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全国战争形势正继续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发展。从去年七月到今年三月,我军在各个战场上共消灭了蒋军六十五个旅,大大削弱了敌人。同时,蒋管区人民的斗争正在风起云涌地展开。革命即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挽救其垂死的命运,一方面加强镇压蒋管区人民革命运动,一方面公然宣布国共谈判破裂,决心作战到底。但由于军事上已无力进行全面进攻,不得不改为对我陕甘宁和山东两解放区实行所谓“重点进攻”。
敌人对山东重点进攻的野心是:首先打通津浦路徐州至济南段和兖州至临沂的公路,然后将主力推进到泰安、莱芜、新泰、蒙阴、沂水一线,迫使我军决战。敌人采取的是密集平推的部署,西起津浦线,东至临沂,在飞机、坦克配合下,叫嚷着撵我们“跳黄河”,日夜向北压来。那阵势,那凶焰,真像要把泰山推倒,把沂蒙山踏平似的。我们一路往北走,干部、战士就嘀咕起来:“怎么搞的,真要过黄河呀?”“过了泰山,往北到济南府,就是黄河边了”直到在泰山脚下停住步,有的人才眉开眼笑地说:“要从泰安开刀了!”
“会不会从泰安开刀?”吃饭的时候,我们师的几个领导同志正猜测、谈论,纵队来了指示:师长和政委到十纵队指挥部领受战斗任务。王吉文师长一向是风趣的,他把筷子一放,向我说:“政委,快走,要参加大会餐了。”
十纵队指挥部,在城南约三十里一个紧靠公路的村里。乘马赶到,看见我们三纵队的首长也来了,正和十纵首长谈笑风生,看来一个战役部署已经确定了。在华东战场,我们三纵队和十纵队经常并肩携手作战,不但纵队一级的首长关系特别密切,两个纵队师一级的指挥员也都互相熟悉。大家围上地图,彼此亲切地交谈着。十纵队的首长扼要地传达了华东野战军首长的指示:为了打乱敌人重点进攻的阵势,寻求更大的战机,采取速战速决的手段,吃掉泰安城的整编七十二师。战役的具体部署是:十纵队从泰安的北、东和东南方向攻击;我们三纵第八师从西门西南、西北方向攻击。为了统一行动,我们师归十纵首长指挥。分配任务过后,十纵首长又强调说:泰安战役关系到大局。七十二师是敌人重点进攻阵线最左翼的一个矛头,斩掉这个矛头,会打乱敌人的整个阵线,敌人的脚步一乱,下一个“节目”就更加精彩了。我们当即向纵队首长表示,一定要配合兄弟部队,打好这一仗。
接受了任务,我和王师长一路并马而回,两个人心情振奋,觉得这一仗十分有把握。敌七十二师不是个强手,又处在我内线。我们是以四个师的绝对优势兵力,打它一个师。群众条件又好,部队又善于打攻坚和山地战。王师长信心百倍地说:“没问题,三天以内解决战斗。”他忽然扭过圆胖胖的脸,问我:“打下泰安,下一个节目又是什么呢?”这个同志打仗像个好棋手,善于在走这步之前,就想下一步。
我笑着说:“运动战嘛,哪里有利,哪里下手。要想知道下一个‘节目’是什么,去问毛主席,问华野首长。”
“那可不是我的事。”他也笑了,沉思了一会又说:“敌人的把戏快变完了。我想,打下泰安以后,一定会接着再来个更大的歼灭战!”他的语气里含着自信,充满着力量。
返回师指挥所——泰安城南一个小村里,各团的团长、政委先后来了。谁都想争个主攻。具体任务还没分配,几个团的干部就“争”起来。
这种高涨的求战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自从鲁南战役后,我们第三纵队多是演“配角”。不久以前的莱芜大战,又是在南线担任阻击,从干部到战士,心里都鼓着把劲。特别是莱芜大捷以后,我华东解放区根据党中央《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的指示,普遍展开了土改、复查和突击生产运动,广大群众积极参加支前。部队也进行了一个阶段的整训,深入地学习了《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进一步明确了斗争形势,坚定了必胜的信心。全军又在“打一仗进一步”的号召下,总结了三个月的军事工作经验,通过群众性的说战斗、说经验,评指挥、评技术等活动,把我军的“智谋与勇敢相结合”、“技术与勇敢相结合”的优良传统,推向一个新的高峰。部队中还开展了诉苦教育、团结互助运动和立功运动——当时称为连队政治工作的三把钥匙,战士们情绪高极了,都盼着打个大胜仗。
我们根据上级的指示和敌情、地形,讨论了一番,向三个团分配了任务:二十三团攻打城西南角的制高点蒿里山和火车站;二十四团首先肃清南门以西城关的敌人;二十二团准备担负攻城任务。王吉文师长最后提高嗓门说:“同志们,这一仗还打不垮敌人的重点进攻,这只是个开场锣,好戏还在后头哩!”
