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初夏,我爷爷葛秀廷(时年13岁)穿着一灰一红的破鞋,告别诸满镇,向东流庄走来。那个他向往了许久的山东费县城就横在两地中间。
我爷爷说费县城很大,可是偌大的费县城,我爷爷在日本鬼子投降以前一直没进去过。离城墙最近的那次,他看到城头上挂着一个人头,那个人头是被刀砍下来的,就矮矮地挂在城头上,似乎哪个高个子一跳就能抓着那颗人头。我爷爷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挤着往里看,又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一样,在有人读完了城墙上的告示之后就匆匆地溜走了。于是,我爷爷当年眼里很大很大的县城只是看到轮廓罢了。按照现在我开车从城东跑到城西用不了十分钟的时间来看,那时候,我爷爷即便穿着那双破鞋从东走到西,也用不了两袋烟的功夫吧。
但是,当时我爷爷是不会考虑这些事儿的,费县城究竟有多大他一点也不感兴趣。我爷爷之所以蹲在城边,是因为这片地瓜地里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刚刚挖出来的地瓜毫无章法地堆在地边上,不管它有没有章法,对饿得前胸贴着后背的我爷爷来说都是难得的美食。
拥有城外这片地的人家肯定是一个大户,周边很少有人敢动他家的地瓜,有能耐动的人又往往不屑一顾。有些刚挖出来的地瓜被我爷爷拔断了,露出乳白色的瓜瓤,白色的汁液还在往外渗。于是,地瓜甘甜的味道在整个城外的空气里放肆地飘来飘去,恨不得都能翻越城墙飘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这些可爱的甜味是能够缓解我爷爷饥饿的肠胃的。我爷爷闭着眼睛,闻着这些甜味,忍不住摸了一个,在破衣服上蹭了两下,一口就咬去了大半,我爷爷满足地嚼着甜味十足的地瓜,一脸的幸福相。
嚼了半天的地瓜,我爷爷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开始站起来。他要去城南边的东流庄。
大概是诸满街上魏老六家的骆驼死后第三天,我爷爷和货郎王忠坐在小北庄村头说话。我爷爷吃了王忠的一把红糖片,就欠了他的一个人情,他给王忠端了半瓢子井水。货郎王忠说,东流庄的吴老爷给长工和短工吃的都一样,吃得都挺好,在他家里,老爷和长工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经常有肉吃,时不时地还有油面馍馍吃。王忠还说,也就我们这里还能吃得上油面馍馍了,再往北一点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倒不是地里不长庄稼了,而是粮食让扎着裤腿、扛着长枪的日本兵给抢走了。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日本人也要到我们这里抢粮食了,日本人从东北一直往咱这里走,还有的日本人从东边的大海上坐船进来,来了也得往咱们这边走……王忠的话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但是诸满街上王进财的话大家都信。王进财是从东北日本人开的棉服厂里跑回来的,一路跑一路哭,他哭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同他一起做工时,被日本人无辜枪杀的同伴,还有一路上见到的死人,死去的人他不认识,有时候连个男女都分不出来。王进财在日本人的棉服厂里干活,还学会了一些日本话,不过并没有因为他会日本话日子就好过些。日本人在中国的地界上为什么可以随意杀人?王进财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来,他就知道那边死了好多人,老人、小孩、女人……他就知道日本人比临沂城里的王洪九、比用碾砣子碾轧孩子的土匪刘黑七还要心狠手辣。
我爷爷常常饿得肚子咕咕叫,再也不愿同村里的短工们蹲在一起了,油面馍馍刺激了他,于是,他自己奔向东流庄了。东流庄分南北两个围子,一条大路从中间穿过,村子成“吕”字型结构,从临沂西去滕县山区必须走村中间的大路。村里人为保护村庄成立了大刀会,年纪轻轻的吴老爷被推为首领。当我爷爷把那只灰色的鞋底磨透的时候,就站在了东流庄吴老爷的家门口。吴老爷站在高大的门楼下,这也许是我爷爷一辈子遇到的,唯一一个站在自家门口收短工的老爷了。吴老爷看着我爷爷瘦弱、矮小和营养不良的面容,不住地嘀咕:“太小了,太小了,实在干不了什么活啊。”嘀咕了半天,吴老爷问我爷爷:“你能干点什么?”
