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午饭,今野博在敌工科同志陪同下主动来找我了。当时,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奇感。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日本人,我曾在两种场合看到过日本人:一是在战场上,一是在舞台,他们的形象都是满脸横肉,龇牙咧嘴,凶狠残暴的。而今,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是一个25岁的英俊青年,中等身材,穿一件长衫,举止文雅、庄重,也许是因为中国话说的不流畅,每当张口时就有点脸红。由于我不住打量,他有点羞怯地说:“你看我这样化装很可笑吧。”我脱口而出:“满好!像一位教书先生。”说完,我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凉风习习。我们趁朦胧的夜色,穿过敌人封锁线,顺着羊肠小道,直奔日照敌占区。途中,我向他介绍了日照沿海一带的风土人情。当谈到今后工作问题时,他的话便逐渐多起来。他对我们紧张的战斗生活很羡慕,对我们武工队员出奇制胜的作战技术很佩服。谈到这里,他忽然摇摇头叹息道:“可惜呀,没有法子呀!”我很奇怪:“为什么?”他说:“我一张口就全露馅了。”我见他因语言不熟而出现为难的样子,便鼓励他说:“其实,你用不多久,就会学会当地土话的。这‘全露馅了’一词,就用得很好嘛!”“这还是前天刚跟房东大爷学来的。”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老于,今后你怎么称呼我?”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我一时难以回答。我沉吟了片刻,想到在日照一带姓金的很多,“今野博”就叫“金野博”吧!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露出十分欣喜的神情,高兴地说:“我看,今后你们干脆叫我老金吧!”
根据上级指示,金野博来到日照敌占区后,由我和小张、小李配合开展工作。从那以后,我们就朝夕相处了。为了进一步了解敌人内部情况,利用政治宣传瓦解日军,我们共同分析了敌情,选定了傅疃河桥头堡为第一个工作点。傅疃大桥座落在海(州)青(岛)公路中间,是日军南北重要交通要道。敌人为了确保运输安全,在桥头修了一个大碉堡,派一个小队的日军驻守。碉堡离日照城约20华里,周围虽有敌人炮楼,但都是伪军驻守。而且相距七八里路。这是一个孤立的日军据点,开展工作比较方便。但是,也有它的不利条件,碉堡里除了一名翻译外,全是日本人,要开展工作,就得从这个翻译入手。我们经过调查,了解到这个翻译名叫孙志轩,三十七八岁,家住在蔡家滩,过去曾在青岛一家日本洋行里当过佣人,学会了日本话,1941年失业回家,由于生活所迫,来到傅疃碉堡当了翻译。这人家庭比较贫苦,本人也还有一定的爱国心。经过分析研究,我们确定亲自到蔡家滩去做工作。
蔡家滩是靠近海边的一个偏僻小村,附近的夹仓镇是一个伪军据点。我们在这一带没有工作基础,也找不到适当的社会关系和孙翻译“搭桥”。金野博求战心切,他说,不经过中间人直接找孙翻译也有好处,少一个知情人,孙翻译就减少一份顾虑。大家一听言之有理,小李高兴地说:“你原来是个足智多谋、深思远虑的智多星啊!往后不叫你金野博了,叫你金不换吧。”几句话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决定单刀直入,直达蔡家滩找孙翻译。
为了保证安全,我考虑头一次去蔡家滩老金可不去,由我和小李先摸摸孙的底,以免发生意外。可金野博不同意,坚持要和我们一块去,并流露出,不让他去,似乎是信不过他。这使我们很为难,最后决定,我们3人同去。
蔡家滩一带,我们没有关系存身,只好夜间从边沿区出发,天亮以前赶到蔡家滩附近,在一片高粱地里蹲了一天。天黑定后,我们进了庄。拐过一个巷口,迎面碰到一个老人,当他听我们说是“刚从青岛来的”,又是“孙志轩的朋友”时,就把我们领到孙志轩家中。这时,孙志轩的老婆孩子正在院子里吃晚饭,听说是青岛来的朋友,非常热情,又是点烟倒茶,又是端洗脸水送板凳。等他们一家人吃完饭,我说:“大嫂,叫孩子们出去玩玩,我们有点要紧的事想给您说。”孩子们走了以后,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大嫂,我们不是从青岛来的,我们是八路军。”虽然我说得平心静气,慢声细语,仍然把她吓了一跳,失声喊道:“啊呀我的妈呀!”“大嫂,你不要害怕……”接着,我说明了来意,并讲明了**救国的道理和八路军的政策,然后又把我们想和孙翻译见面的打算说了一遍。孙翻译的妻子总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懂得一些道理,了解到我们的来意后,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连声说:“那好那好,我到傅疃去一趟,告诉孩子他爹,约定个日期,让他回家来和你们见面。”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们按期赴约。为了做好充分准备,我们事先埋伏在孙家附近,观察了周围确实没有发现敌情,就到孙志轩家和他们见了面。因为是第一次相会,我们打算只一般地了解一下敌据点里的情况和对方的态度,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
