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爷临死前叮嘱我爷爷回诸满街。其实,大半年前,我爷爷是在诸满街上实在挣不到一口饭了,才跑到东流庄打工讨生活的。诸满街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我爷爷闭上眼就能摸进每一家店铺的门。
让我们跟我爷爷一起,看一眼一年前的诸满大街吧(当地人一直称诸满镇为诸满街,在他们的眼里,那条宽敞的大街就代表着诸满)——
天蒙蒙亮的时候,诸满大街上就人声鼎沸了。操着不同方言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出来,从路边的早餐摊子上站起来,吆三喝四地忙碌起来。他们用粗糙的麻绳一遍一遍地捆绑着车上的货物,那些货物包括了他们的行李、干粮甚至晚上睡觉的被子,有的人还把毛绒绒的山羊也捆在车上。因为接下来它们都有很长的路要走。经过长途跋涉的山羊像人一样的疲倦,一晚上的休息并没有让其恢复全部体力。睡眼朦胧的人们从街边的旅店里,慢慢腾腾地赶出一样睡眼朦胧的山羊们,又矮又胖的山羊们,被鞭子打一下就往前走两步,它们穿过旅店伙计的板凳下,穿过俊美的大马身下,最后在一群比马还要高大的物种面前停了下来。山羊们睁着一只只圆圆的朦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无比高大的物种。而身后的商贩是不管这些的,只是不停地继续抽打着山羊的后背,山羊们被打疼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些物种宽大的蹄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昂首挺胸,从那些巨大的物种身下穿过去。商贩无奈地跟在后面,冲别人说道:“唉,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山羊啊。”
这件事倒是不能怪羊的,这将是山羊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山里,也是最后一次离开羊圈,等它们到了目的地,被换成一包一包白花花的海盐后,它们就再也不用走路了。而那些高大的物种,不像羊们具有一身鲜美的肉,和一张可以做成各式服装的皮,于是它们一生的时间都在负重远行的路上,这些见过世面、经历风雨的大家伙们嚼着干燥的料,昂着粗长的脖子,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对山羊们看都不看一眼,一副经多见广的神态,似乎它们的神情永远都是那么的不屑一顾。
谈起当年诸满街上的情景,我爷爷就会感叹地说:“上帝总是公平的,吃饱了就睡的山羊不用出力流汗,却被剥皮割肉,挨了刀子;一辈子都在出力流汗的骆驼,却能寿终正寝。造化啊!”
诸满是从海边到内陆,再从内陆到海边,为数不多的可以住得下所有物种的地方,包括骆驼。从东海到西边的中原,从中原到大海的路程很遥远,其间穿过八百里蒙山之阳,西来的商贩直到闻到大海咸味的时候,兴奋才能驱赶疲劳。因此,不管是人还是牲口,这么远的路程总是要歇息的,而地处八百里沂蒙山东南峭的诸满街,就成了他们最好的选择。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铺足有五十多家,店铺的不同你可以从门口挂的灯笼的不同分辨出来。大小不同的灯笼表示着不同的旅店,有的旅店仅仅可以住人,有的旅店可以住羊,有的旅店可以住牛马,有的旅店可以住骆驼。住牛马的旅店,大门要高过住人和羊的旅店,又矮过住骆驼的店,高的旅店的灯笼挂得要高,为了让人看得清楚灯笼要大。不过我爷爷告诉我,他一直觉得灯笼挂得高,是为了防止骆驼抬起头来,咀嚼那些温热带有香气的灯笼。在1938年我爷爷饿得要死的时候,闻着那些挂在门外的已经破败不堪的灯笼的香气,都有一种想咬上一口的冲动。不过,对早上坐在大街上,吃着肉丸子,喝着鲜汤的旅人们来说,是不在乎那些散着香气的灯笼的。