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花鹊雀刚刚钻出窝儿,站在枝头上,用嘴巴梳理一夜弄乱的羽毛,刘福兰突然急急火火地敲开了崔友义的家门,崔友义和我爷爷刚刚烧了一壶水还没来得及喝呢。刘福兰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快跑吧,日本人出动了,他们已到沂河岸了,过了大河抬脚就到咱诸满街了。”
崔友义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连个枪响都没有啊?魏老六呢?”
老刘回答:“有个屁响啊,王洪九打了一阵子没打过就跑了,这魏老六一听王洪九跑了,连个屁都没放,半夜就跑啦!”
崔友义听完愣在那里,心里不住地悔恨着,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嘴里一边骂一边拽起我爷爷就往外跑。跑到魏老六的大院子里一看,魏老六家的红漆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一片狼藉,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可是即便是如此凌乱,所有值钱的东西却一点儿都没留下。可以看得出来,魏老六对于逃走即便是很匆忙也是早有预谋的,一看形势不对,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诸满街。
我爷爷叹了口气,嘴里说道:“唉,人家这是早就准备好的啊。”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不怕魏老六跑,关键的问题在于,魏老六带走了镇子上所有的钢枪,带走了镇子上所有会用枪的年轻人,带走了镇子上唯一能对抗一下日本人的资本。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通知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镇子上有些名望的老人,他浪费了大伙原本可以逃离的宝贵时间。现在的情况是,诸满街上千户人家没有任何机会逃跑,也没有任何一丁点的实力,来对抗河对面那来势汹汹的日本军队。被骗了的崔友义第一次感觉到无力,浑身无力,他很想现在就飞快地跑出诸满街,躲到山里去。可是要是连他都走了,镇子上就连一个说话管用的人都没有了,再说那帮捐了钱买枪的伙计们都在指望着他呢……
就在崔友义和我爷爷还在魏老六大院子里徘徊的时候,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冲崔友义喊道:“崔大哥,不好了,小南庄的人要逃进咱们街上躲鬼子,咱们到底开不开门啊?”
崔友义一听,立刻回答:“开,开,能进来几个就进几个,至少咱们这里还有吃的,有住的。”
“可是街上那些财主不让开门啊,他们带着家丁都在那里堵着围墙大门哩……”崔友义二话没说,带着人就赶了过去。跟在崔友义后面的都是街上年轻的后生,年轻的后生们将崔友义当作是说了算的大哥。等崔友义赶到镇子围墙的时候,几个小地主正霸占着大门。崔友义登上城墙一看,远处往这跑过来的人足足有上百口子,他们还在一点点地过河。再往远处看,高的地方能看见穿黄色衣服的士兵的影子,想来一定是日本兵了。崔友义赶紧下来,看见一个小地主正把着门不放,周围许多年轻的后生和妇女们都在央求他开开门,可是他却无动于衷。崔友义走上前去,用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小地主的身躯,将他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里,厉声说道:“赶紧开开门,小南庄的人得进来避避难啊!”
小地主看着他,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呸,他们还想进来避难,这围墙都是我们出钱建的,他们凭什么进来啊!再说了,这要是打开了门,让日本人看见,日本人还不得打进咱们诸满街?”
崔友义冷笑了一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觉得日本人不会进来?告诉你吧,魏老六他们把武器都带走了,咱们拿什么来阻挡日本人?再说了,就这个破围墙,日本人一炮就能打个稀巴烂,他们想进来随时都能进来。”在小地主的惊讶和疑惑之中,崔友义一把将他拉开,打开大门,带着一群后生一起走到门外,迎接从小北庄逃出来的那帮子穷人。
小南庄逃出来的人,跑到诸满街大门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刚到了诸满大门,女人就开始不住地哭泣,说起日本人在祊河岸烧杀抢夺的经历,说起在小南庄被烧、被抢、被杀的经过,听得街上的妇女也跟着哭。崔友义赶紧组织人把逃难的人领进街里去,他不忍心告诉他们的是,这里也马上会变成和小南庄一样的境地了,少则半日,多则一天,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没有一杆钢枪,只要日本人知道这里是交通和战略的要地,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打过来,而只要日本人打过来,那些只能对付土匪的围墙,在配备机枪大炮的日本人面前,就是一个纸糊的壳子。