这天,蔡家滩西的夹仓镇正逢大集,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孙翻译家,躲在北屋里等他。将近中午的时候,孙翻译敲门了,只听他高声喊道:“太君,请!”他身后跟进两个全副武装的日军。大家心情都很紧张,我们一面顺着窗棂观察日军的动向,一面做好战斗准备。这时,孙翻译家的妻子慌忙迎上前去,拿了条长凳,让两个日军在阴凉处坐下。孙翻译和他妻子说了几句话,他妻子立即走进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哀求:“先生们,千万千万藏住不要往外跑啊,他们(指日军)不知道。”我赶紧点了点头,把她扶起来,刚要对他说几句安慰话,她赶忙提起一把水壶出去了。这时,就听孙翻译大声喊道:“不要烧水了,他们坐一会就走,放心吧,没有事。”这话是说给他妻子听的,显然也是往我们耳朵里送的。我们慢慢放下心来,金野博却提出来个新的要求:“于队长,我出去和他们搭搭话。”我连忙摇摇头,告诉他不能冒险。又过了一会,两个日军背起枪往外去了,孙翻译和他妻子送至门外。不久,孙的妻子跑回屋来:“谢天谢地,先生万福,大家万福,他们走远了。这两个日本兵是到夹仓集上买东西的,听说俺孩子他爹要回家看看,非跟着来不可,万幸万幸,没有出事,大家都好,以后可不敢再干这样的事了。”金野博却笑了笑了说:“不怕,我们是提着脑袋来的,这次没见成,下次还要见。”
从此以后,金野博就和孙翻译建立了关系。为了安全起见,我们接头地点临时确定大部分是傅疃附近的村庄。别看金野博平日寡言少语,但工作起来却是那样热情而又充满信心。开始,他只向孙翻译询问一般情况,提出一般要求,后来逐步深入,提出一些新的问题和更高的要求。经过两个多月的工作,他对碉堡里日军的情况,做了细致地了解。从日军士兵的名字、家乡、出身职业、家庭状况,直到思想情绪了如指掌。孙翻译见他不但日语说得好,而且对日本情况那样熟悉,禁不住问道:“金先生,恕我冒昧,我总觉得你像个日本人。我听说八路军里也有日本人,还是日本的英雄好汉。”金野博笑着说:“怎么,你认为我是日本人,还是日本的英雄好汉,真有意思,我不是已对你说了吗?我是奉天人,父亲是华侨,我生在大阪,在东京上过学,抗战快爆发时才回到中国,所以我的中国话说得不好。”孙翻译提出的这个问题,在根据地也有不少人提出过,金野博总是按上面说法回答。他的这番话,有信以为真的,也有半信半疑的。至于金野博真正的家庭身世,谁也没有追问,所以也就不了解。
金野博和我在敌占区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我们已经成了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他对我几乎是无话不说了。有一次,他让我看一件最珍贵的东西——一张穿着学生服装的日本少女的照片。他说这是他中学时代的同学。当他被八路军俘虏的时候,是想自杀的。但是,当他私人的一切东西,包括这张照片,八路军都如数还给他时,他又惊讶又感动。后来日本反战同盟的本桥超智和大喜正也来和他见面,使他迷惑不解的心理逐渐明白过来,不但不想自杀了,而且决心更好地活着,要活得有意义。他相信帝国主义侵略战争必败,中日两国终究是会成为友好邻邦的。他说,等战争结束了,要请我到日本看一看,就住在他家里。
初秋的一天夜晚,我们凭借漆黑的夜幕,来到傅疃桥碉堡附近。为了给敌人以强大的政治压力,这次我们来了30多个人,首先包围了据点,一部分人潜伏在据点近处,严加警戒;一部分人将装有宣传品的宣传袋送入据点。金野博的任务是喊话。刚一开始,敌人打了一梭子子弹。枪声一停,金野博继续喊,这样反复了几次,就没有动静了。静静的夜晚,万籁俱寂,金野博那铿锵有力的声音,清清亮亮,传得很远很远,好似在向日本人发表反对侵略战争的宣言。在喊话结束前,金野博更加放开喉咙:“大家等着,我还有一些极重要的日本国内消息要告诉你们……”。这是一句很巧妙的用语,可以起到两个方面的作用,一是说“且听下回分解”,以后还要来讲的;二是迷惑敌人,免得他们觉察讲话已完,出来追击。
金野博的讲话,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几天后,我们在牟家小庄见到孙翻译时,他对金野博说:“你讲得真好,句句话都说到他们心坎上了。这几天他们都不大讲话,似乎人人都在想什么,传单和慰问袋统统被小队长收上交了,其实,人人都偷看了。虽然小队长说这统统的是八路军的诡计,但有的人相信,喊话的人一定是日本人;也有的人说,真有一个日本反战同盟组织。别看小队长嘴上骂,心里还是愿意听的。”孙翻译讲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一叫出小队长的名字,就把我吓哆嗦了。后来一想,叫小队长的名字不要紧,老百姓也知道,他如果一个个地点名,我就毁了。幸亏你没有露出半点这个小队里的事,他们一点也没有怀疑我。你想得真周到,讲得真好。”金野博听罢,微微笑了笑说:“这只是开始,大量的工作还在后头呢!我想,下一步你要找一个愁眉苦脸,天天想家的日军士兵,约他出来我和他见面谈谈。”“那可不行!”孙翻译惊慌地说。金野博问道:“怎么不行?就像上次你和他们到夹仓赶集一样,把他领到你家里,我作为你在青岛的朋友,就算是他偶然相遇,这样大大的好。”翻译心有余悸地说:“提起那次来,我现在还害怕。”金野博十分惋惜地说:“可是,我一想起那次来,就觉得可惜,失掉了一次很好的机会。如果是现在,我就出来和他们谈谈。”孙翻译连忙说:“现在也不行,太危险!”“行的,总得想想办法,你要知道日本人并不是都心甘情愿来中国打仗的,日本人也是愿意和和平平地过日子的。”在金野博一再要求下,孙翻译终于答应了想想办法。