我爷爷说:“我什么都会,耪地、种地瓜、割麦子,对了,我还给魏老爷家埋过死了的骆驼呢。我还能跑,我跑得特别快,比兔子还快,村里的狗一般撵不上我。”
吴老爷笑了:“那行,你跑一圈给我看看。”
我爷爷脱了布鞋,转身就跑了,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村东头,再跑回来路过老爷家的门口,准备再跑到村西头。我爷爷一路上跑得看不清道路,也分不清东西,只闻到村子里油面馍馍的香气,那些香气刺激着我爷爷脚下的步伐不断地加快,似乎只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这些路程,就能够吃到那些带着香气的油面馍馍了。
吴老爷在后面大声地喊:“别跑啦,别跑了,回来,回来,麻利回来,你留下吧。”
我爷爷听到这句话更来劲了。他在诸满街见过不少地主,那些地主一个比一个会享福,像魏老六,天天端着个紫砂壶,泡一壶龙井,坐在六月的树荫里,看着长、短工在田里流汗,他天天阴着个脸,整个诸满大街好像都欠着他的钱似的。
工头崔大个子曾告诉过我爷爷,这个社会很混账,有仨钱的人绝对不和只有俩钱的人说话。有钱的是姥爷,没钱的都是孙子。
这是我爷爷第一个见到的在大门口站着和短工说话的老爷,从吴老爷让他留下的那一瞬间,我爷爷确定货郎王忠没有骗他,吃上油面馍馍那是一准的事了。不过再往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我爷爷再也没吃上油面馍馍,油面馍馍离他最近的那个早上,他差点丢掉了性命……
一晃好几个月的时间,我爷爷似乎长胖了,但还是那样个头矮小,站在几头牛之间几乎找不到他。我爷爷的任务就是放牛,把牛赶到有吃有喝的山坡上,我爷爷就没什么大事儿了。老爷似乎也没什么大事儿,经常扛着一把长长的、闪亮亮的钢枪走到我爷爷放牛的山坡上,喊着我爷爷一起打兔子。老爷的那把长枪打兔子是有讲头的,庄子里的人打鸟和打兔子一般都是用土枪,装上火药,一打一大片,不愁打不到那些撒着腿跑的小东西。而吴老爷手里的长枪虽然一次可以装5发子弹,可打起来却是打一发上一发的,子弹头小,兔子也小,想打到个兔子可不是件易事儿。不过吴老爷的长枪能打到这些比鬼都跑得快的野兔。老爷打兔子有个特点,见到野兔,先喊一声,让它跑起来,老爷这才端枪开火,他专打兔子的前腿,枪一响,兔子准会一头栽在地上,这时,我爷爷的特长就发挥出来,他跑得比那只黄狗都快,总是抢在狗前捉到受伤的兔子。我爷爷把死了的兔子用绳子绑在腰间上,继续跟着老爷。我爷爷跟着吴老爷后面问:“老爷,你这杆枪叫啥?”
老爷说:“叫中正式。是民国24年生产的。好枪。”
我爷爷又问:“老爷,怎么个好法?”
老爷在前面笑了一下,说道:“88式汉阳造差不多一头牛的价,这中正式还得另外添上两只羊呢。”
我爷爷就在后面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在我爷爷的思想里,一头牛换一个媳妇儿还差不多,换一把铁棍子就太不值得了。
慢慢地,我爷爷养的牛也越来越少了,吴老爷家的好地也越来越少了,老爷家的枪却越来越多了。长枪一杆杆地用油纸包裹着,断断续续地送进老爷家里。
从外边不断传来消息,说爱抢粮食的日本人越来越近了,庄子里有钱、有地的老爷都开始卖牛、卖地来换枪,然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学打枪。农活一结束,吴老爷就把村里的年轻人收拢起来,天天教他们端枪、装弹、瞄准、击发。同时,吴老爷组建起大刀会,自个儿任头领,白天练枪,晚上练刀。
老爷家开着油坊,不差钱,他用花生油换来成箱的子弹,硬是把村里年轻的庄稼汉训练成了枪手。
吴老爷还重金聘来了铁匠,让他打刀、制造土炸弹。
东流庄是周边几十里有名的榨油基地,吴老爷在村里开了几处榨油坊,每到秋后,大量的花生米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进东流庄,因此,东流庄也叫流油庄。
俗话说,穷怕亲戚,富怕贼。大土匪刘黑七闻着油香就带着匪队来了。那天,吴老爷站在围墙上,对着黑压压的土匪说:“叫你们大当家的出来说话!”