掐指算一下,后天这个时候就应该是西边曲阜的孔子庙会了,我爷爷一直不明白,孔子的庙会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牲口参加,每一年都有那么多牲口驮着大大小小的海货包,匆匆地从东海边赶过来,在诸满街上住下,积蓄上一两天的力气后匆匆地赶到庙会。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牲口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人,哦,对了,还有骆驼。回来的人豪放地在诸满街上点下一盘一盘的牛羊肉、炖肘子,豪放地在诸满街上一直喝到第二天他们启程离开,这些从东海来的贩子和那些从西边来的盐商不一样,盐商们是舍不得如此破费的,好像他们的钱就是他们的汗珠子、血滴子。
而此时诸满街上的老爷们,没有一个是坐在当街上喝丸子汤的,丸子汤这东西要熬上足足半个晚上,把从女人手里捏了半天的肉丸子里,一丝一点的味道都熬到了汤里,等到卖给旅客的时候,一个大大的瓷碗里也只有三五个索然无味、快要散架的丸子了,吃起来是毫无乐趣的,而汤却鲜得要命。让人费解的是丸子是论个卖的,汤却白送。当时还是少年的爷爷之所以跑到诸满街上打小工,多半是冲着那碗不要钱的丸子汤来的,每天晚上,用血汗钱买两三个丸子,舀一大碗汤,再买一块锅饼站在汤锅前美美地享受上一顿。老爷们这个时候是不吃丸子汤也不吃早饭的,他们坐在高高的柜台后头,看着账房先生一遍遍地核对着一天的银两,早上,所有驻足的旅人都要离开了,账目算不清楚的话就算白忙乎了。不过,诸满街上的魏老六是不在乎这些账目的,客栈的收入对他来说细若牛毛,仅仅是他家的房租和地租就抵得上半条街的收入了。魏老六这样的地主,之所以从魏家荒搬到诸满街上住,目的只有一个:场面。
魏老六腆着个大大的肚子,躺在深深的藤椅里,端着一个细嘴的小茶壶,时不时地直起身子来吸上一口茶水,然后又卧进椅子里。魏老六的身世没有几个人说得清楚,没有人记得他的祖上以前到底是哪朝哪代的秀才,他们家到底出了多少个秀才,又出过多少个举人,大家知道的只是他们家土地越来越多,而读书的子弟越来越少。他家与五十里外的沂州城里的王洪九大老爷不同,西墠王家是沂州城里的望族,王洪九的大祖爷和二祖爷双双考中进士,成为当时沂州一景,到了王洪九上学时,已到民国了,王家的科举梦就像到了屠夫门口的猪。但王洪九依旧挑灯苦读,考了沂州城最好的中学,他与诸满街上的邵子厚、上治街的马鸿祥成了同班同学。后来,三同学都以抗战的名义拉起队伍,再后来各自带着武装在蒙山前打得血头血脸。用我爷爷的话说,王洪九大老爷杀起马县长的兵来,比宰只山羊还轻松。马县长对付投靠日本的汉奸邵子厚,握刀的手绝不哆嗦一下。
魏老六似乎没有继承他们家祖辈的文化遗产,至少在这方面他是比不过王洪九的。
魏老六美好的早上是从一茶壶温暖的茶水开始的,而这天早上他的这壶茶水却没有喝好——刷了红色亮漆的大门被人一把给推开了,魏老六惊得差点将茶壶掉到地上。进来的是魏老六家的管家,一进门就急急火火地喊道:“老爷、老爷!他娘的,老爷,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魏老六一听就来气了,提起身边的马扎子就扔了过去,狠狠地打在管家的小腿上:“你他娘的,大清早的,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
管家“哎呦”“哎呦”地抱着自己的小腿原地打转,边打转边说:“老爷,老爷,是真死了,不是老爷死了,咱们那些骆驼是真的死了,一个也没剩下的,全死了……”听了这话,魏老六一下子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小茶壶也不要了,就冲了出去。等他冲到专门养骆驼的驼圈时,周围已经挤满了人,魏老六一脚一个就把人给踹开了,爬上驼圈往下一看,六头骆驼横七竖八地躺在驼圈里,翻着白眼,耷拉着舌头,一点气都没有了。魏老六定了定神,眼皮不翻地背着手走了,给管家留下一句话:“死就死了吧,不就是少了几头骆驼吗?”
