进了镇子里,挨家挨户地把镇上的人都赶到了西街庙会的院子里。我爷爷和崔友义站在后面,抬头一看,几十个日本兵端着长枪围在周围,庙会的大戏台子上架了一挺带腿的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爷爷悄悄地告诉崔友义,那个带腿的枪他在东流庄时见过,打起来不喘气,一个劲地扫射,东流庄不少人就是被它们打死的。一个带着刀的日本人在最前头说着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听得懂,唯一听得懂的词语就是“八路”。日本人“八路八路”的一直重复着,可是镇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日本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周围士兵的枪开始举过了肩膀,一阵拉枪栓的声音让站在外圈的人开始瑟瑟发抖。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来:“日本人说咱们这里有八路,只要交出八路就放我们回家,不然的话咱们都得死啊。”崔友义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从东北棉服厂跑回来的王进财,只见他弓着腰跑到最前面,冲着日本人说着什么,嘴里的话和刚刚日本人嘴里的话是一样的。我爷爷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从东北日本人棉服厂里回来的人会说日本话啊。日本人皱着眉头听王进财说话,不一会儿开始点头,然后又冲着王进财说着什么。王进财转过头来对大家说:“有胡子的往前站,往前站,赶紧的,赶紧的。”
原来,血洗绍庄的第二天早上,日本鬼子出操时,平日跑得光溜溜的操场突然炸响了一颗土雷。把一个鬼子的左腿炸上了天,另一个鬼子的左眼炸出来,鬼子说是八路干的,来诸满街上找“八路”,日本人说诸满人交不出埋雷的八路,就开枪杀死他们。人群里开始骚动,有的老人自己走出去,有的老人被人推了出去,有的老人被日本人拽了出去。王进财又走进人群里冲镇上的几个大户说了什么,镇上的几个大户人家的长工都跑了出去,没一会儿,跑出去的长工回来了,几个人提着一个布袋,放在日本人的面前,然后有胡子的老人都走出去跪在地上。日本人解开袋子,抓出一把光闪闪的银元。我爷爷看得很清楚,那银元是清一色的“袁大头”。日本人点了点头,把袋子封了起来。让所有人没有料到的是,正当日本人要走的时候,人群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大伙仔细一看,那是镇上的小哑巴,坏了,小哑巴听不到话啊,他可能以为袋子里的东西是发给跪着的人的。小哑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人在后面拽他,他使劲晃了晃身子,摆脱那个人的手,还笑着指了指前面的袋子,又拉着其他人往前走,没有人跟着他,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见小哑巴走到最前排,冲日本人笑了笑,然后指了指自己,跟着老人们一起跪了下去。
日本人先是疑惑看着他,慢慢地,日本人的脸色开始变了,转成了愤怒,等到小哑巴跪下来的时候,日本人骂了一声“八嘎”,几个士兵上来就抓住了他。王进财赶紧上来说话,刚走了两步,就被日本兵用枪托一下子捣在了地上。小哑巴丝毫不懂气氛的变化,他依旧笑着,傻傻地笑着跪在地上。日本兵上来拽他,他就跟着日本兵走,走到了前台上,他就冲着人群笑。人群很安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棉袄因为身体大幅度的颤抖在不住地摩擦。鬼子头拔出了长长的军刀,小哑巴还在笑着;日本人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子上,小哑巴跪下来,他还在笑着。鬼子的军刀一挥,台下一片惊叫。短发如落叶,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小哑巴浑然不觉,依旧在笑。鬼子的脸色大变,冲士兵做了个手势,他还在笑着;一个鬼子端起枪,叫了一声,长长的刺刀噗嗤一声就扎进了小哑巴的胸膛……
我爷爷惊叫了一声。
那个鬼子把长枪猛地一转,身子一撤,拔出了刀。阳光里,那带血的刺刀仿佛扎进了我爷爷的心里。小哑巴就这么保持着僵硬的笑容直挺挺地倒到地上,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不住地往下流,流得出奇的多。血液流向了人群,在人群前的大洋袋子上停住了,开始浸湿了大洋袋子,开始顺着大洋袋子往上爬。日本士兵一脚把小哑巴踹出好几步远,然后提起大洋袋子匆匆地走了,血,红红的血从钱袋上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小哑巴的血在流向我爷爷,流向崔友义,流向小镇上所有的人……
我爷爷说,人群中的老人和女人开始哭泣了,日本人走的时候,有人已经摔到地上。崔友义紧紧攥着双手,身体不停地发抖。所有人都想上前去看看小哑巴的尸体,走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崔友义没有向前,他回头拉着我爷爷就走了。路上,崔友义给我爷爷说:“秀廷,我们去打日本鬼子!”
我爷爷问:“怎么打?”
崔友义说:“跟着卖货的王忠打。”
我爷爷问:“王忠不是个货郎吗,他能打鬼子?”
崔友义说:“他的组织能打鬼子,我们去参加他的组织。”
我爷爷问:“王忠的组织也叫大刀会吗?”
“不是。”
“那叫什么?”
