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民国26年春节前回到诸满街的。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地有名的工头崔大个子。崔大个子是地主魏老六家数一数二的长工,不过这个人似乎不怎么受魏老爷家待见,用我爷爷的话说,谁都管不住他。崔大个子是诸满街不远处的万泉庄人,叫崔友义,因为长得人高马大,人送绰号“崔大个子”。崔友义在镇子上的年轻人之中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正是这个原因,魏老六在很长时间内一直雇着崔大个子,原因在于这家伙太能干活了,一个人顶三个人,虽然难以管教,可毕竟耕、种、收、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再说了,崔大个子还有一身好武艺,两三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留着也有好处。
我爷爷从鬼子枪炮中捡回一条小命,按吴老爷的叮嘱,东流庄战后,直奔诸满街,就在他跑回诸满街的那个下午,崔大个子就出事了。那天,崔大个子正按魏老六的吩咐,将仓房里的一车高粱种推回家。诸满当地人有个风俗,留作种子的高粱是连秸带穗头的都留下来的,来年才将种子撸下来。大凡留作种子的高粱都是穗大、粒满的上好高粱。那天崔大个子推着一车高粱棵子往家里走,冬阳下的穗头发着红红的光,立刻吸引了大街上那些逃荒要饭人的眼光:啊,粮食!
这功夫崔大个子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我爷爷,停下来。等他安顿下我爷爷再赶回来的时候,发现车上的高粱米快让人给撸完了,剩下一根根粗壮的秸秆,一个个往外刺着脑袋。
崔大个子一看,心想坏了,这可怎么办啊?你就是能借到粮食,你也不能让高粱米重新长上去吧?没办法,硬着头皮往魏老六家走。
崔大个子推着一车光杆高粱秸进了大门,赶紧就往仓库里推,低着头推了没几步,就听见一声咳嗽,魏老六正擦他那把枪呢。擦枪的时候魏老六一抬头看见了崔友义。这下没地方跑了,崔友义只好把车放下了,直挺挺地站着,西边的太阳光照得他的影子老长老长。魏老六把擦好的匣子枪对着崔友义,问:“崔友义,高粱穗上的粮食呢?那可是今年的种子啊!”
“穗子上的粮食都让雀儿给吃没了。”
魏老六阴笑地站起来,走到车前,俯身一看:“哎呦,这雀儿还挺厉害,一粒都没剩下,吃得这么干净啊,都快把秸秆给啄断了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又不是雀儿。”
“他娘的崔友义,你别在这给我放屁!你是种地的长工,‘饿死老娘不吃种子粮’的道理你懂。现在你给我说,谁撸的这高粱米?一家一家地说,我让他还二十倍!敢撸我的高粱种子,反了天了!”
崔友义知道魏老六的手段,他平静地回答:“是雀儿。”
不管魏老六怎么问,崔友义就一句话——是雀儿。
魏老六索性往椅子上一躺,周围冲出来几个人上来架住崔友义,魏老六喊道:“绑到大门口,给我打!”
我爷爷说,那天晚上,直到崔友义满身是血地爬回来,他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整个诸满街上那么多长、短工都不知道崔友义挨打了,因为一直打到晚上,崔友义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声音都没出,只有闷闷的鞭子抽打声。崔友义说,魏老六是想打死他,魏老六根本就没说打到什么时候,就独自回去睡觉了,幸好打他的人手下留情,要不他肯定死在那里了。我爷爷把崔友义扶上床,一条一条地掀开黏在伤口上被抽烂了的衣服,但见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了一块好肉。崔友义没有叫唤一声,他嘴里不住地念叨:“凭什么地都是他们家的?凭什么他说什么就得是什么?他天天树荫里歇着,小茶壶捧着,油面卷子、猪头肉吃着,我们出力流汗却吃糠咽菜,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那些揭不开锅的穷人,撸点高粱米粒儿救命,又怎么了?”