干部们对“好戏在后头”这话,特别有兴趣。这从他们一双双惊喜的眼里,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二十四日黄昏,雄伟的泰山刚挂起夜幕,二十三团进攻蒿里山的战斗开始了。师指挥所设在蒿里山下,我们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到主攻蒿里山部队的动作。部队像在飞,转眼登上了南山坡。电话里接连传来二十三团团长的报告:突破鹿砦,越过壕沟,炸开了铁丝网,夺取山鞍部工事,……前进比较顺利。
蒿里山,是敌人在城西南角的唯一制高点,俯视泰安城,扼守津浦路。我突击部队还没有攻上主峰,敌人就使用密集的炮火拦阻,接着拚死命地组织反击。激战半夜,打退敌人无数次反扑,多次强攻,都没占领阵地,主要的山头以及一些子母堡仍在敌人手里。眼看东方放明,部队伤亡较大,我们考虑到天亮以后伤亡会更大,决定把部队撒到山下,晚上重新组织进攻。
上下鼓着一把劲,不料头一脚就踢到石头上,心里有些焦急。我们正在研究如何组织新的进攻,二十四团团长电话报告:他们打下南门以西的几个地堡,突击连伤亡很小,发展顺利。第一连连长郭继胜,指挥战士采取小群动作打地堡,在攻打岱庙敌人核心据点战斗中,二、六班连续打下十几个地堡,无一伤亡。
“好,这才叫智勇结合!”王吉文师长高兴地叫着。
“郭继胜这个连长,指挥就是有创造!”不知谁插了一句。
兴奋热烈的情绪,又笼罩了指挥所。我拿起电话,向二十四团的政委说:“你们很快把郭继胜的指挥经验总结一下!”
“作战科长”,王师长叫着:“带上个参谋,到二十四团一连去总结一下经验!”
很快,把经验找出来了。郭继胜战前准备工作抓得细,抓得深;战斗中充分运用小群动作,使突击班不是一哄而上,而是分成一个个战斗小组,每个小组的战士又是互相掩护,交替前进。这种战术,对付敌人的子母堡群很有效。我们师的几个干部,立刻分头下去,亲自组织二十三团的部队,演习打地堡的小群动作。一个“敌前练兵”的热潮在泰山脚下开展起来,各个连队的突击班,爆破队,结合自己的任务和地形,开讨论会,搞小演习。
“从战争学习战争——这是我们的主要方法。”这是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的。通过实地学习、敌前练兵,我们又深一层理解了这番话。
经过一天的组织准备,黄昏,蒿里山上又笼罩起炮火的浓烟,新的进攻又开始了。使用的部队,还是二十三团。由于接受了昨天碰钉子的教训,进行了敌前练兵,吸收了郭继胜指挥的经验,加上纵队山炮营的有力配合,从发起冲锋,到全部占领蒿里山,总共是三十分钟,守敌一个营全部歼灭了,我们伤亡很少。这且不说,只说蒿里山上,流传下一桩动人的英雄故事。这还要从头一天攻击失利说起:
……部队从山上往下撤退的时候,一连二排的三个战士,在后面担任掩护,和连队失掉了联络,退到两个山头之间的一座碉堡里。敌人发现了他们,从四面包围攻击,并无耻地向他们喊叫着:“投降吧,给你们白面大米吃!“投降过来,每人连升三级!”“你们是攻不下泰安的!”我们的三个战士稳如泰山,靠着一挺机枪,两支步枪,顽强不屈地坚守在碉堡里。他们坚信我军会再一次攻上去。他们向敌人的士兵喊:“不要替蒋介石当炮灰!”劝敌人缴枪投降。敌人的每次进攻,都被他们用机枪、手榴弹打垮。一次,又一次,累累的敌人尸体,横倒在碉堡前。子弹打光了,他们就爬到敌人尸体前去拣。碉堡顶被轰塌了,他们便在底层坚守。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他们在四面包围中,坚守了一整天,直到我们的部队再一次打上去,他们又跳出碉堡,参加了突击部队,冲向蒿里山主峰。……
在蒿里山下,我见到了这三个战士。他们的棉衣露出了棉花,脸上闪着胜利的微笑。安慰,对他们是不必要的;表扬,有新华社的记者在一旁,正准备拍照、写文章。我和三个战士一一握手,说了一句最最普通的话:“同志们,我们下去休息吧,今晚就要攻城了!”