在傅疃碉堡进行多次喊话后,我们回到边沿区小曲河一带休整。在这期间,金野博给山东日本反战同盟支部的本桥超智写了一封信,报告了他这一段工作。他还提出要打入日照城里日本据点内部,办法仍然是先从日军翻译开始。我们把此项计划向**照县敌伪军工作站亓盾同志作了汇报。老亓同志很同意我们的计划,很快就把金野博介绍与县城翻译接了头,因为这个翻译是亓盾同志的老关系。
一次,我和金野博同志见那个翻译,从中了解县城日军的情况。他一见我们就竖起大姆指:“高!你们的工作搞得好。”他说,傅疃桥喊话对城里日军震动也很大。当他知道喊话是金野博干的,慰问袋是以日本反战同盟名义送的时,一口咬定:“错不了,你就是反战同盟的人。”弄得金野博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我见他很了解底细,又是老关系便说:“不瞒你说,金先生是真正的日本人,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战士。”那翻译忽然站起来,向金野博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连声说道惭愧!惭愧!你是日本人帮助中国人**救国;我是中国人,去帮助日本打中国。惭愧!惭愧!”金野博对他说:“你不是说身在曹营心在汉吗?”那翻译说,“对对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是亓盾先生教育我的。我认识的八路军个个都似梁山好汉,你这个日本人也被逼上梁山,成了我们梁山将了。”金野博不禁笑了:“你倒是说对了一半,可我不是自投梁山的,而是梁山战斗被俘的。”
1945年春,金野博接到了山东日本反战同盟支部的通知,要他去汇报工作,我们武工队派了几名队员护送他回根据地。他们当晚走出敌占区,在高兴区的一个小村住下休息。第二天拂晓,日照城的敌伪到高兴区一带“扫荡”,在这突然袭击中,金野博同志被捕了。我们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难过,也非常着急。我们一面利用关系设法营救金野博,一面通知与金野博有关系的人立即转移。后来,据伪军里的情报关系报告,金野博同志被捕后表现得非常坚强,敌人无论怎样毒打,他就是不开口。开始,敌人迷惑不解,认为八路军里还有哑巴兵。后来断定是日本人,便将他带到城里,由日军直接看押、审问,任何中国人都不能接近。当时,各种神奇的说法都有。有的人讲,八路军里有位神医,泡制了一种迷魂汤,喝了就会迷住心窍,一个心眼向着八路军。这个日本人也是喝了迷魂汤的,在过堂审问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不管怎样毒打审问,他从不告饶,日本话说得呱呱的,讲起来滔滔不绝。县城里的那个日军翻译,在金野博被押进城里的当天晚上就吓跑了,其他情报关系提供的多是间接听说的情况。因此,金野博究竟滔滔不绝地说了些什么,我们无法得到确凿的情报。但是有一件铁的事实,使我们对他衷心的敬佩:他跟武工队一起在敌占区活动了半年多,过的是隐蔽生活,天天躲藏在老百姓家里。他住过的“亲戚户”,至少有十几家,可他被捕后,没有一家暴露受害;他接过头的敌伪军关系,也没有一个被供出受牵连,像傅疃碉堡的孙翻译,他家就在当地,也始终平安无事。敌人对金野博严刑拷打,无非想从他嘴里掏出所需要的一切,而这些事实表明,他一点真情也没有吐,一点供也没有招。那么,他滔滔不绝在讲了些什么,就可想而知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投降了,抗日战争胜利了!在一片欢庆胜利的凯歌声中,我离开了滨海地区,走上了新的征途。我虽然离开了战斗过的地方,但一直怀念那里的人民,怀念着武工队的战友,怀念着与我们并肩战斗的日本朋友金野博同志。我曾经多次打听金野博同志后来的情况,但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据说,敌人把他押送到青岛以后杀害了。我在感情上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但在事实上我也难以怀疑这不是真的。我相信,金野博同志是忠于他自己的信念的,他坚决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战争,他坚信帝国主义必败,中日两国人民要友好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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