我爷爷说:“听那个卖货的王忠说,很远的西边好像就很公平,那里的地主老财都被穷人打倒了,穷人分到了财主的田地,自耕自收,自己收了粮食自己吃。”
“有这种好事儿,真的假的?秀廷,王忠什么时候说的?这地方在哪里啊?”
“是我去东流庄的那一年吧,那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地方在大西边啊。反正他说挺远的,一年半载也难走到。”
“嗯,那就算了。等我好了,我亲自去问问他吧……”
这功夫,崔家的柴门开了,有几个青年人提着锅饼走进来,他们都是崔友义的朋友,有两个和我爷爷一起埋过死骆驼。当时,诸满街上的大锅饼就已经很有名气了,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客商,都愿意带上几个香喷喷的大锅饼路上吃。我爷爷鼻子尖,大老远就闻到了锅饼的香味。
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消息越来越多了,诸满街离临沂城只有五六十里,如果日本人占了临沂城,到诸满街也就是半天的事儿啊。镇子里的人开始坐不住了,被派到临沂城里打听消息的人,一个时辰回来一个。老人们抽着个旱烟,不住地望着东南边的大路,镇上的小孩子和年轻媳妇儿已经不让出门了,我爷爷也仅仅敢在镇子周边找些零碎活干。所有这一切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日本人要来了,而是日本人来了就要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消息被一步步地证实。除了卖货王忠的消息,从北边逃难出来的人带来更多的消息。包着围巾、脸上抹得黝黑黝黑的年轻姑娘,抱着小孩子的媳妇们,时不时路过村子讨口吃的,她们一边吃一边说一边哭。她们说起自己家的男人被抓走了,至今死活不明,她们说起自己的同伴被日本人糟蹋,她们说起庄子里的人死了一群又一群……镇子上的女人听见了,也跟着哭。逃难的女人打听到日本人要进临沂城的时候,碗里的饭胡乱地扒拉进嘴里,就又赶紧往西边跑去了,还招呼镇子上的女人一起跑。有的人想跟着跑,被家里的男人打了一巴掌;有的人想把逃难的女人留下来,被上了年纪的老人打了一巴掌。这些人带来的消息,扰乱了诸满街。到后来,连魏老六都害怕了,大家都走了,谁给他打工呢?他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和镇上的住户没有一点关系的逃难人,一律不给吃的,不准留宿。无论魏老六怎么使手段,那些逃难人讲述的故事已经传开了,传得家喻户晓……
此时的崔友义已经能够下地了,魏老六倒是没再为难他,高粱穗子的事情也似乎被日本人的事情给冲淡了,魏老六也开始闭门不出,不过他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却越来越多了,除了平时的长工们,镇子上有些年纪的老人也整日地进进出出。与他家一样的是,崔友义家里的人也开始变多了,不过没有老人,都是些差不多年纪的后生。我爷爷忙完了一天的工,就到崔友义家里坐着,和那些比他大十岁八岁的人一起坐着。我爷爷喜欢坐在会吹喇叭的刘福兰的身边,刘福兰一家子都会吹喇叭,从他爷爷到他爹到他,一只小喇叭让他一家人吹出了不同的声调。从我爷爷记事儿开始,他们家的人就会吹喇叭。他们家不仅仅会吹喇叭,还能够识别从城里传过来的谱子,细细的带线条的那种谱子。我爷爷一开始也喜欢听他们家吹喇叭,可是他们家平时吹的曲儿不是这家结婚,就是那家死了人,反正镇上只要有事儿要吹曲子的,就要老刘家的人过去,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首曲子,听着听着也就听腻了。可是刘福兰不一样,他不光吹那些红白曲子,还弄些没听过的调子来吹,我爷爷就喜欢听他吹的曲子。不过,现在坐在崔友义家里的刘福兰是没闲心吹曲子了,那小喇叭就挂在他的腰间,刘福兰就是不去吹它。我爷爷坐在刘福兰的身边不时地伸手摸摸小喇叭,小小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十几个人了。崔友义拿灰色的大陶碗从大缸里舀水出来,边喝边说:“眼下有钱有势的人都借口防日本人,拉队伍,邵庄的邵子厚大老爷开始组织民团,他派人来找过我,他拉队伍是为了保护他的家财,咱都是穷杆子,不跟他掺合。听说王洪九那边开始拉队伍了,说是打日本人的。我还听说他们在崮口同徐子仁的队伍联手伏击了鬼子的军队,弄了不少枪支弹药,发了一笔洋财,他们还弄了一匹大洋马呢。看来咱们也得提前准备,要不,到时候措手不及。”