从小南庄跑出来的人,陆陆续续地进了诸满街,远远看去,有几个人还落在后面了,他们还在过河,只要过了河,即便是日本人发现了他们,也不会当即就追过来的。当剩下的几个人走到河中间的时候,突然远处响起了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远远地看过去,应该是日本人发现了这些逃难的人了。崔友义和大家的心都揪了起来,河里的人像是一片片无助的叶子,随着一声声的枪响变得东倒西歪。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想到的是,最后几个逃难过来的人竟然没有被打中,只不过他们都因为惊吓过度,已经神志不清楚了。我爷爷一看,来的人他差不多都认识,那个村子也是穷人的村庄,靠打工过日子。最后一个是老孙,老孙家一共五口人,媳妇生病,孩子还小,都不能干活,只有老孙自己一个人出去干活,赚的钱换了粮食养活着五口人,可是活并不是那么好找的,大多数的时候老孙还要指望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救济。我爷爷一看见老孙就有点纳闷了,老孙背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身上连一个空的地方都没有了,不过奇怪的是,他竟然背着一个空的麻袋。我爷爷疑惑地问他:“叔,你咋背着一个空着的袋子啊?谁家还找不到一个袋子给你啊?”老孙一听,立刻慌了神,赶紧伸出手去抓背后,抓了一把又一把,脸色也一次比一次难看,抓到最后的时候,他一把将袋子拉到了身前,然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我爷爷赶紧上去扶他,走近一看,这才明白了。原来那些袋子里装的是高粱粒儿,却几乎都空了,细看袋子上面,好几个子弹孔赫然出现在眼前。看来日本人的枪法还是很准的,那么远都能打中,只不过打在了粮食袋子上而已。粮食袋子上的弹孔,加上老孙受到惊吓来回摆动的幅度,粮食全都洒到逃亡的路上,留下的粮食一只手都能抓得过来。
我爷爷准备把老孙扶起来,没想到老孙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一下子又站起来,开始往小南庄的方向跑,我爷爷怎么拽也拽不住。看到这个情形,崔友义也赶紧上去拉住他:“你干啥呀,老孙,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你咋还要回去啊。日本人发现你们了,回去就是个死啊。”老孙没有听他的话,还是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念叨着:“米粒儿啊,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那是俺流了两个月的汗珠子,给刘老爷挖地堰子挣来的啊……”
我爷爷这回明白了,老孙是要回去把高粱米粒儿捡回来啊。这不是胡闹吗?那些米粒儿从河中间就一路往下漏,怎么捡?再说了,隔岸就是日本鬼子,如果一路捡回去,就是有几十条命也不够死的啊。
我爷爷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崔友义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老孙还要往前走,嘴里念叨着:“一家人吃的米粒儿,一家人吃的米粒儿啊……”可是半天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他回过头来才发现我爷爷和崔友义,我爷爷还在喊呼着:“你不能去,不能去,粮食我们给你接济,鬼子就在河对岸,不能去啊……”老孙回过头来看着我爷爷和崔友义,又像是看着他的孩子,早已经泪流满面,眼泪顺着干涸的皮肤流进破烂不堪的衣襟上,老孙哭着哭着突然跪了下来:“你们放开俺,让俺去吧,那是俺攒了大半年的粮食,那是俺们家五口人的命啊,你们放开俺吧……”崔友义和我爷爷无奈地放开了老孙,看着老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老孙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来,搁在崔友义面前,伸手找出个布袋子,然后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走了。我爷爷还想去拉他,被崔友义拦住了:“拉不回来了,秀廷,你赶紧领着他们家人到街里面去,越远越好。”我爷爷明白了什么,转身带着后面的人走进了镇子的大门……
走进镇子大门的孙家孩子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干嘛了,准确地说,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去给他们找粮食去了。只有崔友义看见了,看见了老孙弯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回走,发现路边有几粒米粒儿就把它们捡起来,小心翼翼地装进自己的布袋里,然后再往前走。老孙就这么一直走着,刚到河边,突然一声枪响,老孙一激灵,站起来往远处看了看,他发现一小堆红红的高粱米正对着他微笑呢,老孙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老孙“扑通”一声倒到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爬着,一点一点地往布口袋子里装着粮食;又是一声枪响,老孙全身伏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当崔友义和我爷爷趁着天黑去抬老孙尸体的时候,老孙身上的血几乎已经流完了,他的身子保持着一个伸展的姿势,一只手放在胸前,紧紧抓着怀里的布口袋,另一只手伸向前方,手里死死地握着几粒高粱米粒儿,不,应该是几粒血红色的高粱米粒儿……
我爷爷说,当时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孙去死,被日本人一枪一枪地打死,而没有一点办法。假如魏老六在逃走之前,把他们自己出钱买的枪留给他们,他们还有可能去和日本人拼上一拼的。而现在,整个诸满街上的人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就像是一群被圈起来的羔羊,无奈地等待着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