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中地区,敌人是屯屯有碉堡,寨寨有围墙。一打起仗来,不管战斗大小,总要和堡垒、寨墙打交道。一九四○年复天,我们鲁中军区第二团,把敌人一个营包围在蒙阴县的小张庄。那时候,我们全团不但没有一门炮,就连机枪也很少。因此,敌人依靠坚固的围墙顽抗,我们一连攻了四五天,都没有突破。最后,敌人竟突围逃跑了。这次战斗以后,领导上便号召大家为突破围墙,攻下碉堡出主意想办法。同志们整天绞尽脑汁。我原来在军区工兵训练班学习过,并参加过破路,用炸药炸断过敌人的钢轨。我想:“炸药能够炸断钢轨,为什么不能炸塌围墙呢?”我把这个想法报告了王凤林副团长。他听了我的意见,高兴地说: “你想得很对,我们也研究过了,决定进行爆破。”原来,王副团长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不久,团里成立了工兵排,我被调来当班长。王副团长不但亲自给我们上课,而且黑天白日和我们在一起琢磨,简直就像是我们的排长。
那时候,我们根本没有军用炸药,仅有的一点工业上用的黄色炸药,还是靠淄(川)博(山)区的工人弟兄,冒着生命危险,从日本鬼子那里弄来的。炸药来之不易,为了又节省又能使它发挥更大的威力,王副团长决定采用“内炸”的办法。“内炸”就是在敌人的围墙和碉堡上挖个洞,把炸药下在里面,让炸药从里面往外炸。为了掩护爆破员在敌火下挖洞,团参谋长于淞江又设计了一个屋脊式的“柜子”,“柜子”上盖着三四层浸湿了的棉被,下面又装了三个轮子,经过试验,可以挡住手榴弹碎片。同志们看了都很高兴,就给“柜子” 起了个名字叫“土坦克”。
一九四一年一月九日,我们向新泰县张家栏子据点发起了攻击。打通路、炸围墙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工兵排。我们虽然懂了一些炸药的性能、威力,可是心里还是在打鼓。因为爆破打先锋这还是第一次,谁也不敢说有把握。
刚接近攻击出发地,敌人就发觉了,枪声像爆豆一样响起来。部队迅速隐蔽好,单等我们爆破成功后登城。一班副班长老孟推着“土坦克”就向敌人的围墙走。敌人发觉了,一齐向“土坦克”射击起来。“土坦克”走出不远,老孟就牺牲了。排长李鸾举,站起来就蹿了上去。还没接近“土坦克”,也负伤了。我和萧副排长跑上去背排长,他却坚决地命令说: “别管我,快去爆破!部队在等着我们!”萧副排长命令我把后面的“土坦克”推上来,继续前进。等我把第二辆“土坦克”推过来,敌人的枪弹,暴雨似地射向副排长推的第一辆“土坦克”。走着走着,他的“土坦克”也停下了。这时候,王副团长也上来了。他要我停止前进,把副排长背下来。我冲向副排长的“土坦克”,见他已经牺牲了。我把他背下来以后,刚准备继续去爆破,副团长却严肃地命令我:“带上炸药,跟我来!”
他把我领到一个小沟坡上,指着敌人的一个碉堡叫我看。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一个碉堡下边有两个射击孔。上面那个,正疯狂地向外喷着火;下面那个黑洞洞的,鸦雀无声。副团长轻声地对我说:“看到了吗?我注意它老半天了,敌人一直没有从这里射击。我把上面那个封锁住,你把炸药下到下面那个孔里。”说着,便把他那支带瞄准镜的法国造步枪,伸在土坡上。我点燃了导火索,抱起炸药,在副团长的掩护下,一口气跑了上去。仔细一看,原来下面那个射击孔在里面堵死了,有半截洞子正好放炸药。我把炸药狠狠地塞了进去,又用两块石头堵住了外口。刚跑到副团长身边,便听到“轰卤一声,碉堡垮了大半。也就在这个时候,团长命令撤出战斗。原来敌人的增援部队赶到了。
战斗下来,我心里很苦闷。这次虽然炸毁了敌人一个碉堡,可是以后哪有这样多的射击孔可以利用呢?“土坦克”又上不去,今后怎么办?特别是看到排里少了排长、副排长和老孟,心里难受极了。难题没有突破,又失去了亲爱的战友,心情更加沉重。
二
二月,我们在博山、章丘、莱芜边沿地带活动。上级决定拔掉徐家楼据点。
徐家楼的围墙又高又厚。炮楼与炮楼能互相支援,要靠近围墙更不容易。在新的爆破办法没有想出来以前,上级仍决定“内炸”。参谋长又根据张家栏子的经验,把“土坦克” 进行了改造,经过试验,虽然能起一定的掩护作用,可是由于“土坦克”目标大、行动不方便,又有几个爆破员在半路上牺牲了。
新仇旧恨把我的眼睛都烧红了。我几次向王副团长请求去爆破,他都不答应。只见他蹲在一个小坟丘旁,仔细地观察了一会,然后借着繁星的微光,迅速写了一个条子,叫通信员送给三营长。通信员走后,他才对我说:“带上炸药,走!”