原来,早上的时候,出了趟红事儿的刘福兰回来说:“别的镇子、别的庄子都开始组织人手,准备打日本鬼子了,咱们也得想办法。前几天,老孙头嫁姑娘,我陪着去了一趟西边的上治镇,亲眼看见镇上的首富马鸿祥马大老爷在招人手呢。看样子,马大老爷不是为自家守财的,人家把油房田产全卖了,说是拉队伍抗日呢。”
这几天来,崔友义一直在考虑这件事情,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镇子上有头有脸的人出来说话,比如魏老六。可是自打日本人要来的消息一传出来,魏老六就做起了缩头乌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镇子上的老百姓大部分是手无寸铁的人,这要是日本的士兵端着枪进来,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啊。想打日本人,首要的问题就是没有武器……有人点了点头,接茬道:“从临沂城跑回来的人说,日本兵每个人身上不光是有杆钢枪,还有把刺刀,别说是枪了,就光对付那些刺刀,咱们都费劲。他们身上还有好些个手榴弹,那玩意一爆炸就炸一片的,人也得死一片啊。”
“刀还好说,咱们找个铁棍子也能应付应付,就是这枪,真没办法对付啊……”大家七嘴八舌。
崔友义想了半天说道:“咱们这里谁有枪啊?”
我爷爷回答:“我知道那种放火药的枪,能凑起来三四杆吧。”
崔友义苦笑了一下,说:“那种土枪顶多能打个兔子,三十步之外就打不死人了,也就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我爷爷说:“东流庄那边都有钢枪,闪亮闪亮的,吴老爷说,那是用牛换来的,一头牛换一条枪呢。”
崔友义听了更失望了:“一头牛?咱们这伙人,一根牛尾巴也弄不着啊。”
刘福兰突然说道:“也就是魏老六家里有枪了,这几天他又从临沂城里买进了好些钢枪呢。要不,咱们去找找他吧。”
崔友义无奈地点了点头:“没办法了,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他。秀廷你去联系联系街上的人,咱们一起去找找魏老六。”
我爷爷说:“你不是和他有仇吗?”
崔友义说:“那是私仇,眼下不是日本人打进来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村子里的年轻人就一起来到魏老六家,原本早早就要打开大门的魏家,这时还是紧闭着。崔友义上前去敲门,边敲边喊“老爷、老爷”。过了好一会儿,门打开了。开门的管家一看崔友义,立马跑回去了。崔友义和我爷爷他们就站在门口等着。不一会儿,魏老六穿着长衫、端着茶壶就出来了,一见崔友义就大声地骂起来:“大清早的,你咋呼什么?高粱穗子的事儿还没跟你算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魏老六边说边往门口走,走到门外的时候,发现门口聚集着几十个人,立马就慌了,手里的茶壶打了个哆嗦,茶壶嘴里洒出不少水来。魏老六赶紧后退了几步,冲着旁边的管家就是一巴掌:“妈的,多少人自己看不清楚?你长着两个牛蛋样的眼是喘气的?”
管家捂着通红的脸直起身子来往外看,边看边回答:“老爷,门口就站他自己,他身量大,这不挡着吗?你看你看,还有小孩来着,小孩不能算啊,是不?”还没说完,管家的脸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魏老六给他使了个颜色,他赶紧跑开了。
崔友义站在门口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是……”
魏老六脸上有了笑容,他边答应着便往后退:“不管为了啥都可以商量嘛。现在日本人都要来了,咱们的事儿可以往后放放,行不行啊?老崔。”说着说着,只听院子里一阵躁动声,魏老六家的护卫队呼啦一下子都端着长枪出来了,有些人从后院绕出去,把门口的人都围到了中间。
魏老六马上来了底气,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脸拉长了许多,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崔友义,你这是要翻天?你把我几十亩地的高粱种子都送给了那帮穷鬼,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了,你这是自找死路啊!”