肉墩墩的刘黑七挎着匣子枪,骑着枣红马走出来。
吴老爷说:“大当家的,你也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眼下小鬼子占了临沂城,你帐下有人,手中有枪,不去打鬼子,你围攻一个小村子,算鸟本事!”
刘黑七说:“老子上千号人马呢,总得吃饱了才能打仗吧。没说的,你们村都流油了,给老子拿三千个大洋来。”
天老爷说:“大当家的,不瞒你说,钱是有点,可是都买枪了,眼下我们村只能给你500斤花生油,多了就没有了。”
刘黑七:“你这是打发叫花子。你就不拍我攻进村子,血洗了你们?”
吴老爷一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劝你还是别攻,万一败了,你刘爷怎么在蒙山混饭吃?”
刘黑七拔出匣子枪,大吼一声:“孩儿们——”
还没等土匪们动手,先发制人的吴老爷抢先开了一枪。枪响了,枣红马的耳朵就有了一个血洞,马疼得跳起来,把个肉墩墩的土匪头子摔在地上。
刘黑七恼羞成怒,狂叫着:“杀进去,杀他个孩丫不留。”
第一波上来的土匪,被吴老爷一排枪击倒了七八个。土匪一看死了那么多人,立时没了脾气。刘黑七看看围墙上黑洞洞的枪口,气得直咬牙,可他再狠也咬不碎吴老爷的枪管。
刘黑七看着高高的围墙,恶狠狠地说:“你们等着,老子早晚血洗了你们。”
老爷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东流庄的爷们都蹲着尿尿啊!”
望着抬着尸体撤走的土匪,我爷爷说:“老爷,我不放牛了,跟你学打枪吧!”
吴老爷把长枪竖到我爷爷跟前说:“你还没有枪杆子高呢。等你长大了再学吧。你现在的任务是放牛,多养一头牛,村里就多一杆枪。”
别看老爷只有三十几岁,可在东流这个大村说一不二。他说,刘黑七的土匪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货,不可怕,可怕的是日本人,日本人到临沂城了,早晚得到咱村里来,村里的围子得加固。于是他组织村民夜以继日地筑围墙。我爷爷不知道日本人到底在临沂城里忙什么,但是听说山里的刘黑七没闲着,到处杀人放火。
老爷不但在东流庄说一不二,周边村子的人也都听他的。王忠说得不错,这个老爷跟其他老爷不一样,他有钱有粮,也舍得给手下人。我爷爷说,他在东流庄放牛,就比其他村里的牛倌一年多拿五吊钱,要紧的是他能上桌同长工们一起吃饭。
快过年了,一天,我爷爷赶着剩下的几头牛回村,大街上,几十个大刀会成员正在练武,我爷爷急着把牛赶回老爷家的大院子,以便看他们练刀法。大院子里坐了好多人,老爷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走动,底下坐着的都是些老人,他们只会在自己的鞋底子上,一遍一遍地敲打着发黄的烟杆,说不出一点有用的话来。
我爷爷小心地把牛赶进棚子里,吴老爷一看见我爷爷,就停下来了,大老远对我爷爷喊:“葛秀廷,葛秀廷,把牛放下,你跑得快,你现在就赶紧去一趟县城……”我爷爷站在原地,手里的牛绳子还没放下,老爷又说:“你去城里问问现在的县长姓什么……”
“哦!”我爷爷放下绳子就往外跑。
老爷还在身后喊:“快点跑,穿着鞋跑,鞋跑坏了就坏了,回来给你一双新的……”
我爷爷跑得更快了。
老爷又喊:“就在城外面打听打听,要是城里面打枪呢,你就别打听了,直接回来……”
我爷爷听到这里,已经快跑出围子了。
时隔不久,我爷爷站在费县城的外头,城里头已经没有人打枪了,城门里站着的人还穿着以前的灰色衣服,不过进城的人很少很少了,从城门里看过去,拿着枪的人满大街都是。我爷爷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城头上那颗挂着的人头,人头下面有一张大大的告示。我爷爷看不懂告示,但是我爷爷还记得自己的事情,我爷爷问旁边的人:“城里的县长现在姓什么?”
有人问他:“现在啊?”