“政委,我们不累!”三个战士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他们要参加新的战斗,扛着机枪,掂起步枪,向连队跑去。
三个高矮不一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向前运动的部队行列里。这时一营的干部告诉我,这三个战士,有两个是翻身的农民,另一个是不久以前从国民党军队中解放来的。我走着,想着:这三个普普通通的战士,在不利的情况下,能够如此英勇奋战,是什么因素呢?……当然,因素是有很多的,我想: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政治觉悟。党中央《迎接中国革命的新高潮》的指示精神,鼓舞着他们,照耀在他们心里。
二十三团攻下蒿里山,接着占领了火车站,二十四团也将城关敌人肃清,泰安城里的敌人成了瓮中之鳖。全师积极准备攻城,我和王师长同二十二团团长、政委去前沿看过地形,顺便去看了看今晚担任突击的第一连。青年连长林茂成,正领导着突击班细心研究战术动作。他是我们师一位著名的战斗英雄,今天是他第十七次带领突击队。我们问他怎么样,有没把握,他英气勃勃地说:
“师长、政委,你们放心吧,别说爬这个城墙,就是登泰山顶,我们也能上去!”
王师长说:“好!就是要有这个劲。准备要充分,爆破要快,突击要猛,打上去就要像钉子,钉在城楼上!”
二十五日晚九点,我们从西门开始了攻击。英雄林茂成指挥下的英雄连队,仅仅用了十五分钟,就炸开了敌人用大沙袋堵塞死的城门,登上城垣,为全师打开了胜利的大门。接着传来消息:兄弟部队第十纵队也从东门突破。……
师指挥所跟进到西门外。枪声在城里响,炸药、手榴弹在城里炸,二十四团等后续部队源源开进城。到天亮,随着逐渐稀疏的枪声,敌人的整编七十二师一万多人报销了。七十二师师长杨文泉,两天以前还向他的主子“保证”守住津浦线上这个城,现在也垂头丧气地做了俘虏。
从正式开始发起战斗,到胜利结束,一共是两天两夜的时间。如此迅速地攻下一座城,吃掉一个师,这是敌人万万想不到的。我们打扫战场时,一架美国造的飞机,还嗡嗡地在城上空旋转。它像是要寻找什么、看清什么。不等它看清、找到,只听见泰山脚下一片欢呼声,这架倒霉的“吊丧机”就被我机枪、步枪击中,一头栽到我们指挥所旁边,冒着黑烟燃烧。王吉文师长提起新缴来的一架照相机,向大家说:“‘吃烧鸡’的走哟!”笑声朗朗地向燃烧的敌机走去。
红日升在泰山上,照得它更加巍峨、雄伟。我们这个部队中,有的人是在泰山脚下长大的。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泰山,说登上泰山顶,早晨可以看日出。自然,谁也没有那番“登山望景”的闲心。大家最最关心的是下一个“ 节目 ”是什么,另一个“舞台”在哪里。是在津浦线上?是在沂蒙山区?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二十天后,一场更精彩的“节目”——围歼国民党军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七十四师的战斗,在孟良崮这个高高的“舞台”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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