真是财大气粗啊,后来诸满街就流行起一句歇后语:魏老爷家死骆驼——眼皮不翻。
那是诸满街上第一群自己养的骆驼,也是诸满街上最后一群自己养的骆驼了。从西边来的一些商贩都用骆驼驮东西,他们牵着骆驼走到远远的东海岸上,装上满满的两大袋子足足有四百斤的食盐,然后一步步地再走回去。他们给街上的老爷说,这四百斤盐太重了,用车子推,还不累死活人?用畜生拉,哪里的畜生能拉得动四百斤盐长途不停啊?只有这骆驼,驮上四百斤盐稳稳当当地走上一天,不叫唤一声也不用休息一下,早上吃饱了东西,一直走到天上抹黑都没事儿。老爷们一听这话心里都激动了,这哪是畜生啊,这就是棵摇钱树啊。可是一打听价格,老爷们又犯难了,一个骆驼值三头牛的价格呢,谁家买得起啊。魏老六却一买就是六头。街上的老人们说,咱们这里养不活骆驼的,大西边的玩意大东边养不了啊。魏老六不信邪,他认为,天下的牲畜不都一个鸟样,喂草呗,果然,那些骆驼实实在在地死了,死在了魏老六家宽敞明亮而又干干净净的驼圈里,死的时候就像它们驮东西的时候一样,一声都没吭。
管家追了几步,问:“老爷,怎么处理啊?”
“埋了!”
管家一惊:“埋了?”
“你还想开汤锅吗?”
管家答应了一声就要去院子里招呼人,魏老六想了想,眼珠子一转又说道:“别让自己家里人沾手啊,这玩意死都不吭一声的,一身邪性……出去找扛工们来抬……愣着干吗?找人去啊……我说你傻啊,你不会去找崔大个吗?他不是他们那伙的头头吗?找不到人就别回来吃饭!”说完,魏老六背着手往院子里边走去,他心里还惦记着他那个细嘴茶壶呢,刚刚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
魏老六家里死了骆驼,在街上的老人看来,这是特别特别严重的凶兆。骆驼这东西本身就和别的家畜不同,吃得少,干得多,吃饱喝足后,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地干活,总让人觉得有种邪性。而看起来生命力这么强的畜生,在诸满街上没养多久就死得干干净净,恐怕预示着诸满街要遭殃啊。不过魏老六似乎不信这个,除了他的小茶壶,骆驼也没被他放在眼里,逢人便说:“这也叫个事儿?这也叫个事儿?”魏老六越是这样说,街上晒太阳的老人们的风言风语就越来越多:不是这家要遭殃,就是那家要出事儿了,这些要出事儿的人全都是魏老六的本家亲戚。这下子魏老六坐不住了,让管家把坐在路边晒太阳的老头都赶了回去,不准这些老头坐在一起说闲话。这样,诸满街才清净了下来,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清净居然让偌大的诸满街垮了下来……
从1937年秋季开始,不管是从西边去东边,还是从东边去西边的人都越来越少了,街上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有的时候好几天连个外来的人影都没有。几十家店铺的灯笼依然挂着,但车水马龙的景观少了许多,少有的几个路人都没有带任何行李和牲口,只是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裹,看起来不像是贩卖什么东西的。街上的人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谁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只有从北边过来的人能说出个大概,但也说不明白,就那么几个字——因为打仗呗,北边打死了不少人哩。
打仗?谁和谁啊?
中国人和日本人呗。
日本人?他们不在小岛上趴着,隔着那么大的海洋,跑到咱们的地盘上干什么?
这话你还是问鬼子去吧。
鬼子?
就是日本人,腿短个子矬的日本鬼子!