“是,就是现在的县长。”
“还是姓张啊。”
“哦。”我爷爷答应了一声就又往回跑,我爷爷心里猜想,县长“还是姓张”的话,那他回去的早晚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吧。于是往回跑的时候,我爷爷就慢了许多,等到爷爷把这件事告诉老爷的时候,老爷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我爷爷第一次起得比吴老爷要晚,或者说吴老爷起来得太早了,不仅是吴老爷,庄里的大人都起得很早很早。昨天,我爷爷跑了几十里路实在是太乏了,要不,我爷爷是不会睡懒觉的。看一看钻进屋子里的阳光,我爷爷赶紧起床,刚跑出大门,却被一个大人推回了屋子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的铁匠,铁匠提着一个篮子,里头装满了炸弹。等了一会儿,我爷爷又悄悄地爬起来,他发现庄里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他跑到庄子边上,庄子的围墙上已经站满了人。我爷爷慢慢地爬上了几人高的墙头,探身往下一看,地上站满了穿黄色军装、扎着瘦瘦的裤腿、端着长枪的人,这些人和王忠、王进财所说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一模一样。一个矮小的穿着长衫的年轻人站在墙下,他正在往围墙里面喊话:“大日本皇军只是借道,去滕县扫荡,没你们的事。皇军只是从你们村子街道过去而已。东面的村子我们已经借道走过来了,这不好好的吗?人家村子相安无事,连根鸡毛都没有少,你们不要怕。”
老爷站在城墙中间,听了半天,想了半天,冲下面喊道:“借道?怎么个借法?”
黑衣服年轻人说:“就是从你们庄里穿过去啊,不抢粮食不抢东西。皇军还说了,他们是去西边的滕县打八路的,你们都是良民,老百姓,你们别怕,把门……”
“放屁!”吴老爷大吼一声。我爷爷以前从来没听过吴老爷说话的声音这么大。“从我们村子里穿过去?笑话,这路是我们祖祖辈辈用脚踩出来的,一群日本鬼子说借就借?再说了,他们都带着枪呢,你给我说怎么穿过去?除非把枪给我们,我们给你运到庄子西头,日本人只能空着手才能从村子过去!”
黑色衣服的年轻人跑回去,又接着跑回来,又接着跑回去,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几趟,吴老爷就是没有答应。黑衣人最后一次跑回去就再也没有跑回来,我爷爷很纳闷,怎么这个喊话的不往回跑了?我爷爷踮着脚,伸着头往远处看。吴老爷对我爷爷他们说:“这地,是咱们一代一代人种出来的;这路,是咱们的先人一脚一脚踏出来的。日本鬼子什么东西,这地他们说占就占,这路他们想走就走?在东流庄门都没有!”
我爷爷看见那些穿黄衣的人慢慢散开了,正在纳闷。突然,“叭—勾”地一声枪响,我爷爷听出来了,这枪不是吴老爷放的,吴老爷的枪声他太熟悉了,这枪声俩响呢。就在我爷爷寻思的时候,站在他身边的二狗子脑门上就有了一个洞,人一声不吭就倒下了。
老爷大吼一声:“都给我趴下!”老爷话音未落,手中的枪也响了,我爷爷看见一个端枪的鬼子仰面倒在地上。这一枪过后,鬼子呼啦一下子全趴到地上,动作之快、行动之整齐,让我爷爷眼花缭乱。
我爷爷人矮用不着趴下,他站在射击口上看得一清二楚,他看见一个胖鬼子拔出一把长条刀,向前一挥,地上的鬼子兔子似的跃起端枪就冲了上来。
老爷命令:“都给我瞄准了,听我的口令,一起开火。”
老爷弯腰来到抬枪手面前说:“看见那个胖鬼子了吗?他是这伙鬼子的头,瞄准他轰!”
大抬枪,也叫雁排,是老爷冬天用来打雁的。我爷爷见识过它的威力,那是初春,老爷带着射手事先藏在麦地的掩体里,等雁阵过来。大雁很怪,它们绕着麦地盘旋,直到确认无事,才落下来吃麦苗。就在它们吃饱时,老爷大吼一声,雁们慌忙起飞,这功夫,雁枪响了,雁们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就在我爷爷想着雁的时候,排枪响了。鬼子当即倒下一片,满地打滚的鬼子叫着,那个高个的鬼子官,脸上中了枪砂,一脸血。他凶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长刀一挥,吼了一声,立刻,鬼子不翻滚了,他们爬起来端枪就冲,但我爷爷分明看见有三个鬼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鬼子越来越近了,我爷爷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我爷爷纳闷,这些人除了个头矮了一些,鼻子、眼睛、嘴巴跟中国人没有两样,只是中国人留长胡子,他们只留一小撮!