我跟随他绕到一幢房子后面。不一会儿,三营便和敌人打响了。他指着一个炮楼和围墙的接合部命令我:“快!上去把它炸掉!”
敌人的火力全被三营吸引住了。我一心想为副排长等牺牲的同志报仇,点燃了导火索,抱起炸药,闷着头就向围墙跑。真不露脸,跑近围墙竟“调向”了。窜过来,窜过来,东看看,西望望,怎么也认不出副团长告诉的那个接合部。导火索一个劲在燃烧,眼看就要爆炸了。怎么办?不能再耽搁了。我心里想:“反正墙里都是敌人,炸死哪个也一样!于是急忙把炸药明摆在墙根下。跑出不远,炸药响了。等到烟散了仔细一看,墙是炸倒了,可是炮楼却一动未动。副团长一见我就火起来:“你咋搞的!叫你炸炮楼,你炸墙干啥?”王副团长平时待人非常和气,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我知道,这次他是气极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次虽然没炸倒炮楼,但由于炸药靠炮楼很近,炮楼里的敌人却都被震呆了。部队利用这短暂的时间,突进了围墙,歼灭了敌人。
这次爆破,无意中解决了两个问题:一是只要位置选择恰当,“外炸”也可以摧毁围墙;二是只要指挥巧妙,爆破员动作迅速,完全可以不用“土坦克”。王副团长根据这次爆破的经验,又专门给我们讲解了如何选择爆破点,爆破员在执行爆破任务之前,如何选择道路,如何在纷乱中不迷失方向……
徐家楼战斗以后,我们又先后炸毁了敌人的许多炮楼和围墙,攻下了十几处据点。虽然取得了许多胜利,但在爆破过程中也牺牲了不少同志。‖破这门技术还是没有研究到家。
四月十四日,为了迎接一一五师老大哥,我们决定攻下泰安的茅茨据点,作为见面礼。这次战斗,是我们开展爆破运动以来,最顺利的一次,没有伤亡便炸毁了敌人盘踞的一座坚固的大庙,全歼日本鬼子一个小队。在这次战斗中,又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爆破员娄长荣去爆破时,先点火怕路上暴露目标,又怕炸药在半路上爆炸了,因此到了爆破点才点火。到了爆破点以后,敌人一打枪,他心里一慌,竟把导火索和包炸药的布一起点着了,三十多斤炸药,全熬了膏药。
战斗结束以后,同志们都在纷纷谈论着“点火”这个问题。有的甚至说,很多同志的牺牲与“点火”有关。仔细一想,“点火”这办法确实不够科学。先点火再送,人到哪里,火星也跟到哪里,容易暴露目标,遭敌杀伤;到了爆破点再点火,又延长了在敌火下的活动时间,也不安全。怎样才能把“点火”改进改进呢?我整天琢磨着,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名堂。于是便去请教王副团长。
副团长正在屋里边看边画地研究什么。地上放着一块半尺来宽、一尺多长的木板,木板上绑着一个迫击炮弹,弹头已经卸掉了,插上了一个手榴弹的木把。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 “人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迎接红五月,我也想给鬼子准备点新‘干粮’。”原来他在用炮弹改造“手拉雷”。我看着“手拉雷”上的手榴弹把,对他说:“副团长,爆破的‘点火’,要能像手榴弹拉火那样就好啦。啥时用,啥时候一拉……”
副团长忽然打断了我的话,兴奋地说:“快说说你的办法!”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急忙说:“我?我还没有想出办法来呀!”