我爷爷所住的地方与诸满街只有一河之隔,被人们称之为“小北庄”,本身这个名字就没有丝毫的意义,因为它处在诸满的北边,又比较小,就叫做小北庄了。小北庄原本不是村庄,诸满繁华的时候街上开始招收大量的长工、短工,打工的穷人们在街上住不起,有的人就开始在河的对岸搭棚子住,人慢慢地聚集起来,就成了一个庄子。我爷爷的母亲去世得早,我爷爷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给有钱人家放羊、牵牛了,用我爷爷的话来说,在家里没人给饭吃,还不如出来碰碰运气,找口饭吃呢。为填饱肚子,我爷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出来了,一直在诸满街上给有钱人家干活。
就在魏老家六只骆驼的生命戛然而止的早上,我爷爷赚到了他干活期间最多的工钱——半个大洋。魏老六家的那个大高个子长工崔友义,刚刚走出魏老六的大门,就被一群短工围了起来。“崔大哥,又有啥好活没?”崔友义还没来得及说话,管家就跟着出来了,在后面不停地咋呼:“走走走走,一帮子穷鬼,走走走,说多少遍了,不准待在门口,去边上说去,碍事儿!”崔友义小声骂了一句,带着大家往边上走,边走边说:“今天的活,东家给的钱可是不少,半个大洋呢。”人群里一阵骚动,当时半个银元的活一年都遇不见一次。
崔友义又说:“可是这次的活有点不吉利啊,早上魏掌柜家里死了六头骆驼,魏老六要找人把骆驼抬到村东找地方给埋起来……”人群安静了,骆驼的事情大家早有耳闻,本来就不是这地界上的物种,大家都敬而远之,没想到这么快就死掉了,看来还真是不吉利啊。
“我就说嘛,那骆驼不能养,养了就要出事的。”
“是啊,早就听说了,大集上算命的瞎子早就把骆驼的死期算得准准的了。”
“怎么死的?”
“瘟疫呗,那么高大的物种,说死,连叫一声都来不及,不是瘟疫是咋的?杀只鸡都折腾老半天呢。”
“这骆驼可不能抬,万一谁惹上了晦气,多少大洋都换不回一条人命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崔友义站在人群中皱着眉头,他自己不迷信,也不相信几个畜生的死亡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晦气。“大家就别说了,这种事情信就有,不信也就无了。大集上的瞎子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愿意跟我去干这个活,半块大洋呢!”人群中瞬间安静了,没有人回答愿意,也没有人回答不愿意,骆驼的晦气和半块银元的诱惑交叉而行,在每个人的脑子里来回地抨击着。
我爷爷站在人群中的最后面,所有人都比他高大,他甚至看不见崔友义的脸,只能看见崔友义两条长长的腿在不住地移动。我爷爷虽然年幼,但他知道,再晦气的事情也比把自己饿死了强,我爷爷就在人群后面大声地喊:“我去,我去!”崔友义听见了声音,却找不到人,扒开人群一看,一个矮小的瘦弱的小孩子站在人群的最后头,那年我爷爷只有十三岁。崔友义打量了我爷爷一下,笑着说:“行行,算你一个,你咋称呼啊?”
“小北庄的葛秀廷!”我爷爷在无数比他高大的人中间,毅然接下来这个其他人想干又担忧的活。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爷爷的所作所为,总像那天在人群中的表现一样:没有过犹豫,也没有过退缩,干脆利落。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性格,让他担负起与小小的身体不一样的重担来。
后来,崔友义和我爷爷几个人,把骆驼的尸体埋到河边的树林子里,好多人跟着围观,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手。死去骆驼的肉没有一个人敢尝一下,高大的骆驼一声不响地死了,给小镇笼罩着一个恐怖的谜团,这个神秘的谜团一旦解开了,就将给街上的每个人带来可怕的灾难。没有人确信这些死了的骆驼会带来什么,只不过在诸满街死了骆驼的那个早上之后,整个街上就像那骆驼的尸体一样,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开始戛然而止,店铺开始关门,人员开始流散,街后的盐廒开始一家一家地荒废。短短二月,我爷爷在诸满街上再也找不到活干了,别说一碗羊肉丸子汤了,哪怕是只管一顿高粱饼子、地瓜碴子饭的活也找不到了。于是,在1938年初夏,在货郎王忠的指点下,我十三岁的爷爷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无可奈何地离开诸满大街,跑到能给口饭吃的东流村找活干。走出诸满街几十里,我爷爷就有点走不动了,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身体开始抗议,人已经累得抬不动双腿,我爷爷只能远远地蹲在费县城外的一片地瓜地里,装出拉屎的样子,偷偷地扒那些鸭蛋大小的地瓜,狼吞虎咽地生吃。等待身体的能量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归。若干年后,当我采访我爷爷时,唠起这个细节,我问:“那地瓜你总得洗一洗再吃吧。”我爷爷一脸不懈:“洗?孙子哟,你是没有尝到挨饿的滋味。1947年,我与你大爷爷崔友义他们被困山上,饿得两眼冒火星子,那些天,闻着牛屎都是香的,石头都想啃上两口呢,洗什么洗?”
我爷爷是被饥饿逼出诸满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