这时,老爷大吼一声:“开火!”
一阵枪声,冲在最前头的七八个鬼子就像中枪的兔子似的,一个个栽了下去,剩下的鬼子一下子又趴到地上不动了。
鬼子大概知道了厉害,两挺带腿的枪吼叫了起来。几年后,我爷爷才知道,那个很厉害的东西叫歪把子机枪,一扫一大片。我爷爷看见围墙上的土坯都让它打碎了,有几个村人中枪滚下围墙,围墙下的老人和妇女哭叫着,把滚下去的人抬走了。
除了机枪的叫声,双方都停下来。我爷爷看见吴老爷没有停,他命人往抬枪里装火药,命人往枪里压子弹,命人给炸弹揭开盖子……
老爷说:“都别怕,给我瞄准了,鬼子站起来咱们就开枪。大伙顶住,保住了围墙,就保住了咱们的老人孩子,就保住了祖宗留下的这片土地。鬼子若冲进村子,咱就用炸弹炸,跟他们拼命,掩护老人孩子往西山上跑。”
带腿的枪刮风似的叫了一袋烟的功夫,围墙让它啃去了一层皮,在机枪狂扫南门的时候,我爷爷看见那个提刀的鬼子悄悄地向东门移动。
老爷喊了一声:“秀廷,跟我去东门。”
东门建了一座炮楼,上面安着两尊土炮,是老爷事先设置的。炮膛里面装着铁钉、铁球等杀伤力极强的东西,土炮不像抬枪射程远,土炮是近距离杀伤性武器,老爷怕炮手沉不住气,这才赶来了。
一群鬼子叫着扑向东门,小桥上挤满了鬼子兵,老爷对手持粗香的炮手说:“对准那个挥长刀的胖鬼子,炮口对着小桥,给我开炮!”
我爷爷说,那才叫过瘾呢,两门土炮几乎同时叫起来,两团火球打出去,鬼子倒了一大片。尤其是那个举长条刀的鬼子,像飞起来一样,那把长刀在空中旋转着,阳光里煞是好看。那个鬼子的头目被一炮轰出十几米远,再也爬不起来了。也正是这两门土炮打醒了狂傲的鬼子,他们不再进攻了。南门没了枪声,东门的机枪也不叫了。我爷爷当时想,可能鬼子认输了,他们的头儿死了,树倒猢狲散,没人管这帮鬼子兵了。我爷爷高兴地跳起来,准备开门下去捡枪,被老爷喝住了。只一会儿,我爷爷就发现鬼子从后面赶来一辆马车,从车上卸下三根粗铁筒子,但是我爷爷不知道那玩意就是大炮,直到他后来参加了八路,才彻底明白那叫六零式迫击炮。就在老爷领着我爷爷返回南门时,只听三声炮响,东门的炮楼就不见了。
老爷看一眼塌了的东门,提枪就返回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对我爷爷说:“秀廷,赶快告诉铁匠,让他带上五个投弹手支援东门!”
鬼子的炮火厉害,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三门炮就把围子炸开了十米宽的大豁口,炮火让全村人心惊胆寒。
鬼子蜂涌着向豁口冲来,铁匠他们的土炸弹麻雀一样地飞过去,炸得鬼子东倒西歪。鬼子的进攻被阻止了,但是很快,那炮弹就跟长了眼睛似的,落在投弹手身边,转眼功夫六个投弹手就死了五个。铁匠一个人根本阻击不了那么多鬼子。
老爷看看围子守不住了,大吼一声:“拿枪的留下,其他人带着孩子妇女向西门撤,快!”
我爷爷随着人群往西门跑,突然那个带腿的枪响了,村人像砍倒的秫秸,纷纷倒下去。我爷爷是被死人给绊倒的,等他爬起来时,老爷正端着枪跪在地上,显然,那个鬼子机枪手是老爷打死的。
老爷喊:“快,秀廷,快带着人向西门跑啊!”
我爷爷想去扶老爷起来,他看见老爷两腿都在淌血。老爷说:“你跑吧,我起不来了。”
我爷爷说:“老爷,我背你!”