“怎么?你还没想出办法来?你刚才不是已经把办法告诉我了吗?”他看出我仍在发愣,便指着手榴弹的木把说:“把拉火和雷火之间的导火索换成长的,包在炸药里,那不就像手榴弹的拉火一样了吗?”
他这一说,我心里立刻亮堂起来。疙瘩解开了,高兴得连向副团长告别都忘了,撒腿就跑回排里,立刻和排长动手卸起手榴弹来。
这个问题解决以后,同志们心里的疙瘩也解除了,爆破运动更广泛地开展起来,各连都成立了爆破小组。‖破成了一门必学的科目,王副团长和我们工兵排也更加忙碌起来。就这样,我们打一仗,进一步,逐渐掌握了爆破这门技术。
三
八月末,顽军五十一军又向我鲁中根据地发动了进攻。山东境内的日、伪军及其他顽军,也一齐从三面向我夹击过来。于是,我们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的原则下,开始了反顽斗争。
十月九日的晚饭后,团部通信员忽然来叫我到团部去。提起团部,我就想起了王副团长。他在张店打伏击时负了伤,从此以后,我一直没有见到他。现在他是不是回来了呢?到了团部一看,王副团长仍没有回来。吴瑞林团长对我说,蒙山的天桥崮驻有顽五十一军的六八○、六八三两个团,上级决定消灭它。接着,吴团长又向我详细地介绍了地形和敌人的工事情况。最后他说:“要打下天桥崮,第一关就要炸开敌人的围墙。你在爆破方面有了些经验,因此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接着他又说:“我们决定用三挺机枪掩护你。相信你一定能够完成任务。你看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们一定尽量解决。”首长的关怀、信任和鼓励,使我充满力量和信心。我毫不犹豫地把任务接受了下来。
回到班里,和副班长赵洪昌同志研究了一下,决定我们两个人一同去完成这个任务。我先上,万一发生意外,他就接替我。
天桥崮的南山坡非常险峻,除了光滑的岩石以外,到处长满了黑糊糊的酸枣棵子,只能攀着岩石向上爬。我左臂抱着炸药,右手紧扣住石棱,吃力地一步一步往下爬,爬呀! 离围墙只有丈把远了。就在这个时候,心里一阵紧张,登掉了一块石头,脚登空了。我急忙用牙咬住炸药包,两手狠命扣住石棱,这才没有摔下去。可是,滚动的石头却给敌人报了信,机枪、手榴弹立刻打过来。好在子弹全从头顶上飞了过去。我喘了喘气,又继续向栅栏门旁的碉堡爬去。快接近碉堡时,敌人的侧射火力,打得我头前的一块岩石碎末乱飞,很难通过。这时候,山下的同志们正在一齐喊着冲杀吸引敌人。我心里正着急,忽然敌人封锁我的机枪停止了。接着又听到“呱哒”一声,又是一声。就在这一瞬间,王副团长讲课时的教导,闪电一样掠过我的脑子:“一个好爆破员,越在敌人封锁很紧的时候,越要沉着、冷静、机动。敌人的子弹总有打完的时候,我们就要利用他换梭子、压子弹的短暂时间,果敢、迅速地冲上去。敌人的枪不可能从射击孔里伸出来向碉堡根射击,子弹又不会拐弯,因此越接近碉堡越安全。”我想到这里,立刻意识到一定是敌人的机枪卡壳了。心里一阵高兴,翻过岩石,我便猛扑向敌人碉堡。我把炸药靠在碉堡和栅栏门的接合部上,拉了火翻身向山坡跳去。不一会儿,忽然整个天桥崮都颤抖了一下。抬头一看,山顶上就像火山爆发一样,烟火冲起多高,碉堡、栅栏门,全随着烟火腾空了。与此同时,满山响起了急促的冲锋号声和喊杀声,同志们一股脑儿拥进了围寨。
部队很快便拿下了天桥崮。接着,又乘胜向火连平、大山顶扩展。敌人很快便被消灭了。
一九四四年七月一日,山东军区召开了英模大会,党派我出席了这次大会。会上,当同志们要我介绍爆破经验的时候,我便想起了一九四二年在马鞍山战斗中光荣牺牲了的王副团长。同时,萧副排长、孟副班长和许多烈士的影子,也一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我每次都向同志们这样说:在我们走过的路上,每一步都留下了先烈们的血迹。我们的每一点经验,都是先烈们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要珍惜先烈们创造的经验,并继续发扬和光大,踏着先烈们的血迹奋勇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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