“共产党。”
当时,已经到了1939年的春天了,离日军攻占临沂城的1938年4月21日不到一年,那次日军大开杀戒,攻城后杀害百姓2840人,制造了抗战史上的临沂大血案。1939年初,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费县城,国民党政府、县党部以及警备队匆匆忙忙地从城里头撤出来,撤到蒙山的脚下,而后又匆匆忙忙地从蒙山的脚下撤到南方。与他们一起匆匆忙忙离开的是那些原本有些名望的大地主、大绅士们,是那些一向挺胸鼓肚,很神气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的财主老爷们,当这片土地彻底沦为日本占领区时,这些靠这片土地养育的富人们,带着家眷,携着财富匆匆地跑了。而留下来的那些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穷老百姓,那些松散的村民,面对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没有任何抵抗力。于是日本人在这片缺乏组织、缺乏武装力量的土地上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我爷爷说,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们会那么轻而易举地逃走,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掌握着几乎所有的经济来源,掌握着这里所有的话语权,甚至在有些时候掌握着这里的生杀大权,他们都有自己的护院武装,可是在危机来临的时候,他们却能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供养他们的土地和百姓,他们带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也不仅仅是那一箱一箱的金银细软,而是这片土地上能够抗击外来入侵者的希望。他们带走的是同日本人对抗的资本,像魏老六,带走了诸满最强大的一支武装,一支三十多杆枪的民团。虽然那些武装力量在强大的日军面前特别的渺小,特别的不堪一击,根本就抵挡不了日本人的钢枪铁骑,可是他们不应该放弃得如此不留余地,至少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世世代代生存过的家园,这里的土地上埋着他们的祖先……
事后多年,我爷爷说,这些人都不是站着尿尿的爷们,但凡他们像东流庄的吴大老爷那样有点骨气,日本鬼子进诸满就得夹夹尾巴。东流庄才多大?诸满街起码是它的十倍,围墙比东流庄高多了,而且是东蒙山有名的重镇,可谓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日本人进东流庄搭上了七十八条士兵的命,可是占领诸满街,日本人没有费一枪一炮,就连一根毫毛都没少。想到这,我爷爷想起了吴大老爷的一句话:“这路是我们的先人用脚踩出来的,小鬼子想走就走?”可是,在我爷爷认识的老爷里面,像东流庄的吴老爷那么有骨气的人,毕竟只有一个啊。在那之后,在每一个曾经繁华无比的街道上,在每一个破败不堪的村庄里,在每一个交通便利的城镇中,在每一个深山脚下的农户中,无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到残忍的屠杀。我爷爷那一辈的人看过了太多的流血,看到了太多的死亡,看到了太多的悲惨。最开始的时候,人们害怕、恐惧,到了后来,人们无助、绝望。所有人几乎都失掉了生的希望,失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没想到最后拯救他们的却是那些原本毫不起眼,和他们一样没有多少田产房舍的穷苦人。那些人就像王忠一样,有的是走街串巷卖货的货郎,有的是深闺屋中教书的先生,有的甚至是蹲在街头要饭的乞丐。最初,那些人口中的话语让人难以相信,“共产党”三个字让人感到陌生,甚至抵触,但在人去楼空的最后,也只有那些人坚持了下来,只有那个叫共产党的组织活跃起来。他们依然穿梭于每一个已经人迹罕至的村庄和街道上,穿梭于日本人和汉奸走狗们的枪林弹雨封锁的小路上,继续向留下来的人宣传那些如梦一般的美景,宣传那些祥和的未来。在那些一个一个促膝长谈的夜里,这片土地上一个一个的年轻人重新找到了希望。
地主家的长工崔友义相信了,给人家干活的我爷爷相信了,诸满街上吹喇叭的刘富兰相信了,许许多多处于生活底层的年轻人也开始相信了……年轻的共产主义信仰者们拿起手中少得可怜的武器,开始对抗那些外来的魔鬼,对抗那些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汉奸。最初,他们行动的目的单纯而简单:为的是活下去。而后来,年轻人的心中有了一个更伟大的梦想,那个梦想看起来虚无缥缈,其实却已经遥遥在望……在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中间,就有我爷爷。
1939年春,蒙山遭遇一场倒春寒,天气特别寒冷,寒风不住地敲打着蒙山高大的脊梁,那些风在大山里一圈一圈地转悠,山坳里向阳的地方,葱葱郁郁的花草树木瞬间凋零。沂蒙山脚下的人们没有了温暖,没有了灯光,没有了光亮,每一个漆黑的夜都显得没有尽头。然而,在一片片包围着所有人的黑夜里,有无数的人开始在这里点燃一把一把的篝火,从山上到山下,从山里到山外。篝火被一个一个地举起来,连成一线、一片,照亮了每一块寒冷的土地,开始温暖着这座古老而又脆弱的大山……
【链接】
1 费城抗日武装起义:1937年11月,原国民党费县上冶乡乡长、共产党员朱治诚在当地共产组织的指导之下,率领60余人趁县警备大队出城监修飞机场之机占领费县城,后被国民党部队围困城中,起义最终失败,牺牲50余人。(《费县志》)
2 东流庄战斗:1939年1月30日,驻扎在临沂城的日军西行,要经过费县新庄镇东7公里的东流庄,遭到当地村民的奋起反抗。战斗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最终重创日本军队,击毙日军78人、伪军21人,而东流庄亦被屠村,几近毁灭。(《费县军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