老爷说:“你太小,逃命去吧!”我爷爷只好放弃。
老爷说:“秀廷,出了西门后往西北跑,那里有条大沟,记住,能活着出去就立刻回你老家诸满,这里已经是鬼子的天下了。”说着吴老爷爬到一段残墙下,把长枪架在石头上,开始瞄准了。
突然,一个炮弹落在我爷爷的面前,轰的一下就炸开了,弹起来的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土坷垃,狠狠地打在我爷爷的胸膛上。我爷爷的头有点晕,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旁边一个提着一篮子土炸弹的人一把推进了小胡同,这个人是吴老爷聘请的铁匠。铁匠对爷爷喊着:“跑!赶紧跑,叫小孩都跑!”我爷爷听完这句话,就摔倒在地上,接着他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我爷爷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了枪声,他身边全都是被打死的村民,有的没有了半个脑袋,有的没有了一双腿,有的连整个下半身都没有了。血汪汪的,十分耀眼。我爷爷想站起来去找吴老爷,看看吴老爷怎么样了。刚站起来,就看见一帮穿着黄色军装的日本人,用枪逼着村里人挖着大坑。我爷爷认出来了,那些村里人都是村里的小孩,我爷爷往前走,想去问问那些小孩老爷去哪里了,突然后面一个尖尖的东西顶到他的肩上。我爷爷回头一看,一个日本人端着刺刀顶着他,不停地往前推。我爷爷就顺着刺刀的压力往前走,走到那群孩子中间的时候,一个日本人扔过来一把铁锨,指了指地,我爷爷就开始随着小孩子们一起挖坑。
我爷爷说,那个坑挖得很大很大,直到挖完了也没往里边放人。日本人在坑边的土地上立了两根大木头,日本人在村子里找,在尸体堆里找,找到一个还喘气的大人,就把他紧紧地绑在两个木头上。然后日本士兵排着队,端着刺刀往那人胸膛里扎,旁边还有一个背着短枪的日本人,不住地用手在刺刀扎进去的地方指指点点,每指点一下,扎人的士兵就停下来,认真地听,手里的长枪不住地转动着方向,然后再拔出来,换个地方再扎进去。直到绑在木头上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士兵这才转身离开,再把另一个活人绑上来……我爷爷站在坑边上,站在两根木头的边上。我爷爷看得清楚,每扎一次,绑在木头上的人就浑身动一次,有的撕心裂肺地喊着,有的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每扎一次,我爷爷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一次。木头上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有的叫得出名字,有的只知道外号,有的只是见过。木头上的人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总是亲切地喊我爷爷“小放牛的”。
这时,两个鬼子押着一个大人走来,我爷爷认出来,这个少了一条胳膊的人,就是那个提一篮子土炸弹的铁匠,他为东流庄制造了上千个土炸弹,把鬼子炸急了眼。铁匠被捆在木桩上。那个翻译过来问:“皇军问你,村里还有多少炸弹?”
铁匠的那条断臂流了不少血,流得他有气无力了,他慢慢地昂起头,说:“这么大的事儿,我只能告诉鬼子,你个吃里爬外的汉奸算什么东西?”
一个鬼子走过来。铁匠说:“靠近点!”
鬼子把脑袋靠过去,只听得一声嚎叫,鬼子的耳朵没了。我爷爷亲眼看见铁匠使劲地嚼了嚼,就在他刚要吐的时候,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日本人把铁匠放下来,让我爷爷背到大坑里面去。我爷爷觉得这个铁匠很了不起,背他的时候格外小心。虽说他的身子被刺成了血葫芦,但我爷爷分明感觉到他的身子还是温热的,感觉到热乎乎的血顺着自己的背流到腿上,流到鞋子里……
等到大坑填满了死人后,所有剩下的小孩就跟着日本人走。小孩子都不敢哭,不敢说话,不敢抬头,就是那么木木地跟着走,就像是一个个移动的尸体一样。我爷爷的心怦怦直跳,日本人的凶残把这帮小孩儿吓傻了,但我爷爷没有傻,他早就瞅准了前边的那堆高粱秸围城的团垛,当地人叫它秫秸团。我爷爷走在人群边上,趁着日本人说话的功夫,一下子钻到秫秸团里。我爷爷蹲在秫秸团里,身体就像是高粱秆一样,风一吹就来回地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