门口聚集的人已经开始有些慌张了,有的人脸上变得苍白,有的人开始打哆嗦了。我爷爷被夹在中间看不见院子里是个什么情况,刘福兰悠哉悠哉地倚在大树上,那感觉就像是哼着小曲儿等大姑娘呢。崔友义倒是一点也不着急,他看了看魏老六的架势,想笑,憋了半天才对魏老六说:“魏大老爷,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您,日本人快打过来了。日本人一来,又抢粮又杀人,您是大户,好地成顷,骡马成群,你家损失得最多,我们这些人站着就一个身子,躺下就一张铺子。我们倒是没啥太担心的,今天来就是问问您,这打日本人的事儿咋办的?”魏老六听了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一愣神,马上又回过神来:“咋办?你说咋办?打得过就打呗。”
崔友义一听这话就来气了,镇子周边的地和街上的宅子几乎都是魏老六的,地里的收成也是他的,租了他家地的人天明忙到天黑,一年下来也就是吃个大半饱,都说魏老六财大气粗,不管有什么事情基本上都是他说了算,现在好了,日本人要来了,要进镇子了,魏老六放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还没等崔友义说话,我爷爷在下面喊起来了:“这叫什么话?平时都是你说了算,一有事儿了,你咋什么都不管了?再说了,你家可是好地连片,牛羊成群的,你舍得啊?”我爷爷看不见魏老六,但是听见这话也跟着来气。我爷爷这么一喊,人们也跟着喊起来,弄得魏老六进退两难。
崔友义赶紧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回头说道:“魏老爷,我们知道你这里人手不够,光这几个护院队也确实干不了什么。这不,镇子上愿意打日本人的年轻人都来了,您只要发给我们武器就行了。我们都听您的,让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保证咱们诸满街的安全嘛,当然了,主要是保证您家里的财产安全嘛。”
魏老六一言不发地听着,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着,等崔友义说完了,他才接话:“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也肯定会待在诸满,哪里都不去,别说日本人还在临沂城,就是来到咱诸满街,我也不会走。昨天临沂城的王洪九王大老爷还派人来我这里,让我守好诸满,他的兵马上就开过来。大家都想打日本人,这是好事儿,只是,只是……”
“有什么话,你就说呗。”崔友义有点着急了。
魏老六卖完关子,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武器是不够,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武器。你们既然都说了,打日本人不光是我自己的事情,也不能光靠我自己出钱买武器啊……”
魏老六给大伙出的主意是,大伙自己掏钱,魏老六去帮着买枪,然后他负责教大家怎么用。于是,崔友义就开始召集大家凑钱凑物,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连魏老六欠了大半年的工钱都入了份子。魏老六把所有的东西都收集起来,给大伙算了个整数,一算能买十来杆长枪了。魏老六说,我家的牛羊全卖了,还能换十几杆呢,加上我家的护院队,凑个三十杆长枪不成问题了。大伙心里高兴了,也有底了。不过崔友义心里可没什么底,他真怕魏老六拿着钱就跑了,隔三差五就去魏老六家打听消息。他现在是镇子里年轻人的指望,要是他把事儿办砸了,往后镇子上谁还听他的?第三次去魏老六家,还是没看到新枪,不过崔友义却见到了王洪九的一个副官,魏老六指着那个副官对崔友义说道:“你们就是不相信我,你看看,这位是王洪九大老爷的副官,这次专门来商讨打日本人的事儿的。咱们镇子和王大老爷是一条线上的,毁不了的,你放心地回去吧。这不,王大老爷准备派一个排的兵力,来训练你们呢。王副官就是来联络这件事的。”崔友义看见那位副官一身军装,斜背着匣子枪,一副威武的样子,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