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韩声涛
不曾想我能活到现在——岁月悠悠,已届望百之年。
当年打日本鬼子时,常想的是“为国捐躯”,是“死节从来岂顾勋”,是“古来征战几人回”。
亲历14年抗战,目睹惨痛牺牲;又历经“反右”和“文革” 劫难,竟能幸存,天佑我乎?
遥想当年19岁的东北抗日义勇军战士——被称为“小山东”的我,如今真是垂垂老矣!
然而所幸老而未朽:思维未见迟钝;尚能读书看报,尚能不杖而行。
故能回首往昔,追忆所历所思;虽年深岁久,然大略可寻。
其时将士戎马拼杀、浴血抗日,尤难忘怀!
谨记录之,以缅怀,以慰藉。
或许拙文还可以作为大历史中一段历史的小小佐证。
南坦坡
中华民国元年农历9月13日(1912年10月22日),我出生于山东省平度县南坦坡村。平度县位于胶东半岛西部,是山东的一个大县。南坦坡在平度县西北,是个贫穷的小村庄。相传北宋时姚姓立村,窦、刘、李、吴、宋、韩姓相继迁入,因村庄在一片平坦的南坡上,故名南坦坡。南坦坡的旁边有个官庄,是个较大的村庄。
我家历代务农,父亲兄妹五人。当时家里种有几亩薄地,平常年景,尚可糊口;一遇荒年或兵荒马乱,生计顿失。
那年代国家内忧外患,灾害频繁;军阀各霸一方,混战不休,兵灾匪祸,百姓苦不堪言,而山东尤甚。
许多山东人被迫背井离乡,到东北去谋生,所谓“闯关东”也(“闯关东”是指从清朝康熙初年到民国前期近三百年间,大批移民从内地迁移到位于山海关以东的地广人稀、土地肥沃的东北,其中大部分是山东人)。
我的二叔和四叔先后离家去了东北吉林省桦甸县。韩家还有亲戚去了黑龙江省。从黑龙江回乡的亲戚时常给我们讲俄国人在黑龙江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屠杀中国人、占中国土地的事。“老毛子(指俄国人)可坏了!” 是他们常说的话(1900年7月,沙俄军队在海兰泡和江东六十四屯进行血腥大屠杀,共有7000多中国和平居民被残酷杀害)。
祖父带着父亲和三叔在家种地。父亲有时还干些石匠的活。
由于是长房长孙,家里省吃俭用供我读了3年私塾。私塾先生在胶东一带很有名,学问高,讲得好,要求严格。学生初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及《唐诗三百首》,后读《四书五经》、《古文观止》等。
私塾学习主要是读和背,死记硬背;文章读熟后听先生开讲。此外还有习字课,先描红,再临帖。学习若达不到要求,先生就用戒尺(一块长方形木板)打学生的手心,很痛。起初我挨过不少板子,有时真想逃学或者生病不念书了。
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临帖,坐在那里看书的先生突然高声吟读“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并书写示之,神态惬意。我当时并不完全明白其含义。后来知道是有“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 之说的明朝军师刘伯温所言。满腹学问的私塾先生有感而发,我印象深刻。
私塾学习最终使我对读书产生了兴趣,并从此养成了自修的习惯。
“闯关东”
1930年秋,家中突然接到东北四叔的来信,说他在那里身染重病,身边无人照顾(原同在东北的二叔已病逝数年)。手足情深,父亲十分担心,当即设法筹集了路费,叫我赶到东北吉林省桦甸县桦树林子去照顾四叔,待病好后接他回山东老家。
当时正值“中原大战” (1930年5至11月,冯玉祥、阎锡山和李宗仁联合发动的反对蒋介石的战争。战争主要在地处中原的河南省及邻近省份进行,双方投入兵力逾百万,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阀战争,最终蒋介石获胜),山东很乱,兵匪横行,我曾被过路的军阀部队夜间破门拉夫,中途我设法逃脱。
于是,未满18岁的我踏上了父辈“闯关东” 的路程。因为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父亲为我联系了一位去东北的30多岁的山东老乡同行。临行前祖父母和父母对我再三叮嘱,心有凄凄。
我们在青岛上船离开了山东,在乘船乘车到达吉林市后,那位山东老乡就跟我分手了。我在吉林市一打听,到桦甸县还有200多里。
我头戴瓜皮帽,背着个包袱,开始了艰难的跋涉。沿途山高林密,河水湍急,胶东半岛长大的我可是平生第一次看到那种景象。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在密林山径穿行时听到各种野兽的嚎叫声。若真是跳出虎、熊、狼来,独身一人、手无寸铁的我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山中人烟稀少,偶尔可以看到一、二户人家。他们的房子是木头建的,房周围的篱笆是用短圆木围成。上前问路,他们会热心指引,并邀家中吃饭;若天色将晚,他们会主动留宿。我第一次见识了东北人的豪爽、热情。
好不容易到了桦甸县,一问,到桦树林子还有百十里,我咬咬牙,又上了路。
桦树林子当时是个有名的水旱码头,以附近的建于清朝同治初年的桦树林子屯而得名。
当我跋山涉水,千辛万苦,终于到达桦树林子附近的一个山场上的四叔的窝棚时,他已浑身发肿,卧病不起了。叔侄相见,悲喜交集,四叔说话已很困难,他有气无力地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手,泪流满面。我就睡在他身旁,日夜伺候他。
四叔在那里干的是伐木、放排。就是把树伐倒后从山上搬运或滑放到江边,然后结排顺水运走,是很辛苦劳累又危险的活。
十多天后,四叔就去世了。忠厚善良的四叔穷苦劳累了一辈子。
记得四叔第一次从东北回家探亲,到家时牵着一头雇的毛驴,驴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各种货物。全家都很兴奋。他满面笑容地给我们讲东北:东北那地儿可大那,土地可肥那,庄稼长得可好那,树木可多那,又高又粗啊,人可富那!并得意地从怀里掏出积攒的几块大洋给我们看。那是穷人的“荣归故里” 啊!
谁会想到他竟然葬身于东北深山老林中呢?好心的老乡们帮我安排四叔的后事,我披麻带孝,磕头痛哭,想到自己初次远离家门,竟孑然于陌生之地,举目无亲,愈加悲哀。
一位山东老乡(济南人)把我接到他家吃饭,对我很关心。当时我很想回家,可身上带的盘缠已用尽。那位山东老乡有文化,心肠好,人缘好。他给我写了封短信,介绍我到吉林市松花江边的一个大旅馆当伙计,好积攒回家的路费。